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你最珍貴

呼——啪——

花火從半空中爆開的瞬間,廣場上的人全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聲勢浩大的贊嘆。十八的心突然一陣不安。

位于城市西區的民族廣場以中世紀歐式風格建築而聞名于市,古樸恢宏的巨大羅馬柱環繞在廣場四周,柱身的镂空藝雕堪稱華麗纖巧,火光躍然騰空的那刻,隐約可見柱頭部分的愛奧尼式渦卷。

若是大小姐在場,一定會因為忍受不了人群的喧嘩叫鬧而皺緊雙眉,冷淡地埋怨着還不如到寧靜的海邊散步。

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黑色的屏幕,自從傍晚那通短信簡略地解釋了不回家吃晚飯的原因并在末尾加上一句“或許不去廣場”外,再無任何音訊。十八打過去時對方已經關機,盡管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類似的狀況,随性自我的大小姐會以心情的好壞來決定要不要做某件事情因而顯得反複無常,但這一次的失約,卻讓十八感到莫名心慌。

一簇簇絢華的焰火在頭頂綻開,盛極璀璨,“砰砰”地擾亂她的思緒,又倏然随風消散。

徒勞地在擁擠的人群中尋找渴望見到的身影,每一張被火光映亮的笑臉都如此陌生,視線穿過人潮起起落落,最終失望。

早知道,無論她如何反對甚至生氣發火也好,她都應該緊緊地跟在她旁邊,如影随形。

再美好的景物擺在眼前,倘若不是和她共享,都不過浮誇可笑,索然無味。

她留在這裏并不快樂,像個傻瓜,襯托了那些激動興奮的人。但她卻不敢走,心底深處隐隐懷着萬一又又來了卻找不到她的擔憂。她并非怕她生氣,而是不願讓她嘗到分毫她此刻的失意與落寞。

那麽多人期許的美好,宛若夜空中轉瞬即逝的火樹銀花,幾曾長久?

記得與小姐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元宵節,那一晚也有同樣絢爛的煙火在頭頂散開,因為大姨喜歡看煙花,于是晚飯後特地叫人在後院燃放,大家都看得投入,父親在這時回來了,懷裏還抱着一個打扮得如同公主般美麗的小女孩。

父親支走了所有人,唯獨留下她和小公主,然後摸着她的頭,滿臉笑意地道:“她叫又又,以後就是你的小妹妹,你要用心愛護她。”

父親看又又的目光不似以往冷清,而是像一個真正的父親,慈愛溫和。小小的十八從那時候開始便知道,那個如同白雪公主一樣嬌貴的妹妹,必定霸占掉父親所有的愛。

同樣是爸爸的女兒,待遇如此不同,簡直豈有此理。

但是小妹妹那麽漂亮,粉雕玉琢,明眸皓齒,說話的聲音軟軟的,如同香甜的奶油,難怪萬千寵愛。

小公主霸道地向她宣布紀家只有她一個千金小姐,她便心甘情願地放低姿态,做她最忠心耿耿的小跟班,小公主從不好好叫她的名字,總是“木頭木頭”地呼來喝去,于是她幹脆改名叫“十八。

她天真地謀劃着,只要把小公主寵壞,寵得無法無天,到最後爸爸一定受不了她,把她掃地出門。豈料百密一疏,她漏算了自己對誘惑的抵抗力,沒等到爸爸受不了的那天,反而是自己假戲真做,對小公主縱容到不行。

她想,公主就應該過這樣無憂無慮的生活。

但她又一次錯了。

那天清晨,她親眼看見她的小公主站在全身鏡前,動作機械地試穿着一件又一件的衣服,然而再怎麽挑選,都沒辦法得出滿意的選擇。痛苦和瘋狂的表情交織在那張精致漂亮的臉上,美感失衡,支離破碎,那一刻,她驚痛落淚,懊惱為什麽自己沒能夠更早一點來到她身邊。

