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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到!”
和昭陽宮的衰落忙亂形成對比的,是貴妃華麗的儀仗,垂着頭大氣不敢喘的宮人 ,前面是光彩照人的貴妃,身後的奶娘抱着玉雪可愛的大皇子。
陳嬷嬷一看到大皇子,眼皮就是一跳,貴妃這是要皇後的命啊。誰不知道,皇後見不得大皇子。半年前,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壽康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采星說就是大皇子把二皇子推入水裏,壽康宮人一口咬定是兩個孩子打鬧,二皇子失足落水。
貴妃對陳嬷嬷還是尊敬的,畢竟貴妃給皇後當了七年侍女,當年都是在陳嬷嬷的教導下辦事。
“嬷嬷如果願意來臣妾的錦繡宮,臣妾再高興沒有了。”誰都知道皇後只怕就是這兩日了,昭陽宮的不少宮人都已經謀了去處。
陳嬷嬷峻刻的臉上沒有表情,“老奴,不是什麽人都配使的。”
這話無疑是當衆打了貴妃的臉,本就噤聲的宮人們頭垂得更低,一時間偌大昭陽宮沒了人聲,只有燭火晃動。
貴妃卻是經過事兒的,并不動怒,只是含笑看了陳嬷嬷一眼,轉而道:“聽着裏面動靜停了,大約是娘娘身體緩過來了,臣妾去看看娘娘,嬷嬷總不會不放心吧?”
“老奴不敢。”
貴妃踩着端莊得體的步子朝着內室走去。
陳嬷嬷擡起老眼看着貴妃的背影,跟在後面也過去了。
陳嬷嬷托着皇後娘娘的後背,幫娘娘重新靠坐起來,她的手摸到的是一把骨頭,陳嬷嬷沒有表情的臉上抖了一下。
聽到皇後讓她們都出去,要跟貴妃說說話,嬷嬷并沒有猶豫,帶着人就出去了,只有她始終守在寝宮門口,這樣皇後萬一叫人她好能及時進去。
貴妃張瑾瑜看向皇後,已經衰敗憔悴到這個地步,眉宇間還是難得的風流靈動,即使恹恹的,也還帶着不以為意的尊貴之氣。好像一國皇後落到這個地步,謝嘉儀也并不多放在心上一樣。
皇後的恣意嚣張,真是病都壓不住。
身上搭着的依然是一件千金的白貂皮,殿裏擺着的是陛下專為她開爐燒得紅釉,貴妃一件件看過來,最後落在她腕間似乎随意籠着的透藍色青金石手串上,這是只有進貢才有的,最好的珠子被挑出來串成了手串送到皇後宮裏,這樣稀罕的物件,于皇後也不過是病中戴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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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貴妃倒是素淨多了,不過是頭上兩根玉簪,耳上兩個羊脂玉耳墜,腕上兩個镯子水頭倒是不錯,但也不是什麽稀罕物。
“怪道人家都說昭陽宮奢華,皇後奢侈,臣妾也算見識了。”
皇後聽到這話笑了,輕輕咳了兩聲,眼皮子都沒擡:“你早該見過……跟了本宮這麽久,卻還是說出眼皮子這麽淺的話。”說完又輕咳兩聲。
貴妃臉色依然溫和,眼角卻抽動。
她看着到了現在依然帶着懶懶貴氣的皇後,突然低聲道,“娘娘大約不知道吧,二皇子自打出生就體弱,并不是懷胎時娘娘養得不好,而是娘娘身體裏有合歡……”
貴妃看到皇後終于變了臉色,呼吸也急促起來,連連咳嗽,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重新坐得筆直端莊。
皇後對進來的陳嬷嬷擺手,讓她出去。
陳嬷嬷瞥了貴妃一眼,還是出去了。
皇後也是今年才知道自己身體裏有服用合歡的跡象,是陳嬷嬷找的宮外的名醫,說她服用宮中秘藥合歡至少兩次,就怕不止兩次。
