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修文)

宣和三年春,宣國上京的春雨如絲,憑添煙波袅袅,落入梁慶伯府造風精細的亭臺樓閣中,恍惚讓人以為到了江南水鄉。

身着绛色蔓草團紋暗花緞斜襟薄襖子的嬷嬷,從垂花門進來,後頭跟着兩個湖綠色對襟襖裙的婢子,婢子手托紅漆盤,內端着棗紅泥爐和熬好的藥湯子。

其中年紀小些的婢子小聲問,“嬷嬷,西院二房的三娘子摔破了腦袋,為甚要在咱們院子裏養着呢?”

另一個婢子也小聲附和,“是呀,三娘子是在二夫人下葬時摔的,聽說是摔到了棺材上才昏迷不醒,這若是沖撞了老夫人可如何是好?”

“主子你們也敢議論?”那嬷嬷板着臉回頭瞪二人,“老夫人如何吩咐,你們便如何伺候,哪兒有你們嚼舌頭的份兒。”

兩個婢子趕緊低頭應諾,可心裏是不舒坦的。

神佛鬼怪且不說,雖兩人只是二等丫鬟,但等一等丫鬟裏哪位姐姐嫁了人,她們就能在老夫人跟前伺候,滿府的下人都得捧着。

如今被帶來伺候庶出二房的嫡女,兩人心裏都有些不樂意,老夫人不喜西院二房,萬一老夫人嫌晦氣……誰知道她們還回不回得去呢。

三人繞過穿堂裏的大插屏,走上抄手游廊,步子小而急,卻分毫不亂,直至站在偏院一間卧房門前,都沒發出什麽動靜。

屋內只得一根桃花簪挽起雙垂鬓的雪澗,剛從竹筒裏掏出一張小字條,耳尖微動,在人推門前将紙條塞入袖口,拂衣起身垂立。

“喬嬷嬷,您來了。”待婢子推開門,雪澗雙手恭敬交握,屈膝低頭問安。

喬嬷嬷淡淡嗯了聲,“雪澗姑娘,三娘子還沒醒過來嗎?”

雪澗搖頭,“回喬嬷嬷話,小娘子只半夜時呓語了幾句,始終沒醒過來。郎中說,前頭我們夫人仙去前,小娘子侍疾傷了神,此番昏迷不醒,顱內有淤血只為其一,多昏睡些時候也是好事兒。”

“既如此,就勞煩雪澗姑娘給三娘子喂藥,其他有什麽需要只管跟知書和知畫說。”喬嬷嬷側了側身,讓出後頭兩個婢子,面上還是沒什麽表情。

“老夫人心慈,見不得孫女無人照看,待得三娘子醒了,就領這兩個婢子回去先伺候着,有什麽需要,也好及時讓人過來禀報。”

知書和知畫心下一緊,趕忙低下頭壓下不樂意,瞧着倒是更恭敬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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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澗頓了下,聽出來喬嬷嬷攆人的意思,“諾,勞喬嬷嬷代我們小娘子謝老夫人慈愛,等小娘子好全了,定去老夫人跟前磕頭。”

梁慶伯府從故去的老伯爺,到如今的老夫人和梁慶伯大老爺,都是極重規矩的古板主子,府裏上上下下都被規矩框着。

因此西院裏散漫又随性的庶出二房從不得府裏主子們喜歡。

可也因此,二房病了的嫡女三娘子被請到老夫人的篤靜堂偏院養着,畢竟如今二房沒有女主子,婢子也只得雪澗一個。

若留在二房讓父親和弟弟照看,于三娘子名聲有礙。

估摸着老夫人是盡了面子情,到底不喜歡三娘子,人年紀大了要嫌晦氣。

果然,雪澗這話讓喬嬷嬷滿意點了點頭。

“我還要回主子跟前伺候,若三娘子醒了,雪澗姑娘只管讓婢子來說一聲。”

喬嬷嬷走後,知書和知畫雖心情不好,規矩卻分毫不差,将東西放下,主動站去門外,輕輕關上門靜候吩咐。

雪澗嘆了口氣,一扭頭就見素日裏清冷矜持的小娘子正閉着眼摸……摸自己的胸,還,還揉了兩下。

她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幸得剛才喬嬷嬷沒看見這一樁,不然說不準她家小娘子昏着就得讓人叉着胳膊扔出去。

雪澗趕緊上前掀開薄紗帳子,見小娘子……揉着胸,面上自然流露出清淺哀傷,只不肯睜眼,眼神閃了閃。

“小娘子?三娘?”她試探般輕喊,怕吓着主子。

雪澗的聲音缥缈得像天外來音傳入蔣雲若耳中的前一刻,蔣雲若已經能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輕聲說話。

她第一個念頭是,卧槽,她詐屍了。

蔣雲若很清楚,她沒有生還可能。

作為道上極富盛名的傭兵‘金狐貍’,她為組織賣命十年,到了可以退休的年紀。

知道組織不會輕易放過她,蔣雲若早安排好一系列的威脅和假死計劃,只等完成最後一個任務就能金蟬脫殼,開開心心養老去。

誰知組織技高一籌,最後一個任務是幌子,還拿捏住她最大的短板,在美景如織的海島,送上極符合她心意的小狼狗陪伴。

小狼狗長得好,脾氣好,腰更好,奶乖得讓蔣雲若一時不查,中了藥,被設計死于瓦斯中毒,意外身亡。

她也不是個善茬,死前掙紮着暴力破壞了自己的電腦。

蔣雲若早在電腦上設計了專門的程序,只要暴力破壞就能開啓壓力裝置。

她這些年在總部大樓換風口陸陸續續藏了近一噸炸藥,只要常有人的那一層人數夠多,達到一定壓力……嘭!