她對自己說,錯過,僅此一次,從今以後,她由她來保護,不讓她受半點傷害。

承諾,如此美好。

煙花不知何時已經燃盡,人群漸漸散去,回過神時,身邊僅餘三五個餘興未盡的高中生,還在用激動的口吻談論着剛才那幕浪漫缤紛的景致。

空氣中還飄蕩着淡淡的硫磺味,青煙也沒有完全消散,夜色裏透出深藍色。低頭踢掉腳邊的一顆小石子,十八在心裏笑笑,若讓又又知道她在那個浪漫的時刻回想起她們小時候的初遇,一定會用酷酷的表情煞風景地吐出一句:“那麽久的事,我都忘了。”

夜已深,前一刻的喧嚣,後一刻的冷寂,仿佛經歷了一場的繁華的夢境,而十八恍惚還沒睡醒,因為她聽到了風聲中夾雜着熟悉的聲音,清冽的語調微微帶着一絲慵懶,性感到極致。

十八慢慢慢慢地轉身,目光落在不遠處慢慢向她走來的身影上,廣場上的燈光并不強烈,但十八依舊微微眯起了眸子。

原來,那些長長久久的等待,就是為了這一刻的遇見。

“又又,你遲到了喲。”

紀茈又在距離她尚有四五步的地方停了下來,淡淡地道:“我一直都在。”

“嗯?那怎麽不來找我?”十八上前幾步,果斷将兩人之間的距離縮到最短。

“你不也沒來找我。”

“我沒有一雙可以穿越人海的翅膀啊。”十八苦惱地嘆息,然後輕輕挨到大小姐身上,垂首在她耳邊低語,“如果有的話,絕對第一時間飛到你身邊。”

紀茈又伸手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推開,手指隔着薄薄的衣料感受到了肌膚的溫暖。

十八擡手握住了肩膀上的那只手,盯着她臉上那幅可疑的墨鏡,疑惑地問:“怎麽回事?”

“風太大。”紀茈又平靜地回答。

十八皺起雙眉,并沒有被她輕描淡寫的理由糊弄過去,她舉起另一只手,不由分說地将那副企圖隐藏某些真相的墨鏡摘了下來。

“又又!”

左眼眼角處的一道血痕破壞了那張臉原有的美感,盡管在柔和的路燈下并不能分辨仔細,但仍能看到那只美麗的眼睛微微泛紅。

淚水無聲地滑落,一發不可收拾。

紀茈又冷着一張臉說:“我說了風太大。”

十八有點愕然,印象中,她從未見過又又流淚,沒想到,從那黑眸中緩緩流淌而下的水滴,竟美得那般動魄驚心。

紀茈又從她手裏奪回墨鏡,重新戴上。

十八幾乎克制不住自己要将對面那個神情冷淡,滿不在乎的大小姐揉進自己懷中,今夜的風并不大,但受傷的眼睛還是受不了那樣的刺激,可見傷勢有多嚴重。

“你總要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吧?”十八無意識地握緊了她的手,緊到讓對方微微吃痛地皺起眉頭也不自覺。

“小孩子的一個惡作劇。”紀茈又并不想作太多的解釋,“小傷而已,眼睛過幾天就會沒事。”

“就差那麽幾毫米,怎麽可能沒事?”十八激動地低吼,“你的司機呢?你的貼身助理呢?她幹什麽去了,竟然讓你陷入那麽危險的境地?”

手掌又再被握得緊了些,紀茈又毫不誇張地想,手指一定有幾處淤血出現了。

“她已經得到教訓,下不為例。”

“不,不能有下次。”十八堅決地道,“是我的錯,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将你假手于人,我會結束掉事務所,然後做回你的司機,不,是二十四小時貼身助理。”

紀茈又仿佛受不了她的小題大做,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可惜力不如人,試了幾次都沒能掙脫。

“我已經有助理,而且并不打算更換。”

“又又……”

“叫小姐。”

“又又,這一次我堅持。”十八難得如此強勢,走近一步,将她攬入自己懷中。

墨鏡被撞跌落地,紀茈又驚詫莫名,完全沒料到那個從來唯命是從的管家會有這樣“犯上”的行為,竟有點反應不過來,呆呆地任人摟抱。

“木頭,”良久,大小姐在別人的懷中悶聲悶氣地道,“你的夢想只是說着好玩而已嗎?”

