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

秦染染一直是個漂亮的女人。

即使是躺在冰冷的棺材裏,她也還是那麽好看,只是他知道,那雙眼尾微微上挑,總是淡淡地瞥着他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印花旗袍,也許是毛阿姨給她換上的,秦染染最喜歡這種樣式的旗袍,秦澤然小的時候看她穿過很多次。

衣領掩不住脖子上刺目的勒痕,他眼神一暗,手掌悄然緊握。

秦謙看着這個冷冰冰的女人,又看看他。

哥哥真的和媽媽長得很像。

“澤然啊。”毛阿姨說,“警察說破案之前,你媽最好不要下葬……他們還需要對證,你看呢?要是你想的話,可以不聽他們的。”

“我知道,就先放在這兒吧。”他說,“這裏很好。毛阿姨,麻煩你們了。”

毛阿姨很同情他,“唉,說什麽呢,咱們都是多少年的鄰居了,鄰裏之間也該互相照應。這過了年就得開學了,你別耽誤了學業啊……”

“我知道。”

在這裏待了十多天,他才回G市。

他偶爾會和那些負責調查的警察聯系,問問案情發展,警方給他的回答,也總是千篇一律。

秦染染死得很冤,秦澤然想,兇手沒找到,她死都不瞑目。

自己能做的,就是讓那個兇手,付出代價。

“阿澤,別着急,總要有點時間才能破案。”沈涵安慰他,“現在都開學了,你也沒多少時間,別一直想着這事兒。”

秦澤然自覺沒有太糾結,他只是在等待,等待那個兇手被繩之以法,被警察送到他面前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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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照常過,他還是每天下午就去接小孩兒,有時去去畫室,看沈涵給那些學生上課。

秦謙長得很快,小手小腳不斷抽長,嬰兒肥的小臉也逐漸有了越來越清晰的輪廓。

姚冬冬同學還是喜歡纏着他,跟在他屁股後面說這說那,即使被甩臉色也毫不在意,一如既往的堅持不懈。

毛寧和樊雪還有蘇茜,被老師們鞭策得苦不堪言,常常跟他抱怨,重點中學就是他們的人間地獄。

衛思明還是一如既往吊兒郎當做他的校園霸主,身後整天帶着一幫跟屁蟲,橫行霸道。

沈涵和薛振東還是那樣,一個別扭一個厚臉皮,他們的關系就像周瑜和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沈涵的畫室真的越來越好,而且每到假期就忙不過來,報名的人一大堆,桌椅卻不夠用。薛先生大手一揮,把隔壁的店面買了下來,當作禮物送給他。沈涵氣得跳腳,卻拿着合同無處發洩,只好整天揪自家侄子越來越肥的臉蛋。

秦澤然本以為,秦染染的案子最多幾年就能解開,可他高估了那些警察的能力,這件發生在外省的案子,竟成了十二年懸而未決的懸案。

是的,十二年。

在這十二年裏,他看着秦謙從小孩變成少年,眉眼越漸成熟,原本小小軟軟的小孩兒,高大到再也沒辦法被他抱在手臂間。

十二年的時間,他走過了高中、大學,進入薛振東的公司工作,薛振東成功創業,他一手創立的薛氏集團,已經成為了G市最權威最有名的電子公司。

毛寧和樊雪兩個冤家最終看對了眼,只是兩人都很別扭,一直不肯決定終生大事,毛阿姨和樊阿姨急得團團轉,他們卻相攜飛去了國外。

蘇茜女大十八變,圓圓臉的女孩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消瘦,沒有了嬰兒肥,瓜子臉和姣好的五官一點不輸樊雪,雖然大學和他們并不是同所學校,卻一直保持着聯系,私下也經常出來聚。現在的她,是一家公司的文員,每個月薪水也還豐厚。