合歡,名字很好,卻是宮中用來給女子絕育的藥。元和帝時期狠狠查處銷毀過,從此合歡在宮中絕跡了。沒想到,她卻不知什麽時候服用過不止兩次。
“娘娘不用這樣看着臣妾,娘娘不喜歡臣妾,但到了陰曹地府倒也不用把這筆糊塗賬記在臣妾身上,臣妾不曾害過娘娘。娘娘為誰不喜,娘娘自己該清楚。妾,也不過是讓娘娘當個明白鬼。”至死都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子,多麽讓人厭惡啊。
在這深宮中人人都是汲汲營營,在這人世間,人人都不容易,怎麽偏偏有人能這麽好命,可以恣意到死。臨死了,還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好像她苦苦拿到手裏的,都是這人不稀罕的一樣。
怎麽會有這樣讓人厭惡的人呢。
貴妃看着皇後娘娘身上滑落的白貂皮,臉上依然端雅溫和。
“娘娘及笄之年,就已經在長春宮裏第一次服用過合歡了。論理說,該是不能有子嗣的,但大約還是不能讓人放心,次年生辰,以及娘娘的大婚之日,長春宮又給娘娘服了兩次。”
長春宮是還是德妃的太後居處。
“都這樣了還能有孕,可見陛下也是為了子嗣費了心的,只是縱然調治,娘娘也生不出健康的孩子了。”
随着貴妃的話落,寝宮燭火跳了一下,燭光暗淡了一些。
夜深了。
皇後攥緊貂皮的手慢慢松開,原來太後是一直不喜自己啊,可笑自己曾經把太後當成親人。她四歲沒了爹娘兄弟,之後就在謝家遠房族人中輾轉流離,一直到六歲從北地來到皇宮,才重新感覺到家的溫暖和大人的寵愛。
皇帝舅舅疼她,但畢竟是個男子,不及女子細心。德妃就是那個最細致的女子,像看護眼珠子一樣照顧她.....卻原來從一開始,都是假的。
想到婚後第二年開始為了子嗣日日吞的藥,那兩年她幾乎是泡在各種藥裏過來的。坤儀郡主嬌氣怕苦,宮裏誰不知道呢?可皇後不能怕苦啊,她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必須要有子嗣,皇帝不可以無子。
那兩年吃的藥真苦啊,那種即使反着胃嘔出來也要再煎下一碗喝下去,直到不再嘔出來,日日如此,籠罩着苦味的絕望又希望着。過去幾年了,再想起來,皇後嘴裏還是泛着苦,胃裏還是止不住抽搐。
合歡。
原來她的及笄禮有長春宮德妃親手繡的祈福經,還有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吃下去的合歡。她的十六歲有太子殿下親手雕的白玉簪,還有那晚再次吃下的合歡。
“娘娘看臣妾是個奴婢,卻不知道臣妾曾經才是太後娘娘定下來的太子妃。”如果不是七歲那年的抄家滅族,她才是太子妃,才是順理成章母儀天下的皇後。
“臣妾打小跟陛下一起長大,在娘娘還沒來到京城的時候,臣妾就是陛下的玩伴了。”太後的姐姐嫁給大族張家,她張瑾瑜是當時內閣大學士的女兒,才不是什麽婢女奴才!她是張家精心培養的太子妃,是大學士張家的千金小姐,是陛下的嫡親表妹。
可是這麽多年,卻要低頭給眼前人做奴婢。
好在,苦日子,總算都熬過去了。
貴妃打量着皇後神色,輕輕用帕子壓了壓嘴角,“娘娘到了那邊,可不要恨錯了人,臣妾只是想拿回臣妾該得的,從來不曾對不起娘娘。”
“彥兒該睡熟了,妾得過去陪着了,他中間醒來看不到妾,會鬧呢。”
說着起身,微微擡手行了個禮,離開前問皇後:“娘娘還有沒有話對妾說呢?姐妹一場,娘娘有什麽心願,妾聽着。至于陛下,娘娘就不用擔心了,臣妾會好生伺候的。”
皇後看着燭光下貴妃光彩照人的臉,很美。她身邊的人都美,第一等大侍女,自然也是極美的。
就是真讨人厭啊,她都要死了,還要聽她這樣一席話。
做個明白鬼,也好。
只是,她是不是明白鬼,她都厭惡這個張瑾瑜。
皇後一開口先咳了兩聲,才慢慢道:“本宮不喜你。”