“當然不是,那是我很重要的人生目标。”十八毫不猶豫地回答。

大小姐氣憤地擡起臉,左邊的眼睛受到了燈光的刺激,再度留下淚水。

“既然如此,就不要随便半途而廢。”

十八不敢用手去拭她眼中的淚水,生怕它會被自己手上的細菌感染,她連忙松開她彎腰去拾地上的墨鏡,卻又因為身上沒帶紙巾而急得六神無主。

大小姐笑笑,拿過墨鏡戴上,淡淡地道:“說了只是皮肉之傷,沒事。”

紀茈又對于痛覺并不那麽敏感,甚至有一次吃西餐時被餐刀劃破了手指也沒有第一時間覺察到,十八為此非常頭疼。

“又又,夢想對我來說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你知道我媽媽在紀家處于什麽地位,還有我在紀家是什麽樣的身份,所以我必須盡快有自己的事業,并且強大起來,強大到有足夠的力量撐起一把保護傘。”

然後,你就可以掙脫掉紀家束縛住你的枷鎖,沖破牢籠,從此逍遙。

紀茈又神色淡然地在心裏默默地替她補充。

“又又,我想保護你,保護我媽媽,我連做夢都盼着有一天,帶着你和媽媽一起離開紀家,過些簡簡單單快快樂樂的生活。”十八的眼中燃燒着兩簇熾熱的焰火,“我會有那樣的夢想完全是因為你,我想要見到你露出真實的笑容。”

墨鏡後面的眼眸驀然睜大,流轉其間的種種複雜情愫假若讓十八看到的話,必定會讓她無法繼續說出接下來的話。

紀茈又的唇角不易察覺地微微上翹,隐藏在墨鏡後面眼睛慢慢閉上,下巴仰起成一個默許的角度,等待着一些不言而喻的突破——發生。

然而,十八正沉浸在激動的情緒中無法自拔,用着最鄭重其事的語氣說道:“沒有什麽東西能比又又你更加重要,盡管我們并非一母所出,但在我的心裏,你就是我最珍惜的妹妹,獨一無二的寶物,誰都無可替代。”

十八還想再說下去,但卻突然打住,因為她發現又又竟然笑了。

“嗯,我知道了。”她的聲音低沉得有點嘶啞,笑容卻如同今夜在半空中綻放的煙花,夢幻、美麗。

“……又又?”

“叫主人。”

“主人,從明天開始由我來開車送你上班。”

“不需要。”仔細看的話才發現,紀茈又臉上的笑容是冰冷得沒有絲毫溫度的。十八怔了怔,顯然已經覺察到了,只是她不明白,又又為什麽會露出那樣的笑,這讓她無端地慌張。

“又……”

“我叫過你姐姐嗎?”絕對冰冷無情的辛辣諷刺,如此尖刻,完全不符合紀茈又冷清淡漠的個性。

十八張了張嘴,喉嚨很緊,有點難以呼吸。

“紀家只有一位千金。”她從她身邊決絕地走過,毫不停留,“所有事情,我說了算。”

煙花燃燒過後所殘留的大片青煙終于被風完全吹散,甚至連厚重的雲霧也漸漸散開,彎彎的弦月露出純白的一角,仿若池中的尖尖小荷。

七個小時之前,紀家大小姐在病床上醒來,第一個閃進腦海的念頭就是,沒有錯過煙花盛放的時間吧?

早知如此……還不如錯過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誰是木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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