毛阿姨他們早就住上了舒适的新房子,科技發達的現在,高樓林立,再也不是曾經那個最多只有兩三層樓的時代。

舊的房子拆遷的那筆錢,秦澤然存進了存折,想着給自家弟弟做老婆本。

秦染染最終被火化,骨灰盒埋在了一座墳山上。

清明這天,他向公司請了假,秦謙在學校沒法來,他就獨自一人開着車,去給秦染染掃墓。

車是前年買的,便宜的二手車,但看起來很新。

他握着方向盤等紅燈,目光不經意落到後視鏡挂的小吊墜上,嘴角微微一揚。

透明的水晶方塊裏,自己和少年頭碰着頭,手挽着手笑得開懷。

照片裏的少年,比他高了足足一個頭還有餘,卻彎着腰,攬着自己的肩笑眯眯地望着鏡頭,英俊的眉眼像漫畫裏的王子,穿着和自己同款的白襯衫,兩個人親密無間。

秦謙正在上高三,成績在學校也是名列前茅的,在聽到秦謙說自己當了班長的時候,秦澤然別提多高興了。

這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小孩啊。

他的成長,他的變化,自己都看在眼裏,想着那個捧着奶瓶在自己懷裏吸吮的小小嬰兒,和現在說話都要仰視的男孩,他就止不住感嘆,時間,過的真快。

他們現在住在一個電梯公寓裏,環境舒适幹淨,八十多坪的面積說大不大,但別的不說,好歹也是自己花錢買的,他們總算,真正有了自己的家。

自己的工作很忙,不過每月也有五天的假期,但有時也忙得腳不沾地,這個時候,自家弟弟就會貼心地送來親手做的好吃的飯菜,問他累不累。秦澤然別提多開心了,這個孩子,終究還是沒有變,知道關心他這個哥哥,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從來沒有冷淡過。

生活多美好,但秦染染的死,始終是他心裏的一個結。

春風微拂,身着白襯衫的男人彎着腰,一手放在跟前的墓碑上,把頭埋在手臂裏,仿佛在跟墓碑說話。

簡單的墓碑上沒有多餘的裝飾,只刻了秦染染的名字,和兩個日期。

一個是她的出生日期,一個,就是法醫鑒定出的她真正逝去的那天。

這個一輩子沉醉在紙醉金迷中不光彩的女人,短暫的一生,居然只有34年。

秦澤然眯着眼,看着墓碑上紅色的“秦染染”三個字。

“媽。”他開口,嗓音有些低啞,“我又來了。”

他不知道秦染染喜沒喜歡過他這個兒子,也不知道她會不會為自己來看她而感到高興。

“我帶了百合花,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哪種……只知道你最喜歡白色。”把花擺好,他站了起來。

“這裏很安靜,你在這裏沉睡了十多年,不知道會不會埋怨我還沒幫你找到那個害你的人。”

“我會努力,這件案子不會這麽容易就了結的。”他輕聲道,“這一世,我不想有任何遺憾……”

說完,微微一笑,在寒風裏搓了搓手臂,“這裏有點冷,我就先走了。”

還未轉身,身上就被罩上了一件眼熟的制服外套,他微微一頓,回過頭。

英俊帥氣的高大少年,逆着光,站在他身後替他擋着風,對他笑。

“知道冷還不多穿點衣服。”那人說。

他意外,“你怎麽來了?學校……”

秦謙伸手,幫他裹好外套,挑眉道:“我早就知道你要來這裏,事先請了假,結果回家又沒看見你,你怎麽不等我?害我只好坐車來追。”

“額。”他無語,“我們可真沒默契。”

秦謙“噗嗤”一聲,笑他:“是你自己手腳太快,關默契什麽事?默契會哭的。”

秦澤然惱怒,用力捶了他一下,“臭小子!”

秦謙抓住他的手,捧在掌心裏揉了揉,皺眉:“這麽涼,快回去吧。”

“既然你都來了,不跟她說說話?”

“不說了。”少年看了眼墓碑,“反正對她也沒印象。”

他語塞。

“她是你媽啊……”

少年揚着唇看他,“我只知道,我是被你拉扯大的。”

“……”他無語,“不管怎麽說,她都是生你的人,不許用這種語氣。”

“哦。”秦謙點點頭,“回去了。”

“知道了,別拉我!”

“手這麽涼,小心生病了我可不管你啊。”

“你敢!臭小子我是你哥哥!”

