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信徒

第15章 信徒

三個大男人喝光了兩壇酒,雖不至于醉死過去,但也都有了幾分酒意。司空怕他們這樣醉醺醺地出門,再遇到巡夜的士兵惹來什麽麻煩,就幹脆讓他們留了下來。

顧婆子住在後院,前院除了司空自己住的東廂,西廂也是有床鋪的。顧婆子素來細心,見司空的朋友大晚上來做客,便提前取了被褥放到西廂。如此一來,陳原禮和徐嚴兩個大男人,也不至于半夜睡在光板床上着涼了。

一覺起來,就見司空在院中打拳,兩人也來了興致,拿起院角的棍棒,乒乒乓乓對戰起來。

待三人都打得一身熱汗,顧婆子那邊也已經做好了早飯,喊他們洗漱了來吃飯。

家裏有客人,顧婆子的早飯也準備的豐盛,還特意早起去前街的豆腐攤上打了豆腐腦回來,配着熱騰騰的炊餅和自家做的小醬菜來吃。

有兩個壯勞力在家裏,司空可不會客氣。吃過早飯就拉着他們将幾處有破損的屋頂修了修。這個活兒他一個人可幹不來,還好有人主動送上門。

陳原禮和徐嚴也都是貧家子弟,一般的活兒也都是會做的。

顧婆子也樂得不行,如此一來,倒是省下了一筆請人來修屋頂的銀子。她心裏一高興,還招呼司空幫她殺了兩只雞來燒飯。

待兩個幹活兒的壯勞力吃飽喝足,揉着酸痛的老腰離開之後,院門又被人拍的啪啪響,還有人在門外扯着嗓子喊:“司空!司空!”

是金小五。

司空連忙跑去開門,就見金小五一身公服還沒換過,顯然是剛從衙門裏下值。

“快進來,你怎麽來了?”司空連忙把他讓進來,“吃飯了沒有?竈上還有兩碗剩飯,你要吃,我喊顧大娘給你熱熱。”

金小五氣得直翻白眼,“我可謝謝你了。剩飯留着你自己吃吧。我好心好意來給你送工錢,你不說給我泡碗茶來,就想拿剩飯打發我呀?”

司空嘿嘿笑,“好兄弟麽,那麽見外做什麽?”

金小五把個錢袋扔給他,“自己數數!”

司空也不扭捏,拉着他進了自己房間,打開袋子一五一十的數過。

金小五坐在旁邊,就忍不住嘆了口氣,“司空啊,不是哥哥說你。你這樣過日子是不成的,你也不小了吧,我娘那天還嘀咕呢,說你也該找個媳婦兒了。可是你瞧瞧你,掙那麽幾個小錢兒,倒有一大半兒都送了出去……以後有了家小,可怎麽養活?”

司空不在意的點點頭,“你回去替我謝謝大娘,改天閑了我去看她和大伯……我現在不娶媳婦兒。”

金小五又嘆氣,“我看你對我家那個小丫頭不是挺喜歡的?見了就抱着她不撒手,自己生一個豈不更好?”

司空也跟着嘆氣了,“大哥,沒法子啊,我養不起。”

金小五在他腦袋上拍了一把,“你總養着別人,可不就養不起?!”

司空嘻嘻哈哈的跟他開玩笑,把話題岔開,又聊了幾句黎家的案子。金小五情知說不過他,唉聲嘆氣的拒絕了他家的剩飯,回自己家去了。

顧婆子見他走了,便進來跟着勸,“剛才小金的話我也聽見了,你……”

司空連忙打岔,“大娘,你看這可不是剛剛好?咱們正商量着要拿去廟裏送錢當借口,這錢就送過來了。”

顧婆子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司空将自己的工錢分成了四份,其中兩份推到了顧婆子面前,“大娘,這一半兒是飯錢。這一半兒是要送上山的。明日一早,我再買些糕餅,勞煩你一并送上山去。”

寺廟裏養着一群小孩子,司空每次送錢過去都會稍些小零食。他覺得不管日子過的多苦,小孩子的童年還是要有一些小歡樂的。

剩下的一半兒工錢,司空又分成了兩份,一份收進自己的錢袋裏,另一份包好,上面寫上了“劉家村王劉氏”幾個字,交給了顧婆子。

顧婆子就又要嘆氣了,“司空啊,你這可真是……這要養到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

司空笑了笑說:“王劉氏的小兒子過了年就十五了。等他家的榨油坊開起來,我就不用再給他們送錢了。”

顧婆子搖搖頭,不再唠叨。她知道王劉氏的大兒子曾在北邊跟司空一起打過仗,兩個人大約是有些過命的交情,所以那人戰死之後,司空才一直幫他養着老娘。

可是不養着王劉氏一家了,司空或許會把剩下的錢都送去孤雲寺,他自己還是留不下什麽銀錢。

顧婆子嘆了口氣,收起銀錢,“行,我明日就讓人給王劉氏送過去。剛好我櫃子裏還有兩塊布,一起捎上。”

司空又笑,“謝謝大娘。”

他一笑起來,兩只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漫天的星光都落進了那清亮的眼瞳裏,讓人看了,只想随着他一起微笑起來。

顧婆子就在心裏酸酸的嘆氣,這麽好的一個孩子,長得好,心地也好,他的爹娘到底是怎麽舍得把他扔掉的呢?!