反正她不會白死。

也怪她太大意,報仇只能報到這個程度了,蔣雲若倒沒多遺憾,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她心裏盤算着,要真是詐屍成功,不金盆洗手了,她要建一個自己的地下王國!

到時候把組織搞掉,學學古人,搞個三宮六院七十二洞窟,她就不信還會中招!

在此之前……吃素吧。

随即等安靜下來後,伴随着若有似無的嘆息聲,蔣雲若敏感察覺出不對。

她腦子疼,尤其是後腦勺,像極了摔打傷會有的反應,胳膊腿兒雖然軟,并沒有麻中帶疼的窒息中毒跡象。

蔣雲若不動聲色摸了一圈,摸到自己胸上,立刻明白過來。

她不是詐屍,誰詐屍也不可能把36E大波波詐成倆小籠包,她這是借屍還魂了。

聽到柔和女聲輕喊,蔣雲若緩緩睜開眼。

盈盈水光晃動着自眼角落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跟被春雨洗過一樣澄澈,讓她可以極為清晰看到頭頂幔帳上的黼黻祥雲紋。

幔帳材質比絲綢更厚實些,有點老氣,但一看就很貴。

她用傭兵的冷靜理智确認,好家夥,魂歸古代,鼎盛之家,聽稱呼她是主子,失去胸襟廣闊的悲傷稍微緩了那麽一點點。

雪澗見主子睜眼就流淚,柔聲安慰,“小娘子您別難過了,夫人在天之靈若知道您這樣不愛惜自己,走得也不會安心的。”

嗯,娘死了,蔣雲若心想,略慘。

更慘的是,沒記憶可怎麽整?

頭疼,小籠包也被自己捏疼了,這肯定不是夢。

現實不是電視劇,随便敷衍下所有人都看不出她有問題。

尤其是,她不覺得自己能夠騙過近身伺候的人,三十六計,裝傻是上策。

蔣雲若緩緩轉過頭,想想小籠包,悲傷說來就來,嬌軟的聲音略沙啞,哀婉動聽,“你是誰?我是誰?我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

雪澗心裏松了口氣,那秘藥起效了。

她扶起蔣雲若準備伺候主子喝藥,“小娘子別急,這很正常。”

哦……嗯?哪兒正常了?

雪澗過去把藥端過來,“郎中說您摔倒在夫人棺木上傷到了頭,顱內有淤血,醒過來可能會惡心想吐,也有可能忘記前塵往事,甚至會性格大變。您別害怕,還有婢子在呢,您先喝藥,肯定會好起來的。”

蔣雲若:“……你太貼心了。”

郎中也是,借口都給他們找完了,她好像除了坦然接受這富貴榮華,也沒別的能做了。

她一口幹掉尚餘溫熱的藥湯子,塞了塊蜜餞,在雪澗讓人去禀報她醒過來的消息時,聽雪澗三言兩語說清了她想知道的事情。

她,還叫蔣雲若,剛及笄,梁慶伯府庶出二房的嫡長女,娘死爹多病,有個十歲嫡弟,被打斷了腿,跟她一樣,躺屋裏養傷呢。

“誰打的?”蔣雲若聽出雪澗話裏的含糊,精準問道。

雪澗為難着還沒來得及回答,外頭進來了個渾身上下一絲不茍的嬷嬷,正是喬嬷嬷。

她極為端正規矩給蔣雲若行禮,“給三娘子請安,您既醒了,老夫人的意思是您定也擔憂父親和兄弟,聽說您還忘了人,許是到熟悉的環境更容易記起事兒來,讓老奴送您回西院。”

蔣雲若挑眉,這不是她的院子嗎?

雪澗看她不說話,上前回禮,“勞煩喬嬷嬷,我們小娘子如今不認人,您請見諒。”

喬嬷嬷扯了扯唇角,“無礙,今日天氣有點熱,老夫人讓人特地給三娘子做的春衣做好了,正是好時候,老奴伺候三娘子穿衣。”

