10 迷茫
顏君齊點着油燈在書房默背詩書,夜裏村中寂靜,鳥雀都歇了,只剩溪邊流水潺潺,偶爾響起幾聲蛙叫。油燈昏黃,照在書上,比白日更容易集中。
顏君齊揉揉額頭,強忍着困意,喝口濃茶,繼續背誦。忽然,窗戶一響。顏君齊還當尋光的蟲撞上來,不料一擡頭看到個人影吓了一跳。
窗外人又敲了敲他窗戶,壓着聲音喊他,“君齊,開窗,是我。”
盧栩?
顏君齊推開窗戶,果然看見盧栩笑吟吟的腦袋。盧栩将炒田螺從窗戶塞給他,叫顏君齊開門去,人一溜煙跑了。
顏君齊怔怔,提着燈去開門,盧栩已等在他家門外。
“我看全村就你這兒有點光,你是不是也睡不着?”盧栩壓低聲音精神奕奕地問他。
顏君齊:“……”
不,其實他挺困挺想睡的。
半夜來客,雖說時間不大合适,但來者是客,這麽熟,還帶了禮,他不好把人拒之門外,顏君齊放盧栩進書房。
盧栩蹑手蹑腳,輕聲進去,顏君齊不自覺也跟着縮手縮腳,莫名在自己家生出種做賊的心虛。
盧栩見他桌上擺着書,問道:“你這麽晚還看書呢?”
顏君齊點頭,聲音透着點不易察覺的苦悶,“秋季就要院試了。”
“哦……”
科舉是條獨木橋。
盧栩剛剛受過高考的煎熬,十分感同身受,對顏君齊這樣要闖獨木橋的學霸十分敬佩,想了想,這種欽佩無以言表,只好以行動鼓勵。
盧栩往顏君齊手裏抓了把炒田螺:“學習也要勞逸結合,來,吃點田螺補補腦,休息會兒再繼續背。”
顏君齊幹淨的手上沾了一把醬汁。
這次盧栩有備而來,剛剛在外面折了兩節毛竹枝當簽子。
他們這兒不長大竹子,氣候不合适,只有講究的人家才種幾棵毛竹。顏君齊家院牆外種着一排毛竹,是他爹去賣席子時和人換回來的——他聽說讀書人都愛竹,高雅顯氣節,便給兒子背回來。
長了五六年,亭亭翠竹已成片。
顏君齊學着盧栩用簽子把螺肉挑出來。
兩人悶頭吃了一會兒田螺,盧栩問,“你肩膀破了麽?”
顏君齊點頭,“破了層皮。”
盧栩:“嘿,我猜就是。”
他聳聳自己破皮的右肩,顯擺給顏君齊,“我都磨破皮了,你肯定得磨破。下次你還趕集麽?”
顏君齊想了想,點頭。
盧栩:“那我下次去三叔家借板車給你用。”
顏君齊問:“你不去了麽?”
盧栩賣田螺還挺掙錢的。
盧栩咧嘴,“我打算去縣裏賣,明天就去。”
顏君齊愣了愣,有些欽佩。
盧栩兀自說着,“賣貴點,多賺點,早點把我家賣掉的田買回來。”說完又有些悵然,“不知道能不能行。”
兩個新晉家庭頂梁柱對望一眼,又沉默吃田螺。
燈芯将盡,燈晃了晃,盧栩拍拍手從窗邊筐裏捏燈芯草,書房燈影不定,顏君齊忽然說,“我不想念書了。”
“為什麽?”
“只童生試我就考了兩回,去年才考上,院試還不知要考幾回,考過了院試,即使考過了還有秋闱、春闱……”顏君齊眼中露出無盡的茫然。他幼年時,只覺得自己聰明,讀書有趣,應當讀書入仕,上以報國下以報家,但讀久了才知道學海無盡,科考路漫,多少人舉全家之力,窮盡一生也無法登科及第。
何況書貴紙貴,農家求學更是不易,他爹故去,文貞尚幼,往後全家全靠他娘刺繡掙錢養家,他學不下去!
“我會編席,手藝雖不如我爹,編慢些也過得去,等攢些錢,家裏日子好過些,再供文貞讀書。”
盧栩聽着沒吭聲,他覺得不愛讀書沒什麽,他也不愛讀書,學不成氣,家裏也不指望他讀書,但他不愛讀是因為學不會,補習班沒少上,夜沒少熬,還有老師專門到家一對一輔導,他才勉強擠到中游。
可顏君齊不一樣。
連年征兵征徭役,老百姓人心惶惶,性命尚且不能安保,誰還有心思讀書?他們飲馬鎮六個村,加起來一共不到五個讀書郎,考上童生的就顏君齊一個獨苗苗。學堂就別想了,沒有!啓蒙都得上縣裏上。顏君齊連個老師都沒有,完全是自學成才,就這樣能考上童生,還不是個天才?!