“哦,你是不是又要說,你是怎麽把我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啊。”

“……”

兩個人慢吞吞走在山路上,肩并着肩,看着腳下的影子随着他們的步伐而擺動。

“小謙。”秦澤然說,“你不好奇你的爸爸是誰?”

秦謙看看他,撇嘴道:“不好奇啊,誰知道是哪根蔥。”

“……”他發現自家弟弟說話越來越不客氣了,沒好氣道:“好好說話。”

“哦。”少年勾着他的脖子,把他拉近,悄聲道:“哥,我跟你說啊……我上次去姚冬冬他家,看見薛叔叔親了沈叔叔一口。”

秦澤然惱怒,那兩個人怎麽當着孩子的面做那種事!

“哥。”秦謙低低笑了一下,“你說,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起麽?”

秦澤然想了想,覺得這個問題很嚴肅,需要好好回答。

“額……不是不可以,現在外國不是都同意同性結婚了麽,只不過同性在一起的話,就沒有後代,對國家的發展很不利……”

秦謙覺得他小老頭似的解說很有趣,噗嗤笑出來。

秦澤然挺惱火,“你能認真聽嗎?”

“啊,好吧,我就想問,要是我喜歡男人,你會生氣嗎?”

秦澤然呆愣了兩秒。

自家弟弟喜歡男人?

“你為什麽要喜歡男人……”他試圖委婉一點,“女生不好嗎?”

秦謙好笑,“我又沒說這是真的。”

他放下心來,“那就好。”

他還等着看自家弟弟結婚生子呢。

秦謙漫不經心看着他的側臉,勾勾唇。

“買點菜回去吧。”路過菜市場,秦澤然說。

看秦謙點點頭,他把車停好,就下車去買菜了。

秦謙看着他走遠,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按了幾下,放到耳邊。

“秦謙你幹嘛啊?我正被老師罰站呢你這個時候打什麽電話……”電話那頭姚冬冬叽裏咕嚕吐槽道,“說吧到底什麽事?小聲點啊。”

他舒展了一下身體,把手搭在靠背上,“你的方法沒用,他碎碎念了一大堆,也沒說別的。”

“咦?”姚冬冬奇怪,“只要是個男的都會懷疑啊……我說你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啊?怎麽這麽遲鈍?”

“關你什麽事。”秦謙眯眼,“我就知道你不靠譜,要是靠你,八百年都別想追到人。”

“哎你這是污蔑啊!虧我還好心給你出主意!哼……啪!”姚冬冬同學傲嬌地按下了挂機。

秦謙嘴角一抽,心說姚冬冬你給我等着。

收了手機,他撐着下巴,望着菜市場出口處。沒多久,那個熟悉的身影提着菜走了出來,他目不轉睛地盯着穿着白襯衫、筆挺西褲的青年,嘴邊帶笑。

秦澤然不算很高,但在南方人裏也算高的了,他身形清瘦,皮膚白,又喜歡穿一身白襯衫,袖子總是微微卷着,讓他看起來很溫潤,脾氣很好的樣子。秦謙知道,自己哥哥看起來柔軟,內心可不怎麽軟,要是說話惹他不高興了,他也會伸手敲自己的頭。

即将而立的哥哥看起來和十多年前沒有太多區別,看着自己的時候,總是微微笑着的模樣。每當這個時候,秦謙就會很想抱抱他,讓他不要這麽拼命,自己也是快成年的人了,自己也是可以讓他依靠的。

秦澤然總是那麽努力,想給他更好的生活。

大學畢業後,他就被薛振東抓去了自己的公司,剛好他學的也是相關專業,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薛老板當然出手得快。

公司裏也知道他是薛振東認識的人,但因為他也是從底層做起,大夥兒也沒怎麽為難他,畢竟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人待人很友善,當然,閑話還是有一點的,也有人私下嘀咕他走後門之類的,不過後來時間一久,流言蜚語就慢慢消失了。

“我買了條魚,清蒸怎麽樣?”秦澤然笑眯眯地坐回車裏,把袋子遞給秦謙。

秦謙拎着魚“嗯”了聲,就若有所思地望着車窗外。

秦澤然有點詫異地看看他,發動了車子。

“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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