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糖糖糖,使勁吃糖。

來人覺得打開方式不對, 原地怔愣了片刻,向前邁出一步, 抓住門把手, 又退了回去,“砰”的一聲關上門。

約莫過了五秒,他倆在屋外敲敲門。

“我是石材廠家的。”

“我是藝術漆。”

他倆齊聲說道, “我們可以進來嗎?”

江頌,“……”

阮眠, “……不可以,在外面站着吧。”

“…… ”屋外的兩個人進也不是,走也不是,面面相觑。

江頌抱着阮眠繼續向衛生間走去, 聲音低沉而漠然,仔細聽來, 似乎還有一絲淡淡的嘲弄,“門好像沒鎖。”

阮眠沒有讓人圍觀噓噓的習慣,落地之後立刻把江頌搡了出去。

他神清氣爽的方便完,覺得自己不能一再當衆忍受辱, 打開門後第一件事就是擺出防禦姿态,将江頌抵在一臂之外,“我自己回去!我可以跳!”

江頌點了點頭表示沒有意見, 并稍稍側身把路讓開, 做了個請的姿勢,随後轉身走向休閑椅,坐下, 拿書, 一氣呵成。

像他們初遇的那個下雨天時那樣, 決絕又幹脆。

阮眠懸着一條腿,單手撐牆,無助的倚在門邊,“……扶一下都不可以嗎?”

江頌掀起眼皮,“你可以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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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眠,“……”

屋子裏還有兩個存在感如空氣般微弱的人,筆挺挺的并排立在門口,像罰站。

平日裏要打交道的材料廠家太多,阮眠根本記不清每個對接人的名字,只知道這個石材銷售藝名叫作大永,長得五大三粗,像一頭結實的大狗熊。

大永救人于危難之中,扔下手裏的東西跑過來,做了他的人形拐杖。

這個人向來機靈又細心,短短幾步路,連說了好幾遍“慢點,小心”。

業主是設計師的甲方爸爸,而設計師對于材料商來說,也一樣是甲方爸爸,畢竟賣磚賣漆的千千萬萬家,引導客戶選哪家全看設計師的習慣。

作為前任銷冠,阮眠就是他的電他的光,是他唯一的神話。

阮眠重新回到床上,剛松了一口氣,就聽見江頌的電話響了。

江頌皺了皺眉,臉色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難看。

他掐了鈴聲,随手将手機塞進口袋,再看向阮眠時,已神色如常,還向其抛出了握手言和的橄榄枝。

“我出去抽根煙,想不想吃什麽?”

阮眠拿着細長條的色卡,正在将兩種非常接近的顏色放在一起來回比對,“想抽煙。”

江頌略一挑眉,“那就想想吧。”

阮眠幽怨的擡起頭,默默的在心裏把橄榄枝撅成十節。

藝術漆的對接人是個骨瘦如柴的小年輕,平時還特愛穿緊身褲,兩條腿杵在地上像麻杆似的,看得人心驚膽戰,生怕走着走着就折了。

他原本姓什麽已經沒幾個人記得了,因為大家都習慣叫他小黃哥。

這個“黃”是取自“人比黃花瘦”裏的“黃”,追溯起來也是很文藝很講究的。

小黃哥仿佛對江頌有種毫無來由的畏忌,等人出門走遠了,才怯怯的開口問阮眠,“……他是誰?”

阮眠指了指色塊旁邊的序號,示意他記下,不鹹不淡的回答,“客戶。”

大永和小黃哥同時停下動作,驚悚的目光集中在阮眠身上。

阮眠,“???”

小黃哥磕磕巴巴,演技明顯不如大永純熟,笑的僵硬極了,“你…你這客戶關系維護的…真是、挺到位啊……”

阮眠眯了眯那雙未語先笑的眼睛,“還行吧…背景牆用這個顏色,深一點能拉開層次……你們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忙完正事,阮眠靠在床上和他們聊了好一會,甚至想偷偷跟小黃哥讨一根煙抽,江頌還沒有回來。

大永推開窗戶,細霧般的濕氣裹挾着熱浪鑽進屋裏,空氣裏彌漫着夏日驟雨前的沉悶,陣陣狂風呼嘯哀鳴。

他将手伸出窗外,又探頭看了看灰沉沉的天色,“小黃,我們好像得走了。”

阮眠茫茫然的望向窗外,“要下雨了嗎?”

