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謝嘉儀帶着如意來到了乾清宮書房, 果然裏面有閣臣有太子,還有二皇子和四皇子,正在議黃河災情。
王大人已經死了心, 二皇子出手就是五萬兩, 話說得好聽, 把皇子府的家底都掏出來了。看陛下樣子,只待六部裏有人誇一誇二皇子為國為民, 陛下就順理成章把這差使從太子身上拿下來給二皇子了。
太子能幹,是好事。
太子能幹,也是壞事。
王大人鬓發早已經白透了,捧着笏板再也無力說什麽。帝心已明, 他歷經三朝,一雙老眼已經看明白了。陛下還活着, 太子就已經這麽能幹了, 這就過了。更不要說, 陛下一直不喜歡太子。這父子兩人, 好像同極的磁石, 離得遠了勉強能相安無事。離得近了,就沒離得近過......陛下的為父之慈, 從來不在太子身上。他甚至猜測, 只因為太子是先帝選中的太子, 陛下就不喜。
立在一旁的太子擡頭看到了四皇子似笑非笑的眼睛,惺惺作态地朝他一禮, 說什麽“三哥前些日子辛苦了, 也該給二哥一個為朝廷效力的機會”。二皇子更是直接請命, 話裏話外都是他這個皇子再不出來做些事情, 就已經無立足之地了。說來說去, 不過都是暗示他這個當太子的容不下兄弟能幹。
吏部和工部兩個尚書都是順着陛下的意思說話,開始贊四皇子,給二皇子敲邊鼓。戶部尚書倒是他的外祖,可今日這種局面,他是一言不發。他的身份,說什麽都會讓陛下疑心太子結黨,英國公沒了公心。
眼見着大局已定,王大人垂頭閉上了松弛的老眼,陳大人額頭冒了汗,可也無力回天。只怕弄到最後,太子這兩年治理黃河,不僅無功還将有過。鬥來鬥去,他們落了下風不說,成敗都是百姓遭殃。
就在這時,緊張的乾清宮書房傳來一聲脆生生的:“不行!我不同意!”
這話一出,在場諸人都是一愣,繼而回神看去。他們只顧着據理力争,都沒注意到不知什麽時候喜公公出去了,此時喜公公從門口進來,陪着的可不就是從小就能直入禦書房的坤儀郡主。
永泰帝也是一愣,先皺着眉訓了一句:“坤儀,別鬧!”四皇子那邊的人還沒來得及放下心,就又聽到剛板一板臉的陛下立即就松了下來,“也不看看朕和臣子們在幹什麽,像什麽話。”這句話明明該是數落郡主,可那語氣怎麽聽怎麽不是那回事。
聽得二皇子直瞪眼,訓斥呀!狠狠訓!
就是不訓斥,也得狠狠數落。罰她!狠狠罰呀!
就是不罰她,也該馬上讓她滾出去!這是她一個女子能來的地方,是她一個女子該出現的時候!
他見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先向前一步:“坤儀大膽,父皇都訓斥了,你還不趕緊退下!”
二皇子嗓門不低,此時一句話氣勢洶洶,甚至沒壓住對謝嘉儀的騰騰怒氣,或者說殺氣。這個表妹,打小就站在太子那邊跟他作對,沒少壞他的事兒。他們還高興她跟東宮那邊鬧翻了,誰知道這時候又跳出來壞他們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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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就見進來的坤儀郡主似乎被二皇子吓住了,頓住了步子,往喜公公身邊一挨。喜公公趕緊忙扶住郡主,郡主還沒說話,陛下就已經不高興了,只見前一刻還對二皇子慈眉善目的陛下,此時冷冷看了二皇子一眼。
這一眼看過來,鬼見愁二皇子都覺心頭一寒,脊背冒汗臉色青白,閉嘴再不敢說什麽。
陛下卻不放過:“怎麽,當着朕你就這麽着跟你妹妹說話?朕看不見的地方,你是不是還想要她的命!”
