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扛不住
鄭嘉禾拍出的片子結果,驗證了祁聿之前檢查時的不好猜想。
小孩的确不是普通的骨質增生或疏松,而是患了一種極為罕見的病症—— 骨纖維異樣增殖症。這種病症迄今為止醫學界都沒有确定确切的病因,無法判斷是因為遺傳、感染、內分泌還是其他外傷導致的,只能觀察到患者的骨骼會呈現纖維化病變,并伴有異常畸形腫脹。
祁聿當初第一眼看到鄭嘉禾手臂時,心中就有了多種猜測,但他還沒有往這個病上面想。直到後來親自上手檢查,又輔以體檢幾項指标的不對勁,他才大概确定了小朋友的病情方向。現如今片子出來,也只是最終的核實确認而已。
這種病說嚴重也嚴重,可以将它看做一種骨腫瘤,惡性病變者會出現骨折、肢體畸形、功能障礙、失明耳聾等情況。但如果發現及時,治療得當,大部分都能通過手術治療解決。
事實上,這病除了稍微罕見一點,其解決難度并沒有很大,至少比祁聿處理過的很多病症都要簡單輕松。
切除病竈,植骨置換。
一個常規的外科手術而已。
但這話,祁聿看着眼前抱着盒飯吃得一臉滿足高興的一大一小,發現自己好像并不能像面對那些問診的病人和家屬那樣,坦然直白地說出口。
他都能猜到鄭海川這個傻憨子能問出什麽話。
“能治。”
“嗯,要開刀。”
“但手術費不便宜。”
“好幾萬吧。”
外科十二樓的走廊上,祁聿揣着兜回答完鄭海川的一連串問題。
“噢噢,好,能治、能治……能治就好。”
鄭海川喏喏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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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順着祁聿的回答重複了好幾次話,然後,就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鄭嘉禾被暫時托付給了護士站的值班護士照看,祁聿是單獨和鄭海川談論鄭嘉禾的病情的。
小男孩雖然懂事,但這也不應該是他那個年紀該操心的範疇。
同時祁聿也覺得這件事,其實不應該是鄭海川該憂心的。
這個人明明只要不管別人,完全可以靠力氣養活自己。但卻甘願帶着一個拖油瓶,每天起早貪黑,不僅要考慮家裏多一口飯,還要考慮小孩以後的上學讀書,一堆麻煩事。
純屬自己找罪受。
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涉及到利益牽扯,這樣的自私更會無限放大。
殺妻騙保、争奪遺産、棄養嬰孩……這些事在社會新聞上還見得少嗎?這憨子難不成還指望養這個侄子來防老?
祁聿很想嘲諷一句,別指望了。
錢只有握在自己手裏最實在,指望別人都是徒勞。越是至親,越有可能讓你人財兩空。他媽當初就是指望着他爸生活,結果呢?他爸自得地享受着一堆親戚打秋風的吹捧快樂,他媽最後卻連病重送醫都沒人送,簡直像個笑話。
“這個病通常病變發展比較緩慢,不需要立刻手術。你……可以花點時間籌錢。”
祁聿幾乎沒有見過鄭海川這樣長時間的安靜,最後主動開了口。
他知道鄭海川家境不好,記得這人還提過自家大哥也受傷了在老家醫治,怕是家裏完全沒有餘錢。這樣的情況下,要立刻拿出給侄子治病的錢,顯然不現實。
“……嗯。好。”
鄭海川終于有了些許反應。
他有些沉滞地點了點頭,沖祁聿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謝謝你,祁醫生。”
五月将盡的午後,外間是熱辣的太陽。強光照在院樓十二層的玻璃上,燥熱,刺眼,又令人煩躁。
好在醫院的空調系統已經開始運轉,一窗之隔盡是涼意。他們站立的位置頭頂恰好就有輸送冷氣的送氣扇,一股股地吹着冷風,拂起祁聿的白掛下擺,也打得鄭海川手中裝着片子的口袋顫顫抖動。
祁聿一時間不知道再說些什麽,他張張嘴,又閉上了。
直到注視着白色的大口袋從青年的指縫中飄落到地,而鄭海川那原本粗糙又堅實的一雙手,已經捂在了那張他什麽表情也看不見的臉上。
只能看見鄭海川無力地靠着醫院的牆壁滑坐到了地上。
四周充斥着難以屏蔽的嘈雜聲響。病人的鬧騰,醫生的安撫,家屬們絮絮叨叨的擔憂,護士臺前從未停止的呼叫鈴……在那其中,還有難以忽視的一抹稚嫩的聲線——
“護士姐姐, 打針針疼嗎?偷偷告訴你,我、我其實有點怕疼的。”
“不疼哦,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喔,那我不怕的。被叮十口也不怕!”
“哇塞我們小朋友這麽厲害呀?”
“嘿嘿,我每天晚上都會被叮呢!我家老有蚊子,點蚊香也不起用。不過我幺爸被叮得更多,他從來不喊疼的。”
祁聿垂下頭,看到了一副隐忍着不停顫抖的肩膀。
像是被什麽疼紮得受不住了似的。
“開刀……那得多痛啊?還要切開骨頭換掉……”
“怎麽就……怎麽就得這種病了呢?”
“我們家小禾苗,這麽乖,這麽聽話,從來不做壞事的。”
“他從生下來就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攤上一個不管事的媽,一個常年打工回不了家的爸,從小就吃不好穿不暖被欺負,好不容易日子要好過點了,爸出事了,媽跑了,現在,現在還……“
鄭海川說到這裏,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嗓音裏全是哽咽。
“律醫生……你說這世上,真的有天理嗎?”
鄭海川的語氣裏,盡是茫然與無助。
“為什麽老天爺,不可憐可憐這麽小的孩子呢?”
祁聿放在兜裏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縮在了一起。
他沒有回答鄭海川。
因為他知道,鄭海川現在需要的并不是他的回答。面前的青年甚至需要的都不是他這個人站在這裏,而只是想要一個聽衆,替他分擔片刻他忽然有些扛不住的重擔。
祁聿放在兜裏的手指松松合合了好幾次。
隔了很久,他終于将右手從外套口袋中抽了出來。
修長幹淨的五根手指微微張開,在空氣中停頓了幾秒,而後才落在了鄭海川短短的寸頭上。
粗硬的發絲刺得掌心微微癢,也微微疼。
祁聿加重了幾分力道,将垂頭喪氣的人腦門摁起來了一點。
“可憐的人太多了,老天可管不過來。”
穿着白大褂的年輕醫生直視着鄭海川的眼睛,冷靜地開口說道。
他的身影逆着光,挺拔而颀長,像一顆永遠屹立不倒的寒松,聲音冷冽而理智,卻令鄭海川張惶失措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清明。
“你得靠你自己,從老天手裏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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