大永點點頭,“估計還不小,你看,都有閃電了。”

“你們快回去吧,雨太大路該不好走了。”阮眠想了想,不放心的再次打招呼,“做完報價趕緊給我回執啊,我跟客戶确認下單。”

小黃哥,“放心吧。”

大永,“只管好好養傷,交給我們。”

江頌回來的時候,阮眠正坐在床上老僧入定,低垂着薄薄的眼皮和長睫毛,神情恍惚缥缈,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聽見開門聲緩緩擡起頭,又低了下去,嘴裏念念叨叨,“抽個煙抽這麽久,一盒都能抽完了。”

江頌能分辨出他語氣裏那一絲若有似無的埋怨,心裏像被人輕輕撓了一下,原本無處發洩的憋悶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出口。

江頌的笑意很淡,卻很溫柔,“出去接了個電話。”

阮眠指向電閃雷鳴的窗外,“這個天氣在外面打電話,想渡天劫?”

江頌,“能當作你這是在關心我?”

阮眠,“能啊,反正關心中期款和關心你也差不多……哎,你今天早點回去吧,天氣不好。”

“沒關系,這種雨來的急,下不久。”江頌拆開剛剛特地去買的百醇,一盒抹茶味,一盒紅酒味,一起遞給阮眠,“不是想抽煙嗎?見你之前這麽幹過。”

“你總是這麽細心的麽?”阮眠眨眨眼,呆呆地樣子看起來格外軟萌可欺,“連口味都是我最喜歡的,江頌,我懷疑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江頌嗤笑,“關愛殘障人士,人人有責。”

三三倆倆的雨點漸漸開始掉落,很快交織成密集的珠簾,砸在窗戶上噼啪作響。

電閃雷鳴,天地間霧氣蒙蒙,大雨傾盆滂沱。

江頌站在窗邊,透過玻璃望着雨幕出神,“第一次遇到你,也是這種天。”

阮眠咔吧咔吧的咬着百醇,“嗯,你不給我打傘。”

江頌,“你說不用,我總不能強人所難。”

阮眠,“我客氣客氣,你真扭頭就走可還行……”

江頌,“反正澆透了,打不打傘也無所謂。”

阮眠,“這話怎麽看都是我來說才比較合适吧……”

有時候人在忌口期間越不能吃什麽,反而會經常産生逆反心理,對其産生強烈的渴望。

晚飯時,阮眠不知道是中了哪門子邪,一拍腦門吵着要吃毛血旺,就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再也揮之不去的那種,吃不着日子都沒法過了。

他平時明明不怎麽吃內髒,也沒多愛吃辣。

江頌鳥都不鳥他,安靜的陪他吃着那些味道并不怎麽樣的十全大補病號餐。

約莫十點來鐘,外面的雨停了,隐隐能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和幾聲蟬鳴蛙叫。

阮眠靠在床上,手裏拿着看到一半的書,已經歪着腦袋睡着了。

江頌動作極輕的從他手裏抽出書,給他掖好被子,又把升起的床頭放平。

即便已經萬分小心,某人還是被擾了清夢,不高興的嘟囔一聲,拱了拱身子試圖把自己翻個個,只是……腿殘,未果。

江頌發現“軟綿綿”這個外號起的沒錯,眼前這個人完全就是一副純良無害的軟和樣子,皮膚白皙,流暢至極的面部輪廓毫無攻擊性,尤其是在睡着以後,效果更佳。

阮眠喜歡蜷着身子睡,要麽是枕頭、要麽是把被子堆成一團,似乎懷裏不抱點什麽就不行,像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江頌忍不住觸了觸他的頭發,軟軟的,摸起來很像緞子。

幾乎同時,江願哼着小曲兒出現在門口,看到眼前這一派溫馨的場景,緩緩擡高了一邊眉梢,表情別有深意。

江頌回過身,食指貼在唇邊做出噤聲的手勢,關掉壁燈,腳步極輕的走出去,帶上門。

江願抱起手臂,萬分不解,“所以你車呢?”

