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很好玩?好玩

香爐裏插了三根香,前邊兒擺了幾盤菜,兩堆青團,三個在底,兩個疊在上邊兒,赫然是請祖宗的架勢。

顧淺苦笑不得的看着林白跪在桌子前面兒,喃喃自語,恨不得沖上去把人的身子掰過來,喊一句:“拜錯方向了,我在你後邊兒呢!”

“我是金陵人士,借住于此,待求學有成就走,驚擾了您是我的不是,今後一定定期上供,我知道您一定是個寬宏大量的人,不會和我一般計較的,等我回了金陵,還會派人到這兒來繼續給您供奉着。”

一張嘴皮子利索的一張一合,一口氣說了一堆阿谀奉承的話。

顧淺掏掏耳朵,拿手指蘸了點酒水,在地上寫下幹脆利落的兩個字——名字。

林白看着地上一點點出現的字,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結結巴巴的說:“林。。。林白。”

原來他叫林白。

地上的水字慢慢幹了,又出現了兩個字——顧淺。

“顧淺?”

然後清清冷冷的聲音在林白耳邊響起:“喊我做什麽?”

林白一愣,回身一看,白衣的鬼負手而立,眉目如畫。

見慣了風月的纨绔公子破天荒的又紅了臉,沒覺得害怕只覺得臉上發燙,低着頭漫不經心的看地上一點點幹掉的字跡,心裏想着,這鬼怎麽比夢裏的還好看?

“真好看。。。”

“嗯?”

林白慌忙的搖頭:“沒。。。我說你的字好看。”

顧淺彎下腰來,笑道:“我的畫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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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看着他,不說話。

顧淺指指他的臉,沒敢戳上去,他記得這人的臉頰很軟。

“那天在這兒畫了一幅,後來怕你發現,擦了。”

林白漲紅了一張臉,問:“畫的什麽?”

“你猜。”

林白低下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拿手指碰碰地上還未幹透的水漬——這我怎麽猜得到?

苦苦的想了許久,再擡頭時,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窗頭一只麻雀撲棱一下飛了出去。

綠衣的姑娘坐在樹幹上,晃悠着兩條細長的腿,折了段樹枝往下扔。

“喂,凡人!”

林白擡頭一看,赫然是那日遇到的姑娘,可一眨眼卻又是那個白衣的鬼,目似點漆,嘴角含笑。

再一眨眼,還是那個綠衣的姑娘,笑的一臉燦爛,露出了兩只俏皮的虎牙。

脆生生的笑聲在身後響起,胡小離拍拍他的肩,“我在這兒呢!”

林白回頭一看,綠衣的小姑娘支楞着兩只毛茸茸的狐貍耳朵,蓬松的尾巴擋住了半邊帶笑的臉。

“還記得我麽?”

“狐。。。狐貍?妖怪?”

“都是。”胡小離拿着大尾巴打了個轉,故意湊過去掃掃林白的臉,新奇的叫了一聲:“哈哈,凡人。”

林白覺得臉上癢癢的,朝後踉跄了幾步。

胡小離一叉腰:“躲什麽!我又不吃人!”

林白兩只手背在身後,像個犯了錯的學生,戰戰兢兢的看着面前這個咋咋呼呼的小妖怪,明明一副小姑娘的樣子,平白多了條尾巴,吓的人大氣都不敢喘。

胡小離恹恹垂下了尾巴,一嘟嘴:“還是那天臉上畫着小鴛鴦的凡人比較好玩。”

林白一愣,“鴛鴦?”

單純的小姑娘總是特別的活潑熱鬧,長了條尾巴也讓人覺得容易親近,這會兒趴在桌上纏着自己翻來覆去地講些凡塵俗事也一點都不覺得惱人,怎麽講就怎麽聽,總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比那個難猜的鬼好應付多了——林白這麽想。

“小書生,外邊兒真這麽好玩呀?”

林白也趴着,拿手撥弄着桌上的毛筆,眼珠子随着滾來滾去的筆來回轉動。

“應該吧。”

“到底多好玩?”胡小離把林白面前的筆搶過來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看,“我阿姊說,外邊兒有外人,不到我成年,不讓我出去。”

林白“噗嗤”一笑:“吃飯還能噎死呢,你阿姊還能不讓你吃飯?”

