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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府前院徹底安靜下來的時候,後院開始忙碌起來,郡主大妝。穿的是血紅曳地石榴裙,上着缃色繡花大袖衫,腰間環佩是陛下才賞的翠玉,發上簪的是鑲寶海棠簪。

郡主出來時,府中下人一時間皆無聲。見多了郡主跳脫的樣子,從來不曾見過郡主這樣盛裝。陳嬷嬷悄悄轉了臉,抹去淚痕,她的小郡主真的長大了,看着盛裝的郡主她好像看到了年輕時的孝懿皇後,靜水流深。

又好像是出閣那日的平陽公主,大妝後的公主上轎前對她說:“嬷嬷,太子哥哥不高興,恐怕這京城,以後我不能常回了。”一向愛笑的平陽公主,那一刻的神情讓人分不清到底是歡喜還是憂傷。

鳴佩從海棠宮裏被叫來了郡主府,此時看着大妝的郡主幾乎愣住了。鳴佩不自覺攥緊了手,這樣的郡主讓她覺得陌生,高貴凜然不可欺。不過掃過她一眼,視線就再沒落在她身上,好像這幾個月自己所受的磋磨都不值她一個眼神。

“菱角、鳴佩為郡主提裙。”陳嬷嬷的聲音在鳴佩聽來,都是羞辱,居然當衆讓她和府中的小丫頭一起在後面提郡主曳地的裙擺。鳴佩依然穩重自然,福身應是,緩步朝着郡主身後火紅裙擺而去,但一顆心早已被此情此景搓揉,暗暗下定決心:不是她要背主,而是郡主根本容不下她,是這海棠宮所有人逼她辱她。今日之辱,他日必将讓這些人償還。

沒有人知道此時低眉順眼的丫頭心中燃燒的羞辱和決心。

除了謝嘉儀,但她不在乎。

待到長春宮門前,謝嘉儀從坐辇上看着長春宮。六歲的她在宮中游蕩,所有人都在觀望,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只有長春宮,裏面會有人關心她餓不餓冷不冷,好像回到了北地的家。連陛下都知道長春宮娘娘和她這個北地來的小啞巴格外投緣,在陛下還沒有表現出對她的重視的時候,長春宮娘娘就已經憐愛地蹲下身親自為她擦拭臉上的灰塵。

她的一句話就打動了六歲的謝嘉儀,“這張小臉多像你娘親啊,就該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這樣你娘親在天上看着你才會高興是不是?”那是帶着一身刺兒從北地來到京城的謝嘉儀收到的第一份善意,六歲的謝嘉儀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掉了眼淚。

她想娘親,她喜歡這個溫柔地提起娘親的人。從那以後,除了陛下,她就是把長春宮娘娘,把英國公府當作她的親人,提着小鞭子為他們站臺說話。哪裏知道,他們都是一心護着張瑾瑜這個家族遺珠的,齊心協力把張瑾瑜拱上了貴妃之位,只等着她死,就要把人拱上後位。

謝嘉儀看着黑底上鴨頭綠的“長春宮”三個字,好一會兒才把手伸給已經來到身前等待的陳嬷嬷,款款起身,下了坐辇,緩步進了長春宮。

長春宮衆人連同迎出來的德妃柳嬷嬷等人一時間都被郡主氣勢鎮住,郡主三個月不曾踏入長春宮,再次到來,竟然像變了一個人。讓德妃準備好的親熱無法自然地拿出來,讓本來打算熱情迎上去的柳嬷嬷都不敢造次了。

這一刻她們都意識到這是真正的天潢貴胄,這是元和帝和孝懿皇後唯一的嫡出血脈,是大胤掌珠平陽長公主的女兒,是大胤王朝最尊貴的金枝玉葉。

謝嘉儀微微擡起下巴,只是一眼,就讓長春宮所有人噤聲。

對這樣一個人,連熱情都是造次。

火紅的石榴長裙,金線繡花的缃色大袖衫,翠得好似要滴出水來的碧玉,鴉發上耀眼的海棠花簪,這是一眼就露威儀,尊貴讓人不敢直視的坤儀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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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聲:“太子殿下到!”才打破了長春宮前這寂靜的魔咒,謝嘉儀轉身跟提步進來的徐士行視線相遇,前者微微福身行禮,一動紅裙如水波,好似要直接漾到人的心尖兒上。

徐士行睫毛微顫,擡手叫起。謝嘉儀轉身朝裏而去,下面跪着的一片烏壓壓的腦袋這才起身重新忙碌起來。

德妃欲伸手要拉着謝嘉儀一塊兒坐在正面三屏坐榻上,謝嘉儀卻已經在陳嬷嬷幫助下在右手邊落座,德妃臉色僵了僵,只得自己攙着柳嬷嬷坐了。太子在左邊首位坐下,擡眼就撞上郡主身後站着的鳴佩怯生生看過來的目光,她似乎意識到太子的視線,忙把手往後藏了藏,這麽一動,太子才看到她手上明顯的燙傷。