蔣雲若都聽出來了,這是穿衣裳趕緊滾蛋的意思。

蔣老夫人不是個小氣的,讓喬嬷嬷帶的新衣裳,是月白色串枝花暗紋的輕薄襦裙,用藍青色繡帶系在胸前,舒坦又貴氣,襯得蔣雲若還沒能好好看一下的那張俏臉更雪白幾分。

衣裳沒用喬嬷嬷,是雪澗幫着穿的。

待得收拾妥當,蔣雲若這股子羸弱風姿讓喬嬷嬷頓了下,到底恭謹上前,跟雪澗一左一右扶着蔣雲若,直到她上了翠幄青綢軟轎。

蔣雲若透過青色紗綢,隐約可見景色從莊重大氣的暗紅色雕梁畫棟,慢慢變成了翠色假山層疊,而後是花團錦簇的湖邊,穿過兩道垂花門,進了西院——

一座原木色的普通農家宅院。

過了穿堂,連個大插屏都沒有,天井兩側也沒有任何遮擋,地兒挺肥沃,種着東西,有兩個穿着粗布衣的小厮,帶着竹笠在澆水。

喬嬷嬷眉心都要皺成菊花了,好歹記得梁慶伯府的規矩,不能言主子是非,大概是怕一張嘴就要吐槽,她僵着臉給蔣雲若行了個禮,帶着人扭身就走了。

蔣雲若覺得自己不是個矯情的人,好吧,起碼不是太嫌貧愛富的人。

雖然她那個‘金狐貍’的名聲是因為死要錢,出手超級貴才得來的。

講道理,比這個更艱苦甚至是艱苦很多倍的環境她也生活過,但任誰從亭臺樓閣的富貴雅致直接被送進光禿禿的農家小院,也要有心理落差吧?

“我們二房……很窮?”蔣雲若若有所思地問雪澗。

雪澗唇角抽了抽,看着地裏價值不菲的人參,靈芝還有鐵皮石斛苗子,以及梨花木的抄手游廊,不知道該怎麽跟主子說。

不用她回答,沒有遮擋的正屋內,清潤又好聽的男聲響亮抽泣一聲,如泣如訴,讓人聞之想迎風落淚。

“嗚嗚……你娘走了,你姐姐也昏迷不醒,你還這樣不懂事,讓人砸斷了腿,以後咱們是不是要喝西北風了?”

蔣雲若上前,透過窗戶縫兒看向裏面,倒吸了一口涼氣。

如同水墨畫兒一樣的中年美男子,在一個唇紅齒白的俊美少年郎面前垂淚。

少年郎輕咬着唇瓣,看着自己的斷腿,星眸中的水光潋滟着即将落下。

這……分明是兩張軟飯臉!

雪澗擔憂地扶住搖搖欲墜的主子,“小娘子……”

蔣雲若擺手,“不必說了,我懂,先讓我緩緩。”

她悟了,借屍還魂一回,大house沒了,胸沒了,錢也沒了,多了倆拖油瓶,她還得再自食其力一回。

深深的遺憾腐蝕着她的胸口,蔣雲若恨恨地想,自己前頭炸·藥埋少了!

作者有話說:

架空,參考唐宋制度亂炖,有點慢熱

下本開《绫羅夫人》或者《我靠養豬得榮華》到時候看哪個更有激情先開哪個,求個預收收~

《绫羅夫人》文案——

傅绫羅的爹是定江王貼身護衛,因任務不夠謹慎死在了定江城十裏外的桃花林,血染紅了滿地桃花。

她菟絲花一般的娘親見到血染桃花的第二日,一杯毒酒追随她爹上了路。

留下十二歲的傅绫羅被接進王府,養在定江王身邊。

沒有金屋藏嬌,沒有養成系貴女,也沒有暗戀明戀後宅風雲。

定江王天潢貴胄,性情淡漠,殺伐果斷,女人于他只是可有可無的點綴。

傅绫羅從記事起就是冷靜冷情的性子,看得清人性,找得準定位。

所以她努力混成了定江王身邊最得力的管家。

就是王爺卧寝幔帳翻飛,她在外面敦促下人多燒點水那種。

她對自己努力掙來的身份很滿足,只盤算着等定江王有了王妃,就帶着這些年的例銀和賞賜買座宅院,養幾個小子身畔伺候着,舒舒坦坦歸隐田園。

盤算的可好了,就是沒算到定江王還沒成親就厭倦了後宅的脂粉味。

更沒算到,嫌棄後院脂香雜亂的定江王,若有所思把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我靠養豬得榮華》一句話文案——

所有人都覺得我這麽倒黴肯定活不長,結果我嫁去北蒙邊境後,憑着一手養豬技術成了一品将軍夫人,還活蹦亂跳的五年抱仨,你說氣人不?

架空清

靈感來自《宮鎖春意濃》番外的淮俊夫婦。

——————————

穿堂:大門口進來後到屋子前頭的空地,也可做門廳解釋,感覺也能叫天井。

大插屏:參考自《紅樓夢》,室外立在門口不遠處的雕花屏風,一般為木質或者石質,擋風擋視線,不至于讓人一進門就看到正屋裏的情形。

抄手游廊:連接垂花門,進了門後從兩邊環抱着一直到正屋門口的帶頂走廊。

黼黻:fufu,前者三聲後者二聲,斧頭和萬字形狀的吉祥紋路,泛指華美花紋,一般用在富貴之家。

翠幄青綢軟轎:參考自《紅樓夢》裏黛玉剛進賈府時坐的車,但感覺得特別大的地方才用車,還是轎子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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