胡小離掰着手指頭,不說話。

林白低頭想想,又解釋道:“我不是說你阿姊做的不對。你們妖怪有那麽長那麽長的一輩子,可以一點一點慢慢的來,慢慢的計劃,規避掉盡可能多的危險和未知。可是我們人才那麽幾十年,不及時行樂怎麽來得及?”

“江南每一年的冬天下一次雪,一輩子也不過看見寥寥六十次,想要多見幾次,就要長途跋涉去往遙遠的塞北,歸來時卻又錯過了三季的春花爛漫。”

“傳說東海波濤萬裏,海上有仙島,有仙人駕鶴而游;昆侖山巅終年積雪,由山頂向下眺望,五湖四海盡收眼底。又聞南國有城名春城,四季如春,花開不敗;塞外月華如霜,有胡人茹毛飲血,馳騁四方。”

“我今年二十又二,算來不過再多四十年活頭,還有好多沒見過沒聽過的想要去試一遍,所以哪兒來的那麽多畏首畏尾,家國大義,怎麽快活怎麽活就是了。酸甜苦辣不都是一種滋味兒麽?”

“你說是不是?”

侃侃而談的翩翩少年郎回身一笑,沒見到一身蔥郁的綠,只一抹淡然的白先出現在了眼裏。

“我。。。”林白羞赧的朝顧淺一笑,舌頭又打了結,只半低着頭瞧着那鬼,眼裏還殘存着方才高談闊論時的光彩。

顧淺怔怔的看着林白,仿佛從他眼裏看見的不是搖曳的燭火,而是一灣銀河如練,倒映着億萬星子。

林白見顧淺不說話,只當他覺得自己方才說的不對,比劃着想要解釋,卻看見那鬼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

“你做什麽?”林白問他。

白衣的鬼回了神,悵然若失的縮回了手:“燭光太晃眼,我遮一下。”

林白倚在門邊,端了杯茶細細的品着,想這些他這個年紀該想的風花雪月。

顧淺從屏風後面慢慢探出一個腦袋,看着眉梢眼角都笑的一派溫柔的林白。

順着林白的視線望過去,是一個勾畫了精細青花的瓷茶杯,顧淺卻覺得林白在看的不是一杯茶,而是一個披着鳳冠霞帔的溫婉女子,怯怯的喊他一聲相公。

顧淺許久沒有波瀾的瞳孔極其細微的驟縮了一下。

他忽而想起,有一年鵝毛大雪,白衣的鬼覺得自己大概會覺得冷,望向窗外卻看到嬉鬧的孩童裹着嶄新的夾襖,舉着串冰糖葫蘆笑的天真爛漫。

原來草長莺飛,十裏荷香,三秋桂子,冬雪綿綿都已經和自己再無瓜葛了,誰讓自己是個鬼?

顧淺怔怔的望着林白,自嘲的笑了一下,是了,他大概是死了太久,寂寞的太久了,林白眼裏的那點溫柔和對未來的憧憬就變成了一個鈎子,勾起了他對人世的所有眷戀。

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誰不想?

明知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那個人不過是一束光,而不是一根繩,照得亮崖底,卻永遠不能救他出去,可還是經不住誘惑的想要伸手去抓。

顧淺搖搖頭,悄悄地對自己說,不可以。

陽光明晃晃的照進來,顧淺身前的屏風向後投下一大片陰影,他握緊了雙手,指甲把掌心刺的一片血肉模糊,一步一步的退回屏風後,任由陰影将他透明的身軀一步一步的蠶食。

初春剛至,江南綿綿的細雨便接踵而來。

林白擡頭望了眼雨,剛一回身,顧淺手裏拿着一把紙傘遞了過來。

“多。。。多謝。”林白接過傘,卻不走,只看着他,好像在等他說什麽話。

這幾日都這樣,那鬼總跟在自己身後,欲言又止的樣子,很多時候回頭都能望見那鬼對着自己發呆,眼底一片看不清的凄惶。

這會兒也這樣,明明自己人就在這裏,等着他說些什麽,可那鬼卻還是不動,一雙眼看着外邊兒的雨,眨也不眨,眼底帶着一絲貪戀。

林白撇撇嘴,打開了傘往外走。

“林白!”

