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文書

“我原先太急了,想急着掙錢,急着把我家田買回來,還想在觀陽盤個店面做買賣。”盧栩推開顏君齊攤在桌上的書,在老位置坐好,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攤開他的小賬本,“現在田價太貴,我買不起,油條生意也不好做,我打算先開幾畝荒田,過一陣還能種些荞麥,你幫我想想這樣成麽?”

盧栩又不住咕哝一句“早知道我家那兩畝田就不種菜也種谷子了。”

顏君齊問:“不賣油條了?”

盧栩又生出些糾結。

他好不容易才積攢的熟客,好不容易才在東街站穩腳,“還是得去,不過我得琢磨賣點別的。”

糧食太貴,消耗也太多。

顏君齊問:“還賣田螺麽?”

盧栩睜着眼算成本,田螺不要什麽錢,油鹽調料他家也還不少。

這節骨眼上,許多當藥草賣的調料沒怎麽漲價也算謝天謝地了。

盧栩拿出他那張紙開始寫寫畫畫,想起了他的芝麻醬。

這些日子裏唯二的喜事就是劉油子終于弄出了芝麻醬、三嬸終于湊足買牛錢。

劉油子的芝麻醬吃着比他以前吃過的任何品牌的都香醇,他去收芝麻醬時候還出了些小枝節——劉油子不要銅錢。

他們字據是寫好了的,一百五十文一斤芝麻醬,現下錢不值錢了,他們立的字據卻是白紙黑字寫好的,劉油子心在滴血。

他非要盧栩按照立字據時候的市價給他折算成糧食。

盧栩:“你這芝麻也不是現在買的,怎麽一百五十文賣給我就虧了?”

劉油子不幹:“現在一斤麥子都一百五十文了!一斤麥子換我一斤芝麻醬?我按這價給你,我們全家喝西北風去?不幹!你找衙門把我抓了吧!”

他撒潑似的往門檻上一坐,不讓盧栩進門了。

盧栩都氣笑了,他自認臉皮已經夠厚了,沒想到能碰到這麽不要臉的。

他也不進門,撩起袖子和劉油子在他們家門口一頓吵,兩人你來我往掰扯,最終商量出個折中的價錢:四斤麥子換一斤芝麻醬。

按以往市價算,是盧栩賺了,但劉油子空有芝麻買不來米面,他們家都斷炊了,倆人都挺滿意地在心裏翻着小賬本,臉上卻分別擺出一副“氣死我了我吃了大虧”的架勢,盧栩第二天運來六十斤麥子換走十五斤芝麻醬,皆大歡喜。

只是原本盧栩是打算趁着天熱賣麻醬涼面的,但現下也不打算賣了。

他思來想去只剩下一個方向:“這麽熱的天也不好麻辣燙,要不我賣涼拌菜吧!”

順便賣賣芝麻醬!

計劃好了,盧栩便不再多想,在紙上仔細算着留夠他家、三嬸、四嬸、爺爺奶奶和顏君齊家糧食,還有多少麥子。

“留這些怎麽也能過到秋收了,嗯……還得留些應急用的,過年用的也要留出來。”盧栩又在紙上畫了幾道。

他拿起鬼畫符一樣,除了他誰都看不懂的紙,像要看出朵花來,他又拿起筆一通加減乘除,算出每天能做多少油條:“這樣算來,我每兩天去一次觀陽,一次能賣五十根油條和涼菜,中午趕早回來,下午還能開荒。”

盧栩沾沾自喜評價道:“我真是個天才!”

他把紙疊好了重新放回顏君齊的抽鬥裏,渾然沒注意他那張鬼畫符像是只小雞混入了天鵝群,下面還壓着一封三疊疊好的信件,他猶自拄着下巴暢想怎麽湊菜:“明天我去縣裏買些海帶、木耳、蘑菇之類的幹菜,我家菜園子有豆角苦瓜,三嬸那有毛豆黃瓜絲瓜胡瓜,再湊點野菜,買些豆腐,也不知道賣豆腐的要不要銅錢……你缺紙墨嗎?我給你捎回來些。”

等做好涼拌菜,先給家裏人都嘗嘗!