而且顏君齊才多大,過幾個月才十五歲!第一次去考童生才十二歲,去年考也才十四歲!這麽小就敢自己背着包袱到縣裏考、府裏考,他高中到校外參加個比賽還挺緊張呢,顏君齊怎麽看也比他強多了。
他考上個二本大學沒能上成還耿耿于懷呢,顏君齊這麽好的天賦,就這麽放棄了得多可惜?
盧栩道:“我記得聽你爹爹說過你們逃荒時你才三歲,同車的書生讀詩,讀一遍你就能背下來,只教你一遍,你就能寫名字,他們大為驚奇,連連誇你是天才,路上教你念蒙書,你半個月就背會了,臨別他們送你兩冊書,你天天貼在肚子上抱着,你爹這才決心一定要供你讀書。文貞也三歲了,你教他念詩,他能聽一遍就背下來麽?”
顏君齊不語。
“唉。”盧栩嘆氣,不能呀!顏君齊教文貞和盧舟背詩,他們家盧舟背得都比文貞快。
“君齊,你爹爹不在了,我爹爹也不在了,我知道你着急,我也着急。盧舟臘月他們還小,我後娘個性又綿軟,動不動就哭,你家要靠你,我家要靠我,你看我能幹什麽?要不是你給我出主意,我都沒想着還能賣田螺。”
“咱們倆去趕集,別看我好像挺有信心,其實我也沒底。要不是帶着你,我肯定就找個地方一坐,也不吆喝,誰問我就賣。更不會主動向藥鋪掌櫃賣螺跟那些大娘扯價,我也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但是我不去,我的螺賣不掉,你的席也得賣低價,那怎麽行呢?是我提議趕集的,我還比你大,我不能讓你虧,所以我不能害怕,我得給你當榜樣。”
盧栩挺認真地盯着顏君齊,他長這麽大都沒跟誰這麽談過心,“君齊你也不能怕,你要是怕了,你娘怎麽辦,文貞怎麽辦?做席就別想了,來錢太慢,種地你不行,別的你不會,好好讀書吧,都讀這麽多年了別浪費,目标不用定太遠,考中秀才就能免徭役,還能免田稅。咱們大岐秀才能免多少畝田?”
顏君齊:“南方人稠的府縣可免五十畝,咱們津原地廣人少,可免八十畝。”
“八十畝!”盧栩眼睛瞪得溜圓,多大一片地呀!“就算文貞種二十畝,還能往外租六十畝,這些田可是能一直給你掙租子的,你家一年才吃多少糧,這不比編席劃算?”
盧栩跟他算賬。
大岐打了十幾年仗,田稅從十之一漲到二十之三,就是從百分之十漲到百分之十五,再扣扣苛捐雜稅,差不多還要交個百分之五,算下來免稅就能省百分之二十的糧食,五分之一呀!多劃算!免五畝地就相當于白得一畝,八十畝就相當于白得十六畝,編什麽席?
“有了這些田,你家吃喝就不愁了,到時候你就只管讀書,能考上舉人、進士更好,考不上反正吃穿不愁了,想讀就讀不想讀就種種花喝喝茶,就當玩!”
顏君齊聽得一愣一愣的,好像那八十畝田已經是囊中之物似的。這秀才還沒影,怎麽連怎麽用都想好了?
“現下錢的事你也不用着急,我看你家還有不少席子沒賣,別的錢我再幫你想辦法,辦法一定會比困難多,我保證你家席賣完前,一定替你想出別的路子來。”暢想完未來,也得腳踏實地,吃完田螺,盧栩洗洗手拍了拍顏君齊肩膀,沒再打擾他讀書自己溜達回家。
顏君齊是除兄弟姐妹外,他第一個朋友,還是個學霸。
以前他班上也有不少學霸,他爸媽舍得花錢,把他塞進重點學校重點班,但班上老師學生其實都不喜歡他,嫌他拉低分學習差。後來他拼命學,成績卷到了中游,他們還是瞧不起他。他們不跟他玩,他也不跟他們玩,每天揣着兜冷着臉當他的冷漠學渣。
他知道他們背後給他起外號,叫他腦殘冷面小少爺,誰敢在他面前提,他就跟他們打架。
反正學習好的普遍沒點什麽打架技能點,也不愛拉幫結派群毆他,叫家長就叫家長,他又不怕。
顏君齊願意跟他談心,那就是把他當朋友,他雖然是個學渣,也學過“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對朋友,他講義氣!
盧栩心滿意足地回家,覺得這夜熬得真值,多了個交心朋友,多了份幫朋友謀出路的負擔,生活沉甸甸的,但好像又比昨天真實了點。
他得多掙點錢,最不濟以後雇文貞給他抓田螺,他付文貞工錢!
這邊盧栩酣然入睡,那邊顏君齊把油燈挑亮了些。盧栩天馬行空一頓說,讓他心更踏實了些。
院試,秀才。
考上了,他們家就不再愁苦溫飽,他娘就不用天天沒日沒夜刺繡,文貞想吃糖想吃肉就不用盯着別人家眼饞。
聽不到動靜了,顏母借着月光從卧室出來,站在院子裏趴到顏君齊窗邊看,見顏君齊背書背得認真,神情沉穩堅定,便柔柔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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