太子喝茶不語,低垂的眉眼,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德妃注意到自坐下後,謝嘉儀既不碰長春宮的點心,也不喝長春宮的茶水,目光閃了閃,笑道:“郡主以前最愛我這宮裏的點心,怎麽郡主大了,我們這點心也不讨郡主喜歡了。”

謝嘉儀回:“人大了,口味自然就變了,以後娘娘也不必費心了。”

徐士行的手一頓,杯蓋碰到了茶盞,發出“铿”一聲脆響。

柳嬷嬷一張白團團的臉堆滿了笑:“今兒一早娘娘就張羅着篩粉挑海棠花,連燕窩裏的細毛都是娘娘一根根親挑出來的,娘娘疼郡主,就是老奴看着都感慨,說句冒犯郡主的話,咱們的小公主要活着,也必然是郡主這樣漂亮可人的主子.....娘娘是把郡主當自個兒小公主一樣疼啊。”

一席話說得德妃娘娘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瞧瞧嬷嬷老了,糊塗了,大喜日子說這些做什麽。”

徐士行握着杯盞的手微微用力,又慢慢松開。

這是謝嘉儀聽慣了的話,宮裏都說德妃娘娘失了女兒,郡主失了娘親,兩人又這樣投緣,德妃娘娘疼她是當女兒一樣疼着。

德妃的女兒是一歲的時候沒的,那時候永壽帝還在東宮,非常喜歡這個最小的女兒,惹得當時的淑妃滿腹怨言,最後居然害死了小公主,牽出了她宮中的巫蠱之事,連帶着得元和帝歡心的大皇子都失了寵。也有人說德妃這邊是因禍得福,大皇子失元和帝寵的時候,德妃的三皇子入了元和帝的眼,得元和帝親自教導,後立為太孫。

德妃餘光看到謝嘉儀沒有一絲波動,心裏啐了聲果然是個沒心沒肺的。

沒心沒肺的謝嘉儀直接免了宴,只說大家坐一會兒就是給她慶生了,她一會兒還要出宮去。

“還要忙?”徐士行的聲音泛着微微的冷,讓德妃皺了皺眉,心裏怨兒子對郡主總是這樣不冷不熱,這才拿不住人。她一方面滿意兒子對郡主的态度,一方面又着急長春宮和東宮已經明顯籠絡不住郡主了。

徐士行聲音裏的譏诮只有謝嘉儀能聽得出,他就是沒法當着人說:都這時候了還忙着玩兒。

謝嘉儀不緊不慢點頭:“忙。”就是忙着玩兒,就是不跟你們玩兒。

她點頭的時候,頭上火紅的海棠簪輕輕晃動,在明亮的燭光裏泛着溫潤的光。

徐士行冷笑不語。

德妃收拾心情,還要力挽狂瀾,把謝嘉儀不知道怎麽忽然涼下去的心再拉回來。當前賢妃帶給她的壓力,四皇子給東宮的壓力可都不小。大皇子是圈禁了,淑妃是進了冷宮,但是淑妃母家還沒倒,恨毒了他們娘倆,是死站四皇子那邊的,更不要說二皇子一直跟四皇子一邊,就想把太子拉下來。

這樣的争鬥,從來沒有停過。如今他們這邊沒了郡主助力,愈發艱難。

謝嘉儀卻不願意再給她演戲的機會,她看過了,也釋懷了。不是她當年瞎,是德妃演得真。她提到夭折的公主的傷也真,親自挑燕窩毛親自篩面粉的活兒也真,甚至她此時只要能拉攏自己能把心肝剖出來表白的迫切都是真。

曾經她不在乎宮中局勢,只在乎她的太子哥哥,一力維護太子,維護長春宮,維護英國公府,卻不曾像現在一樣,心明眼亮,能清清楚楚看清長春宮和太子早已是舉步維艱。歷來東宮太子之位,就是皇家兄弟們盯着的活靶子,從來都不是好坐的。尤其徐士行還是從太孫坐起,愈發艱難了。

可她卻不能動,她不助他們,卻也絕不會助四皇子。那最是個陰險狠厲、口蜜腹劍的,誰知道就是這樣一個陰險的還特麽是個情種,後來被南國那個亡國公主迷得五迷三道,已經是睿親王的四皇子為了那個女的,真是連家國責任都不要了,導致北狄差點破關。

想到這裏謝嘉儀攥緊了落在椅上的手:力挽狂瀾、擊退北狄的是張瑾瑜的哥哥,後來的川陝總督、鎮北将軍。

如果為了按死德妃和長春宮,讓賢妃和這麽個玩意鑽了空子,上了位,他到時候為了美人,怕不是連大胤江山都能葬送,一門心思要給亡了的南蜀做女婿。

這也是謝嘉儀雖恨德妃,但沒有真的要打死她的原因。她不能動。

謝嘉儀緩緩呼出口濁氣。

她不能打死長春宮,但他們也別想再利用她。她吃過的惡心,德妃也得給她咽下去。

謝嘉儀擡手扶了扶鬓上的海棠簪,慢聲道:“娘娘,您當年送我的奴婢眼空心大,氣到我了,您說怎麽辦呢?”

站在身後的鳴佩一聽這話,顫巍巍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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