她是來接倒黴弟弟的,因為雨停的不太利索,思來想去還是怕他淋着。

“周五堵車,停公司了。”

“那你怎麽來的?”

“共享單車。”

“……就這麽着急見人家?”

“偶爾鍛煉身體。”

“你猜我信不信……”

晉元集團離這家醫院不算遠,但是好歹也有三四公裏,江頌就這麽衣冠楚楚的蹬着小黃車來了。

江願啧了一聲,“你對他可真上心。”

她悠長的嘆了口氣,“弟弟大了不由人啊,這不讓人碰的毛病也治好了,以後為姐再也不是你的唯一了。”

江頌,“……”

江願悲傷的搖了搖頭,“不中留。”

惡人自有惡人磨,阮眠吃下的嘴虧,江頌統統在江願那還了回來。

驟雨之後的空氣夾雜着淡淡的泥土腥氣,月亮掩在魚鱗似的雲層中,萬籁俱寂。

院子裏草木郁郁蔥蔥,只有角落裏亮着一盞昏黃的壁燈,孤零零的顯得有點荒涼蕭索。

夜風夾着寒意,吹亂了江頌的頭發。

他站在二層的露臺上,低頭點了根煙,單手撐着圍欄,望向遠方若有所思。

如果說最初的動容,應該是他從阮眠身上看見了自己不曾擁有卻一直渴望的東西——為了理想一往無前的倔強與執着。

明明視財如命,做起事來偏偏比誰都有原則,初心總是易得難守,堅持兩個字說起來簡單,個中艱難只有翻滾掙紮過得人才懂。

他曾經也有夢想。

別人家孩子都有的童年,他沒有,該學不該學的上流社會标配課程一門都不能少,好像成天除了睡覺都在上課。

那時候他年紀小,也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有沒有意義,只能渾渾噩噩的任人擺弄,江昊安是個極為嚴厲的父親,他的安排江頌不能反駁,也不敢反駁。

直到他開始接觸繪畫。

那是小江頌唯一真心願意去學的東西,給他一支筆一張紙,便可以乖乖的坐上一整天,茶飯不思。

可是他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享受着這個家庭帶來的富足生活和頂級教育,那麽相對應的,也注定會有要承擔的責任。

當初江昊安秉承男孩該窮養的原則,讓他和正常孩子一樣,讀小學,讀初中,讀高中,甚至連貴族學校都在考慮範圍之外。

江頌一度以為自己的路和旁人一樣,會參加高考。

相較于素描和色彩,他的速寫較為薄弱,在臨近專業課考試前,他平均每天的速寫練習都在一百張以上,一畫就是一個多月,只為了能念他心目中向往的學校,那裏有最好的油畫專業。

天道酬勤,他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合格證,當晚激動的一宿沒合眼。

然後開心了沒幾天,噩夢降臨。

江昊安這個人做事總是那麽自我,說一不二,等一切都安排妥當才告訴江頌,他不需要高考,下個月直接出國,去最好的學校念工商管理。

那是江頌第一次反抗,他用盡了畢生的勇氣和老爹據理力争,結果卻以合格證被撕成碎片,并且停用所有零花錢關在家裏而告終。

江昊安告訴他,“這就是你的命,你沒有資格任性。”

人在某一刻會被迫相信真的有命運這種東西,它将你五花大綁,将你刀鋸斧钺,直到你痛哭流涕俯首稱臣。

現在的江頌偶爾也會畫上幾筆,很少,因為覺得畫了也沒什麽意義。

所以面對阮眠時,他是有些慚愧的。

手機在床上隐約響了一聲,江頌掐滅煙頭,轉身進屋。

“頌哥哥,金主爸爸,江大少爺,我真的好想吃毛血旺,就吃一口,求求你明天給我買一點,我連夢裏都是毛血旺,直接給香醒了。”

江頌頭一次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回了他一個字,“好。”