這句話讓張瑾瑜一直說不出哪裏不自在的心覺得暢快了一些,一向謹慎的人不自覺露出了一點笑,但她的笑容很快消失了。
因為皇後接着道:“所以,你成不了皇後,你的兒子也成不了太子。”
皇後的聲音孱弱又輕,但語氣裏卻是她一貫的驕縱和篤定。
她一直這樣,想要什麽就理直氣壯地要,想說什麽就理直氣壯地說。她想要的東西都得到了,她說過的話,就是陛下再惱怒也都幫她實現了。唯獨一件事,陛下食言,帝後決裂。這人就是這麽任性,做了皇後還是如此任性,讓人厭惡。
此時張瑾瑜臉上肌肉控制不住地抖動,不過是垂死之人的放話,她這樣告訴自己。卻覺得背脊發寒,汗毛倒豎。
一路走來的鎮定被皇後一句話輕易擊碎,張瑾瑜努力撐着面色,卻控制不住露出端倪,她一貫輕聲細語,溫柔平和,此時卻連聲音都尖了:“你以為自己還是當年盛寵不成?”話裏的嘲諷毫不掩飾。
可張瑾瑜這個人,露了情緒,就是輸了。四平八穩娴熟端莊的張貴妃,居然也會這樣刻薄的嘲諷,這才有趣。
總端着,讓謝嘉儀總有種想抽她一巴掌的沖動,只是可惜,手上沒勁兒。這會兒看她變了臉色,謝嘉儀才覺得胸口呼吸都順暢了些。
她又咳了兩聲,喊嬷嬷要喝水。被伺候着喝了兩口水,才轉頭對依然愣在一邊發寒的貴妃道:“本宮是活不久了,但你可以等着看呀,本宮的話——從不會落空。”語氣裏依然是往日的天真驕縱,好像說的并不是立後立太子這樣要命的大事。
人都走了以後,皇後要紙筆。
陳嬷嬷想勸,這麽晚了,明天吧。她還是為皇後拿來了紙筆。
皇後靠着陳嬷嬷掙紮着寫下了給陛下的最後一封信,封在了陛下送她的十六歲禮——那支玉簪中。
十六歲的坤儀郡主拿着玉簪,好奇道:“為什麽要帶機關?”她不明白,自己有什麽話不能直接說,要藏在簪子裏給太子哥哥看。
十八歲的太子淡聲道:“給你就拿着,哪裏這麽多為什麽。”
十六歲的小郡主第一次用玉簪給太子傳遞信息,要吃城外那家老字號海棠糕,吃到的時候笑嘻嘻道還真的好用。
二十二歲的皇後第二次用玉簪,她這一生恣意妄為,所說從來都是所想,她不需要演戲,因為她想要什麽,說出來就會有。
第一次做戲卻是對着她曾以為自己死都不會騙的人。
幾行字裏是說不盡的情意,是當年那個小郡主對死的懼怕,她說起當年吃藥的苦,不過都是為了最後的兩句話:
貴妃害我,以合歡誤我。
三哥哥,我不要貴妃的孩子為太子。
她輕咳着封好玉簪交給陳嬷嬷,她是扳不倒太後了,合歡的事怎麽查都不能是太後做的。那麽就推給貴妃吧,看貴妃得意,她就生氣。即使是這麽疼愛貴妃的太後,也只能看着貴妃頂鍋,太後大概是最不想讓水落石出的人。
外面雪又緊了。
皇後又嘔出了兩口血,卻握着嬷嬷的手,不讓她再去端藥了。
“嬷嬷,藥太苦了,我這輩子真的吃夠了。”
“嬷嬷,我是看不到明年的海棠花開了。”
最後的時刻,皇後還是握着嬷嬷的手,氣若游絲:
“嬷嬷,你們幾個等到陛下回來就好了。”信中她托了陛下,這些事他還是會做的。
陳嬷嬷看着自己從小帶大的主子,含淚笑着點頭,想讓小主子放心。
她看到小主子笑了,笑起來還是當年那個張揚的紅衣郡主,一個小皮鞭使得虎虎生風,明明身手不咋地,最愛說的卻是那句“我身手倒是好得很”。動不動就要行走江湖,可她偏偏選擇了這重重深宮。
她的小主子最後一句話是:
“嬷嬷別哭,我這一輩子,活得……很快活……現在……我要去見父親……母親……和哥哥了……還有舅舅……他們……一定……很想我。”
這天大胤皇後薨逝。
這天連下了幾日的大雪徹底停了。
這天千裏之外北境親征的陛下打了酣暢淋漓的勝仗,經過北地重鎮肅城,一身殺伐之氣的陛下,難得停駐很久,最後買了城北門的海棠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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