顏君齊沉默一會兒,忽然道:“我明天和你一起去。”

盧栩:“嗯?”

顏君齊從抽鬥抽出那封折好的信,沉靜道:“去上書。”

盧栩懵了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上書?上什麽書?他兩份兒記憶裏也沒平民百姓上書的概念。

盧栩:“給誰上書?”

顏君齊:“縣令大人。”

盧栩強自鎮定:“我看看?”

顏君齊把信遞給他。

古字加古語,盧栩連蒙帶猜勉強能看出個大概意思:顏君齊寫了封“給縣長的信”反映皂隸收糧貪墨。

他盯了好一會兒,維持好他的文盲人設:“這是寫的什麽?”

顏君齊逐句給他解釋,盧栩在顏君齊膽子真大和文采真好間兩頭徘徊,不知該給顏君齊拿什麽主意。

他問:“你寫這個不會被抓吧?”

顏君齊:“我既已考上童生,即使未能入府學,也是可以向本地父母官上書直谏的。”

在立國之初,朝廷為攬才鼓勵民間直谏,普通百姓可直接向皇帝上書,不論是論政、自薦、告禦狀,統統不限,後來實在是處理不來,才逐漸默認平民要有舉薦才能上書中樞,而地方則依舊保留了白丁上書直谏的權利,只是尋常百姓不知道罷了。

盧栩就不知道,他覺得顏君齊膽子太大了些。

只有官告民,哪有民告官的?

盧栩:“要不你給我,我趁人不注意扔進縣衙?”

他們縣衙院牆不太高,翻牆也好翻。

顏君齊不自禁笑起來,幾日的沉郁散盡,人也清朗起來。他聽懂出了盧栩可能自己都沒注意的潛臺詞:這書,是該上,只是出于擔心,盧栩不想讓他上。

顏君齊上書的心更堅定了:“去年童生試我有幸見過縣令大人一回,他并非不顧百姓死活的貪官庸吏,即使看罷生氣,也不會拿我一個小小童生如何。”

盧栩:“人心隔肚皮,你怎麽知道他是不是裝出來的慈善,萬一就是他默許的那些皂隸差役呢?就算他不知道,他們敢瞞着縣令明目張膽這麽做,豈不是更有恃無恐了?你這一上書,還不知道得罪什麽人呢,你要考舉人,被穿小鞋怎麽辦?”

顏君齊:“若朝廷吏治如此,我不考也罷。”

盧栩:“……”

他覺得顏君齊這極端的脾氣得改改。

盧栩逮着顏君齊好一通勸說,“只對是不行的,你也得講方法,比如我幹了什麽錯事,盧舟跳出來把我一通指責,就是我做錯了我也肯定想揍他。大人都是很愛面子的。”

顏君齊點頭微笑:“嗯,所以我寫得很委婉。”

盧栩:“……”

盧栩腦中回想顏君齊文章的分段,先是分析一番天下缺糧,觀陽地理位置和物産的重要性,再列數據和實例說明如今百姓生活之艱難,又誇了縣令治理功績,最後才圖窮匕首見說小吏欺上瞞下的危害和可惡,請縣令明察。

結構是沒什麽毛病,顏君齊還把皂隸貪墨定性了欺上瞞下,蒙蔽上峰,和勤政愛民的縣令無關,盧栩自認自己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來,但是吧,顏君齊在拍馬屁誇人上,缺了點筆墨,在批評罵人上,又有點狠。雖然他一句都沒說賦稅的不好,但字裏行間,都在表達屢屢加稅又層層盤剝,這就是逼人造反。

那句“治之安豈能久乎”,他個學渣都看明白了。

盧栩撓頭,仔細想來,顏君齊所列的每日糧價變化,觀陽縣百姓如何買不着糧,一兩銀子每天能兌換多少銅錢,還都是他說的。

盧栩:“……”

問就是後悔,他閑的,每天跟顏君齊說這些幹什麽!

