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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分,一向熱鬧的海棠宮今天都靜了下來。下人中有幾個愛玩愛鬧的,這時候也不敢吱聲,只安靜做好分內事,一句不敢多說。

無他,本來只是海棠宮裏人看出端倪的事兒,今天是坐實了,他們郡主只怕跟太子殿下是真的不好了。原本确定的事情,一下子都變了,有些機敏的已經在心裏琢磨以後對東宮和長春宮到底該是個什麽态度。

再則今天鳴佩可是直接挨了一巴掌,還是陳嬷嬷親手打的人。陳嬷嬷都多久沒有親自動手打過人了,更不要說打臉。那可是鳴佩呀,早已比下了采星,眼看都要壓過采月,成海棠宮第一大宮女,結果轉眼就掉下來了。

步步一直跟着如意,也不敢很鬧了。如意瞥他,“還以為你要問鳴佩的事兒。”平時步步就跟着鳴佩姐姐長姐姐短的,今天鳴佩挨了打,他還以為步步要說什麽。誰知道步步詫異擡頭,看着如意道,“我做什麽問鳴佩?我是郡主的奴才,誰讓郡主高興,我就喜歡誰。”說着笑嘻嘻對如意道,“哥哥,我不是喜歡鳴佩,我是喜歡能讓郡主高興的鳴佩。”

如意這才對這家夥刮目相看,平時看他咋咋呼呼,沒想到心裏果然是個明白的。如意點頭,“你很好,咱們是郡主的人,有些人再能幹,心裏不明白這一點就白搭。”這就是今日對步步的每日訓誡了。

內寝只剩下陳嬷嬷和謝嘉儀,陳嬷嬷盯着郡主把當歸紅棗湯喝了,收了碗看到采星服侍郡主漱了口,才又進來。

她有一肚子話想跟自己小主子說,也憋了一肚子火。今天一查,才發現最近兩年東宮不僅給郡主送東西,還給鳴佩那賤丫頭送過不少東西。什麽凍瘡膏子、胭脂膏子、衣服料子,連碎銀子都想到了,都給這賤人送了來,這是生怕人在海棠宮受一點委屈呀。這是奴婢?只怕高公公早就看出來,這将來大小會是他們東宮的主子,不然這麽周全着!

陳嬷嬷氣得晚飯都吃不下,她看管着海棠宮,結果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這樣的事兒,讓她的小主子受了這麽大的委屈,她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這些東西就是在鳴佩身上蓋上了東宮的戳,她本來想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先揪住個錯處,把人打殺了再說,得給小主子出了這口惡氣。誰知道還沒動手,高公公就來了,就差直說這是東宮看重的人了。高公公才走了不久,長春宮柳嬷嬷居然來了,說是送東西,結果話裏話外都是這個鳴佩。

鳴佩,真是好能耐!她陳嬷嬷這次真是看走了眼了,居然任憑這樣一個人貼身伺候郡主四年。

現在好了,過了明路,她倒是動不得了。

不過好在小主子看明白了,也不做那勞什子太子妃,不然她就是拼着得罪東宮,也得先把絕育藥給人喂下去,免得這樣的狐貍精将來成了主子的心頭患。現在倒是沒必要了,留着讓以後東宮的女主子心煩吧。

如今不做太子妃,郡主已經十六了,得趕緊再挑一個好的。想到陛下的身體,陳嬷嬷蹙了蹙眉,得趕緊呀,萬一陛下有個好歹,可就再沒人能為郡主做主了。

陳嬷嬷輕聲道:“陛下也挑着,咱們這邊也挑着,這次咱們找個一心一意的好的。”

謝嘉儀腦子裏正轉着永泰十二年那場天災人禍,連月大雨南方簡直不知多少處河道決堤,災民無數,餓殍千裏。随着水災而起的饑荒瘟疫,蔓延大半個大胤,拉旗稱王作亂的不知多少。這場天災人禍,生生熬幹了陛下最後一點心血,永泰十三年春,陛下就去了。

她捏緊了拳頭。她已經跟陛下說過,夢到這些景象,可陛下似乎并未十分當真,說那些處河道工程是大胤修得非常上心的,耗費無數。後來被她纏得沒辦法,永泰帝派了人下去檢查河道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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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感覺陳嬷嬷的手輕按着她發脹的頭,謝嘉儀慢慢從這一件接一件事中走了出來,靠在嬷嬷身旁,看着窗外随風輕輕晃動的宮燈。

聽到嬷嬷說再找好的,謝嘉儀茫然了。

好的許是有的,但是一心一意的好的,真的有嗎?王孫公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就是那些下面上來的才俊,中進士第一件事就是納妾買丫頭,就連販夫走卒但凡手裏寬裕些,不是流連青樓就是想着買人。

“是啊嬷嬷,是該找個好的。”可是,去哪裏找呢。

夜風吹動,宮燈在風中無依飄蕩。

京城富安坊,住的都是富貴人家。因此夜幕一臨,坊間就安靜起來,鮮少大呼小叫的。高牆重重,至于內裏是什麽景況,就不是外面人能聽到的了。

江南四大商賈之一的陸家,位于京城的宅子就在富安坊中。陸家有錢算得巨富,但可真稱不上貴。從上一輩開始才算正經有了科舉做官的,豪富的陸家在京城也算是有了根基。一重重院落,亭臺樓閣,處處富麗堂皇。有兩房留守南邊老宅,繼續做生意,陸老太太帶着另外三房搬來了京城。