這話一出,二皇子撲通就跪下了。
其他人也跟着跪下,陛下生氣了。
喜怒無常,說的就是他們陛下。然而喜怒無常的陛下,唯一有常的就是對坤儀郡主,視作掌上明珠,極盡寵愛,別說陛下唯一的女兒大公主比不了,就是下面幾個皇子,在這樣的寵愛面前那也是什麽都不是。
新進戶部的泰寧侯世子秦執禮是被陛下叫過來彙報相關錢糧數據的,對于陛下寵愛坤儀郡主,他不知聽多少人說過,但這次親眼見到還是覺得觸目驚心。陛下縱容恩寵郡主,竟然至此!泰寧侯私下裏跟四皇子的來往可不少,把他送入戶部,面上是站在太子這邊,畢竟都知道戶部是太子的戶部。可即使面上,他也不能硬站太子的,這半年太子與四皇子黨之争,越來越落下風。無他,陛下向着四皇子。
私底下甚至有人說陛下想要廢太子,不過礙于先帝才猶豫不決。
可這會兒秦執禮看到陛下對坤儀郡主的态度,卻直覺衆人還是低估了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坤儀郡主對陛下的影響力。先前他也只以為是陛下恩寵郡主,可郡主一個小女子,居然能堂而皇之進陛下和大臣議事的書房,堂而皇之開口說話,堂而皇之就是“不行”,就是“我不願意”,陛下卻只是表面訓斥,實際沒有一絲惱色.....
這着實令人驚心,秦執禮覺得他必須把今日發生的事□□無巨細告訴父親。他們泰寧侯府已大不如前,父親也是想押寶四皇子,圖一個從龍之功,複興家族。畢竟,太子這邊是正統,站太子可顯不出他們泰寧侯府,有功也輪不到他們侯府.....但只看今日情形,事情都要從長計議啊.....
不僅僅是秦執禮,其他老于朝堂的大臣更是一瞬間轉過無數想法。
四皇子面上一派溫和,看向坤儀郡主的神色帶着寵溺,實際心裏恨不得剝人皮。
徐士行看向謝嘉儀,睫毛顫了顫,就垂下眼眸,看向禦書房地面一塊塊鋪地的金磚。王大人眼皮子動了動,依然沒什麽反應,陳大人豁然擡頭,直愣愣瞅着進來的坤儀郡主,心道胡鬧是胡鬧了點.....但,胡鬧得好啊.....胡鬧得讓事情峰回路轉.....
永泰帝朝着謝嘉儀招了招手,神色不動,甚至又帶出了幾分嚴肅:“來就來吧,好好坐在旁邊椅子上看書寫字,哪裏容你說話。”
聽着陛下那句“來就來吧”,一屋子人都覺得心中五味雜陳,複雜得很。
這是“來就來吧”的地兒嘛.....上次是不是他們商議事情的時候,有宮妃送點心,點心沒送進來,這個嫔妃帶着自己的點心禁足半年。
陛下原話是什麽來着?
“書房重地,國朝中樞,豈是爾等後宮女子能踏足之處!”
言猶在耳,此時就變成了“來就來吧”.....
一向穩重的秦執禮覺得自己今天好幾次似乎嘴巴都沒有及時合攏起來,他是真的被陛下态度吓到了,被郡主盛寵驚到了.....
就聽郡主脆聲道:“陛下,我就不坐了,免得擾到陛下和大臣們商議國家大事。”
有人心裏忍不住腹诽:原來郡主也知道這是商議國家大事的地方啊。郡主不說,他們都忍不住懷疑郡主是歇晌睡迷了,一進來就說夢話呢.....雖然離譜了些,這也比郡主直奔禦書房,以一己之力,影響聖上決斷更容易被人接受。
關鍵,陛下沒有一點怪罪。
這何止離譜,這吓人呢!
更吓人的是前一秒還裝作肅着臉訓斥的永泰帝笑了,陛下他竟然笑了,笑着瞪了郡主一眼:“你也知道你擾到了朕和臣子商議國事。”
天老爺!滿殿人心中都如此呼了一聲。尤其是四皇子黨那邊的人,覺得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臉色比身後的牆壁還白。
眼看着他們多少人推動了兩個月的事情,這個十六歲的郡主一句話就扭轉了局面。
關鍵陛下笑了,這個小郡主反而還嚴肅了起來。
一張花一樣年輕的俏臉,烏溜溜杏仁眼,黑白分明,這麽嚴肅起來的時候好像孩子裝大人,郡主肅着臉道:“陛下,我不願意讓二哥去救災。”
就聽還跪在地上沒陛下發話根本不敢起來的二皇子,挺身瞪着郡主:“你——!”