顏君齊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也思索許久該不該寫,該不該呈送這封書信,為人處世的道理我自然懂,若沒見到尚可麻痹自我當作不知,但既然見到,聽到,我就不能再自欺欺人。那日的所見所聞,如巨石墜在我心裏,我日夜拷問自己,讀了那麽多書,如果考不上舉人進士,便是白讀了麽?”

盧栩被他那雙如火在燃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我本是猶豫的,幾次想把它燒掉,”顏君齊手按在那封信上,漸漸用力,眼中小小的火苗旺盛起來,“不過今天聽你一席話,我想通了。”他整個人都恣意暢快,語氣激昂,語速加快,壓抑在胸久久激蕩的東西噴薄出來:“君子俯仰無愧天地,外不愧于人,內不愧于心,我若不做,心難寧,意難平,更讀不下去聖賢書的,做了,最多不過是前途而已。如若不能濟世,我便修身,大不了,我不念了,我便随你開荒種田做買賣,也許還更痛快!”

顏君齊傾身到盧栩面前,好像要湊近把心給他看似的。

盧栩愣愣的,他的閱歷,智力,思想,都不足以讓他讀懂顏君齊身上的孤獨、激憤、決心,正在成長的三觀和靈魂,但盧栩卻能感受到他身上迸發而出的信任和坦誠。

顏君齊願意把真心掰開給他看,把腦子扯平了給他瞧。

這時候,盧栩憑直覺知道,他不能再勸,再勸就要辜負顏君齊的一片心意。

盧栩也想開了,交朋友不就那麽回事麽,誰在乎什麽利害得失劃不劃算,意氣相投,自己高興就夠了!他熱血上頭,一撸袖子:“前途又不止一條路,誰說只能讀書!”

他就讀不會!

“你要是讀不下去了我罩着你!”

他就是去當個廚子,也能混得下去。

盧栩上了頭,豪情萬丈,低頭一看那份兒攤開的文章,想想顏君齊那聰明腦袋,又趕緊往回拽拽理智,找補道:“能讀還是要讀的,人各有所長,我擅長做飯,你擅長讀書,要揚長。”

顏君齊莞爾。

盧栩抓過他的文章,“管他對不對該不該,既然你想上書,不上不舒服,那就上,我支持你。”

他挪着椅子到顏君齊旁邊,“但你不能這麽寫,太直白,你得改,你得把人誇高興了再委婉地勸。我教你!”

顏君齊聽勸,盧栩怎麽說,他就提筆在草紙上改,随盧栩天馬行空一通大白話的胡吹,他落筆就成端莊含蓄的錦繡文章。

盧栩:“我們能住在觀陽,歸您管轄治理簡直三生有幸,對您的崇拜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

顏君齊落筆:“沐澤于君之治下,民無不倍感幸甚之至。”

顏君齊寫完一句,念一句給盧栩聽,若到盧栩聽不懂的地方,則還要解釋一番,到他引經據典時候,盧栩就滿眼震驚崇拜,到怎麽罵人,盧栩就湊在一邊抓耳撓腮,使勁想怎麽才能修改婉轉。

天色變暗,盧栩回家吃了飯端着油燈來繼續盯着顏君齊改,吃飯時候滿腦子都是顏君齊的文章,他自己寫作文可沒這麽認真過。

盧栩想,他還沒十八歲,硬是生出種深夜輔導孩子寫作業的既視感來。

腦容量耗盡,他手撐着下巴,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待顏君齊把修改稿謄抄完,盧栩也懶得回家,和顏君齊勾肩搭背往顏君齊床上一撲,蟲子似的拱到床底,再滾到裏側挨着牆抱着枕頭呼呼大睡。

作者有話要說:

盧栩:我上章說什麽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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