想想又發了一條,“趕緊睡覺。”

阮眠很快回複,“頌哥哥晚安。”

隔天是周六,剛下完雨天氣轉涼,江頌要了阮眠家的門鎖密碼,去給他拿了衣服和想看的書。

江頌真的打包了一份毛血旺來,一路來四處散發香氣,拎進病房時,吓得護士扭頭要去找主治醫師告狀。

江頌攔下她說,“沒事的,我心裏有數。”

阮眠嗅着味兒直咽口水,不停催促着江頌趕緊端過來。

毛血旺到哪,他的視線就跟到哪,生怕一個沒看住讓人截胡了。

江頌絲毫不作理會,慢條斯理的拿出一次性紙杯,倒上白水,打開外賣盒,夾出一小塊鴨血放進去涮了涮。

涮完檢查了一下,覺得不夠幹淨,又換水重涮了一遍。

那塊鴨血送到阮眠嘴裏時,已索然無味。

阮眠被他的操作驚呆了,憤然拍床怒吼,“靈魂呢!毛血旺的靈魂呢!!!”

江頌理都不理,氣定神閑的重新蓋上外賣盒子,遞給前來看望師父的耿灣灣,“幫忙扔一下。”

耿灣灣喜聞樂見,接過袋子在阮眠面前晃了晃,“拿走了喲~”

阮眠,“!!!”

他恍惚覺得自己是可以站起來的,站起來跟他們拼了。

“沒有靈魂的還只讓吃一口!?“

“你自己說只吃一口的。”江頌将輪椅推到床邊,駕輕就熟的把阮眠抱下來,遞給他一件外套,“今天天氣不錯,我推你出去轉轉。”

阮眠還在悲憤交加之中鬧別扭,直到江頌說,“允許你抽一根煙。”

有些人生來沒什麽骨氣,小恩小惠便能收買,毛一順就平。

耿灣灣還有任務在身,沒有跟着湊熱鬧,呆在病房裏伴着大悲咒做方案。

最近師父住院,基本所有的事都落在了她肩上,她本來就是迷迷糊糊的馬大哈,一度被折磨的焦頭爛額。

她一個花季少女,承擔了太多這個年紀不該承擔的重擔。

阮眠卻說,“你是個大孩子了,該學會自己去談客戶了。”

他不但嘴上說說,還付諸行動,從手頭上整理出幾個比較穩的單子扔給耿灣灣,讓她自己跟進,做方案,做完讓他把個關,再自己約客戶來談。

耿灣灣當時聲淚俱下,“師父,你終于受夠我,要趕我走了嗎?”

阮眠說,“對。”

相比于苦命的師父和皇位繼承人江頌,耿灣灣是個蜜罐裏泡大的孩子。

家境優渥,父母寵愛,從小到大只要不觸及原則什麽都由着她,喜歡什麽就去做,想當設計師就給找最好的老師。

這種生活環境下養出的娃兒實在沒什麽狼性,成天就知道傻樂呵,如果阮眠不逼一把,還不知道要得過且過到什麽時候才能獨立。

耿灣灣抓耳撓腮的坐了半個鐘頭,還是安排不好那個異形吊頂,心煩意亂的晃悠到窗邊透氣。

“平時覺得什麽都會,真自己上了戰場,怎麽就這麽難啊……”

她一眼掃見樹下的師父和江頌,剛拉開架勢打算喊一嗓子,噎住了。

休息日的江頌穿着很休閑,原本長胳膊長腿的人就連套個麻袋都好看,他還特別有品,往那一站,金光閃閃。

相比之下,師父披着外套坐在輪椅上,顯得柔柔弱弱。

江頌微微俯下身子對阮眠說了句什麽,輕輕一笑,伸手撿掉了他肩頭的落葉。

好一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畫面。

耿灣灣呆滞的站在窗前,恨自己文化水平不夠,不能當場吟詩。

“閃瞎了,太配了。”

作者有話說:

熬了一宿,實在是搞不出萬字V章 QvQ

感謝大家一路的陪伴,真的超級超級感謝,不知道說什麽才能表達,要不給你們打個滾吧 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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