不為別的,就為了博一個真正的富貴。只盼着下面的小輩讀書科舉,能出進入官場有出息的人物,銀子流水一樣花出去。陸家不缺錢,唯缺功名。只是科舉功名,實在是難,不是砸錢就行的。可再不行,也要往裏砸,誰叫陸家有錢呢。

說着陸家不缺錢,可偏偏就有一處側院十分簡陋,位置也偏,與外面街道只隔着一道牆,開着一處角門。這院子本來就不是給上頭的主子住的,偏偏如今在這裏就住了陸家小輩的一位主子。

說是主子,住在這樣一處陸家下人都看不上的地方,一個院裏也只有兩個下人,一個小厮兼書童,一個粗使婆子還是個啞巴。

此時這個小厮兼書童叫明心的,正在廚房邊跟人吵鬧。他主子這幾天病了,他想着怎麽都該給主子要一碗雞蛋羹,結果廚房裏竟然說最近雞蛋不好買,讓他過段時間再說。

明心氣得打顫,堂堂陸家公子,連碗雞蛋羹都吃不上了,說出去不怕人笑話。

廚房裏婆子雖低聲卻明顯是說給人聽的:“也不是什麽正經主子,還跑過來要東西,咱們廚房都是有份例的。”說到這裏聲音大了,“上頭哪個主子不是送碗粥都給打賞,咱們大少爺房裏上次我去,丫頭直接給了我一塊碎銀子,怕不是得有半兩,我直說怎麽使得,丫頭直接擺手讓我拿着出來了。”

說到這裏看了明心一眼,明心紅了臉,“不過要一碗雞蛋羹,你說上這麽多!”

婆子擇菜,“連打賞都沒有,就別學着別房的主子還點菜了,真有能耐,也跟大少爺似的讓老太太給單獨開個小廚房,想吃什麽要什麽,就不用聽這麽多話了。”說完一甩手扭腰進去了,菜上的水甩了明心一臉。

明心氣得捏緊了拳頭,要不是少爺病了幾天了,他才不會來要雞蛋羹。這些年陸宅下人的勢利,他是見多了,就伺候着少爺在側院裏讀書,哪裏想到今天不過一碗雞蛋羹,受了這麽多氣,關鍵是還沒要到。

明心臊眉耷眼回到側院,見少爺已經喝了藥,正歪在窗邊榻上就着燭火看書。見他進來,擡眼瞄了他一眼,翻了頁書笑道:“又受氣了。”說着指了指幾案上的一包點心,“吃吧,甜甜嘴,別不高興了。”

看到點心,明心就知道肯定是啞婆又拿夫人的陪嫁首飾去賣了,不過十三四的明心苦着臉,憂心忡忡。這些年也不知賣了夫人多少首飾,這樣下去,萬一哪天沒有首飾可賣了,他們三個豈不是連飯都吃不上了。

陸府別的少爺月例銀子都是二十兩,偏偏到了他們少爺,太太就只給五兩。要說他少爺是老爺在外面讨的夫人生養的,太太不喜歡,到底也是老太太的親孫子。可是因為老爺把少爺帶回來第二年,老爺就遇匪去了,太太非說是少爺克死的,從那以後老太太也惡了少爺。

就是這五兩月例,也不一定能拿到手裏。明心重重嘆了口氣,靠窗看書的陸辰安聞聲又看了他一眼,年紀不大,操心不少。陸辰安擡手招他過來,把一塊點心直接塞進明心的嘴裏,看着他鼓鼓的腮,輕笑了一聲,把點心包整個塞進他懷裏,擺擺手讓他下去了。

明心雖然憂心,但不得不說,也不知道啞婆打哪裏買來的點心,特別好吃。他覺得他們院裏買的點心,比陸府自家做的還好吃呢,他這樣想着,到底年紀小,一會兒就吃高興起來了,又開始滿院子溜達。

院子雖偏,也能聽到陸府正院那邊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又有咚咚鑼鼓響,今天是三月十五,雖然不是什麽正日子,但陸府也是阖家相聚,都陪着老太太賞月聽曲。

陸辰安聽了一會兒,把已經打開的窗戶推得更高一些,擡頭看着天上那輪圓月。九歲那年來到陸府,至此已經十年了。十年裏,他記不清自己看過多少次圓月了。其實,更早的時候也是一個人看月亮。

即使那時候還在外面宅子住着,他也是一個人。宅子裏的人是從來不會跟他一張桌子吃飯的,就是八月十五,擺滿茶果點心的大桌上也只有他一個人坐着。

來到陸府,除了最初一年他坐在了老爺旁邊,之後也都是一個人了。可即使那時候,也沒人跟他說話,俱都防備地看着他。

外室之子,刑克六親,天煞孤星。

陸辰安撐頭靠窗坐着,月光灑滿小院,草木門廊,都清晰可見。耳邊是遠處隐隐約約的曲聲,他握拳擋唇,輕輕咳了兩聲,喚了聲啞奴。

一個婆子迅速出現,垂頭靜候在一邊。

“把窗,關了吧。”

此時陸辰安并不知道,他永遠只能一個人的世界,即将闖入一個鮮活的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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