“我?我什麽我,你門下那些人幹什麽的你是不是心裏沒數?前陣子我去南邊,那個胡什麽玩意就是你門下出來的人,他兒子奸殺婦女,按大胤律本該絞刑,結果人證物證俱在,居然打點打點,只判了個流放三千裏!就這,聽人說本人流放到半路,直接轉道換了個地方吃喝玩樂去了!”
郡主繼續瞪着她烏溜溜的眼睛:“還有你門下出去做官的,逮着我的商隊可勁兒薅羊毛!這也就是那商隊是我的,要換個人,直接被薅禿了!遇到你的門人,比遇到山賊土匪還吓人!就這貪財勁兒,你帶人去救災,就靠着你門下那些人,是不是救災銀子沒走到地方呢都被薅沒了!”
郡主口齒清楚,語速也快,噼裏啪啦一席話說完,滿殿人都一片安靜。
別說二皇子,就是一向看起來好脾氣、平易近人的四皇子臉色都隐隐發青。二皇子更是咬牙瞪眼,但面對着陛下的審視,卻說不出一句斷然反駁的話,只口叫冤枉。
“你冤枉?坤儀說的這些事,難道是沒有的事兒?坤儀會誣你?”
叫冤枉的二皇子一噎,這被郡主抖摟出來,被陛下問到臉上,他哪裏敢說沒有。還是四皇子辯駁:“二哥下面的人約束有不到之處,也是有的——,但——”
四皇子這個“但”剛說出來,就聽坤儀郡主接上:“但我給二哥留臉,就随便撿這麽兩件說,還多着呢,我就是不想耽誤陛下和大臣們這樣重要的時間,我就不告狀了!”
一句話把四皇子的話都堵了回去,臉色更難看了:她到底知道多少!再糾纏下去,只怕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連他的事兒都抖摟出來。別人不敢,她還有什麽不敢的,這就是一個炮仗,惹急了她誰都敢炸。
不能跟坤儀郡主耍狠硬剛,是他從小就明白的一件事。坤儀郡主這個人,脾氣上來的時候,悍不畏死。這樣的人,不好惹。她不怕拼命,可是多數人都惜命。尤其是權貴,越貴越惜命。
四皇子這麽一想,越發不能言語了,冷汗都出來了。
只有始終淡定的太子,此時再次擡眸瞟了謝嘉儀一眼。
謝嘉儀把話說完,沖着陛下一行禮,幹脆利落就退了出去。留下其他人,心中更是複雜。此時太子這邊的人慶幸之餘,看向太子的眼神難免意味深長一些:這樣的郡主,一個頂他們多少個,就該按住做太子妃,這樣太子的地位不就穩了.....
由此,救災依然是由太子繼續負責。
有人心中大石落了地,有人竹籃打水一場空。
郡主自始至終誰都沒看,只看了陛下,離開之前看了一眼始終一語不發的王老大人。這個老頭子,不知哪裏特別,郡主總覺得陳嬷嬷有時會注意到他。她仔仔細細瞧了一眼,就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頭子呀。現在只剩下一身刻板,聽說年輕的時候倒是風雅得很,還把古譜《高山》給補了出來,有半年時間每月月圓之夜就在高崗上徹夜彈奏古曲《高山》。謝嘉儀懷疑關于王老大人這件逸事是杜撰的,這人怎麽都不像會徹夜吹風彈琴的,談給誰聽?還一彈就是一整夜,給月亮聽?
就是這樣一個看着跟她一點交集都沒有的老臣中的老臣,前世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倒是來勸了她兩句,他說,“皇後娘娘,你太年輕,把有些事情看得太重。有些好的,見過就已經比大多數人幸運了。別執着,執着就會自傷。”“娘娘再大些就會明白,有些無可奈何,總要接受,不然可怎麽活下去呢。”“人總要活着,娘娘說是不是?娘娘這樣,讓那些已經作古的親人,看着多難過啊。”
王大人慢騰騰走着,當太子經過的時候,他叫住了太子殿下,“殿下,郡主這一出,可不僅僅是穩住了您主持救災這項差事。”郡主這麽一出,其實還穩住了下面衆多已經動搖的人心,穩住了太子從半年前就已經岌岌可危的地位。
他對太子點了點頭,背着手慢騰騰往出宮的方向去了。
剩下太子帶着吉祥,反而站在那裏,目送着這個老臣離開的背影,想着王老的話。太子突然低頭一笑:他自然知道。
他就知道:昭昭心裏,是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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