司空不知道顧大娘是怎麽跟陳娘子解釋的,到了初六那天,她跟王大娘就坐着提前雇好的驢車去了歲寒山,随身還挎着兩個籃子,一個籃子裏裝着香燭紙箔,另一個籃子裏裝着司空一大早出去買回來的糕餅果子。

司空将她送到了車馬行,見她跟王大娘順利彙合,又囑咐趕車的漢子路上走的平穩些,這才騎馬出了西城門,在城外晚楓亭與陳原禮等人彙合。

這也是陳原禮事先交代過的。

司空趕到晚楓亭的時候,陳原禮和徐嚴已經先一步到了。除了這兩人之外,還有三四名鳳家的侍衛,都是便服打扮。

幾個人打過招呼,便出發了。

從這裏到顧橋鎮,大約要走兩個時辰,約莫巳時能到。這個時間,青水庵的法會也差不多到了最熱鬧的時候。

顧橋鎮是城西一帶最大的市鎮,也是從隴右到西京的必經之路。故而市鎮規模雖然不大,但也是店鋪林立,頗為繁華。

這兩年因為青水庵名聲鵲起,來往顧橋鎮的人又多了許多信徒。尤其像初六這樣的法會,更是熱鬧,許多信徒甚至提前數日就趕了過來。

陳原禮帶着兄弟們在顧橋鎮東郊的驿館彙合,将馬匹等物都留在驿館之中,随身攜帶了短小趁手的兵器,又三三兩兩地從驿館的後門離開。

因為法會的緣故,顧橋鎮滿大街都是陌生面孔,他們混于其中,倒也不會引人注意。

司空與陳原禮分在一組,兩人假稱是兄弟,沿着顧橋鎮的大街朝着鎮外走去。據說鎮子西邊有個大湖,每到春夏時節,湖中開滿荷花,景色極美。

青水庵就修建在湖邊的矮山上,榜山臨湖。從山腳下望過去,濃蔭之中隐隐可見一沿粉牆,天氣晴好時,還能看到大殿的一角飛檐,當真是自帶一股缥缈的仙氣。

兩人随着人流上了山,待走到近處,便越發覺得青水庵財大氣粗,山門修建得氣派不說,院落也極為寬敞,大殿更是氣勢恢宏,寶座上立着一尊濃眉立目的神像,身上法衣覆着金箔,兩旁的使者也雕刻得栩栩如生。卻不是司空在寺廟裏見過的神佛,想來這就是光明神尊和他的使者了。

大殿中供奉香火的法師也與其他寺廟中的僧尼裝束不同。司空覺得,這些女法師大概是穿着太講究了,看上去多少有些目中無人。

司空與陳原禮随大流地上了香磕了頭,随着人流走出大殿,慢悠悠地朝着大殿後方的配殿走去。

既然來都來了,自然要先把地形摸一摸。

與前殿相比,配殿就略顯得陳舊一些,不過仍很寬敞,殿中立着一組一組的塑像,都做成了穿着铠甲的佛陀懲罰惡人的姿勢。比如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被佛陀踏在腳下。他長得肥頭大耳,身着錦衣,旁邊卻跪着一對衣衫褴褛面黃肌瘦的老人家。

錦衣男人面容驚恐,雙手做哀求狀,佛陀面容猙獰,手中長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刀刃上還染有血跡,看上去十分逼真。

這大約是展示佛陀在懲罰不孝父母的惡人。

旁邊的一組雕像,正中央是架在柴堆上的油鍋,一個瘦弱男人雙手浸入油鍋之中,滿臉俱是苦痛掙紮之色。腳邊的地面上還灑落了不少銅錢。一名面相兇惡的佛陀在他身後,蒲扇般的大掌緊緊按着他的脖子,讓他無法掙脫。

這大約是懲罰偷盜的罪行。

配殿裏氣氛太過陰森,倒是沒有多少香客。

司空忍不住跟陳原禮小聲嘀咕,“雕像做成這個樣子,是要存心吓唬人嗎?表示不能幹壞事?幹壞事就有神仙來打殺?”

陳原禮也搖頭,他不信什麽神佛,自然也不懂宗教裏的這些典故。何況他一個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大男人看了這些雕像尚且滿心不适,更別說普通百姓看了會如何驚懼不安了。

司空越看就越是不舒服,他覺得宗教場合,就應該像孤雲寺那樣,給人一種平和慈悲的感覺,而不是像這樣搞的跟閻羅殿似的。

“若是虐待親人、欺辱鄉鄰也要神佛來管,那還要衙門做什麽呢?”

司空話音剛落,就聽身後一把清潤的嗓音淡淡說道:“施主說錯了。官府管束的,是人的行為。神佛教化的,是人心。”

司空回頭,就見身後站着一名三十多歲的女法師。她身上穿着青緞法衣,頭發向上束起,像道姑似的束着發冠,眉眼清秀,神情之間帶着一種方外之人特有的出塵之氣。

在她身後,還跟随兩位女法師,年齡更小一些,衣着也簡樸許多。這兩人站在她身後,微微垂着頭,面無表情的樣子如同木人一般。

司空的目光又回到了女法師的臉上,覺得她相貌雖不出色,但一雙眼睛卻生得很是特別,目光清淩淩看過來的時候,仿佛帶着一種奇異的洞察力,能一直看到人心底裏去。

女法師神色淡淡的打量他們,“二位并非信徒。”

陳原禮微微挑眉,“我們兄弟是陪家中長者前來上香的。”

這也算是一個解釋。

女法師卻又沖着司空微微一笑,“這位施主應該信的。”

司空心頭劇跳。

陳原禮看看她,再看看司空,詫異的問道:“法師這話是何意?”

女法師凝視着司空,眼中露出意味深長的神色,“像這般死去活來的機緣,焉知不是神主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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