“嗯?”

“無事。”顧淺扯了扯嘴角,轉身回屋,走了兩步,又走回來,伸手接了兩點雨,低頭溫柔着看着手心裏的水漬。

林白不甘心的嘟囔一句:“別扭鬼!”說完走回去,一把捉了顧淺的手往外走。

“想去外邊兒看看直說不就成了,我還能把你帶出去賣了?”

顧淺看着被林白抓住的手腕,微微翹起了嘴角。

一條小巷悠長又悠長,滿眼所及是霧一般的細雨,雨絲輕拂過瓦片,嗦嗦作響。

有翠綠的青苔早早的在牆角下冒出了頭,向外張望。

顧淺扯扯林白袖子,指了指牆角的青苔,蹲下身去,拿手指戳了戳,軟軟的,像是身邊這人的臉。

“喜歡這個?”

顧淺不說話,擡起了手指,看剛才被壓彎的青苔又一個個慢慢的直起身子,便沖着林白開心一笑,又拿手指壓了下去,又松開。

林白撐着傘,彎腰看他。

“很好玩?”

顧淺回頭,帶着泥水的手指戳上了林白的臉,“很好玩。”

細雨淅瀝。

林白用袖子使勁往臉上擦,皺着眉看顧淺,“髒。”

難得出來透氣的鬼只是沖着他笑,低頭看看濕了的雙手,擡頭看看他,眉眼彎成了兩個月牙。

“滴答”

又一滴雨,落進了林白的眼裏,悠悠然暈開了一幅水墨畫。

畫裏煙雨迷蒙,小巷回廊,曲曲折折,路的盡頭,是一身白衣。

胡鬧了一路,到書院的時候已然晚了小半個時辰,老先生吹胡子瞪眼得看着面前滿身泥污的頑皮學生,一指外邊兒的走廊,“思過去。”

犯了錯的書生被罰站在屋檐底下,裏邊兒書聲琅琅,外邊兒雨聲滴滴。

“都怪你!”林白對着空氣憤憤的控訴。

回答他的是衣擺又被輕輕扯了一下,然後一雙冰冰涼涼的手撫上了他的臉,細致的幫他擦拭臉上的泥污。

一只燕子穿堂而過,翅尖劃過一個大大的弧度。

林白覺得自己的心也忽悠一下,蕩了秋千似的,劃出了一個微妙的弧度。

欲蓋彌彰的閉了眼,卻好像更清晰的看見了那鬼帶着一臉寵溺的笑,溫柔的撫摸自己臉頰的樣子。

這江南的雨,怎麽總下得這麽多情?

第二日,林白比平常晚回來了一會兒。兩只腳一踏進家門就神神秘秘的往屋裏跑,又鬼鬼祟祟的跑出來,躲到了旁邊的屋子裏去,隔了一陣子又探出個腦袋往隔壁望。

偷偷跟着林白的小姑娘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硬拉着顧淺往方才那件屋子跑,只見點了香燭的供桌上多出了一對圓滾滾的瓷貓兒,一只白一只黃,琉璃似的眼珠子,活靈活現。

胡小離笑的打跌:“哈哈哈哈哈哈怎麽這麽笨,我都說了是鴛鴦怎麽還買了兩只貓回來?”

顧淺回身給了胡小離一個腦镚兒:“胡鬧夠了?你阿姊昨個兒可還讓我看着你呢,還不回去!”

胡小離垮下了一張臉,不甘不願的拖着步子往外走,邁出門檻的時候又朝着顧淺做了個鬼臉。

顧淺哭笑不得,拿起了桌上的一只小貓放在手裏把玩,門外又傳來壓低了的步子聲音,他回身道:“怎麽又回來。。。”

林白扒在門框上,兩只眼睛可憐巴巴的望着自己:“沒。。。沒有鴛鴦了,就買了這個,還喜歡麽?”

顧淺不回答,取了另一只放在林白的掌心裏,拿着自己手裏的那只輕輕碰了碰林白掌心上的那只,過家家酒似的,戲谑的三個字:“一對兒。”

可算猜對了。

林白擡眼沖着顧淺讨好的笑,正對上了那鬼一雙含了春水的眸子,直把心都看得化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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