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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嘉儀擡眸去看對面的陸大人, 陸大人卻只是看着身前的茶水。
似乎察覺到對方看過來的視線,陸辰安這才擡眼看過去,兩人目光相接, 謝嘉儀非常不自然地笑了笑。陸辰安從她勉強的笑容裏讀出了微微的愧, 他伸手握住杯子, 握得用力。
這一刻陸辰安懂了,沒有他期待的誤會, 沒有什麽不得已。
她就是改了心意。
陸辰安的面色愈發蒼白,一向溫柔的人甚至透出了幾分清冷。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溫和而好聽,帶着淡淡的客氣:“久不見郡主, 郡主別來無恙。”
謝嘉儀從他的話中讀到了客氣和疏離。是了,只怕這時候他已經跟他的表妹情投意合了。陸大人這樣的人, 一旦有了真正心儀的人, 跟別的女子就該是這個樣子。
謝嘉儀梗了梗, 幹巴巴道:“最近——, 忙。”
“忙”, 陸辰安端起茶盞,就着有些苦澀的茶水品着郡主這個字。他不再看對面的女孩, 只覺今日的茶怎的比那日苦了這樣多。陸辰安這才注意到跟着郡主的人換了, 她廂房的茶都是她的人親手沏的, 大概這個孩子并不擅長沏茶吧。
不然怎麽會泡出這樣苦的茶,簡直能苦到人的心裏。
“郡主還有什麽吩咐?如沒有, 在下先告退了, 以免耽誤郡主忙正事。”陸辰安的聲音明明是淡的, 可說到那個“忙”還是帶了微不可察的自嘲。
他這樣說的時候依然沒有看眼前的女孩, 垂眸看着晃動的茶水。茫茫的腦子裏想到大覺寺她突然離開那日:是因為太子嗎?是因為太子吧。
她跟太子.....
其實他早就知道的。
他的小郡主啊, 還是不夠胡鬧,不夠自私。她貴為坤儀郡主,不管做了什麽,都不必局促愧疚至此。他甚至不用看她,就讀到了她所有的不自然、為難、局促、不安.....
對他也就罷了,以後對着別人,可別這樣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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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良心的人,太容易被人拿捏。
而集寵于一身,就是集怨于一身。多少人靠向她,就有多少人圖謀算計她。不過做了點錯事,就這樣局促為難,多容易被人撥弄呀。
他不希望他的郡主,被人拿捏。
陸辰安輕輕吐出口氣,才重新含笑看向對面的人。果然一觸到他看過去的眼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郡主像個慌張的鹿一樣立即轉移了視線,緊張地吞咽口水。
“郡主,一場誤會,不必介懷。”陸辰安想對她笑,才發現自己其實笑不出。他想到了那天明心帶回來的消息,太子和郡主鬧翻了。太子才可以和郡主鬧翻呀,即使鬧翻了,他們還是能見到。他們還有無數機會,無數時間,重歸于好。
可如果不是太子,一旦讓她愧了、厭了,也許再也沒機會見到她了。
陸辰安看到郡主聽到這話,更不好意思了,她本就緊張摳着桌角的手,更加用力,臉上又紅又白,讷讷道:“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弄錯了.....瞎胡鬧.....嬷嬷說我了,我以後再也不會了.....我真的沒別的意思!”似乎生怕他不信,伸出右手就要起誓。
陸辰安垂落在膝頭的左手驟然攥緊,語速很快阻攔道:“郡主不必多言,在下都明白。”他覺得嗓子發癢,喉頭有腥甜之意,陸辰安死死壓下這股腥甜,忍過喉頭的癢意,對郡主笑道:“說開了就好了,郡主不必躲着我。”
“沒.....沒有躲,我就是忙.....真的是忙。”
陸辰安還是笑,點了點頭。
如果如意在大概可以看出端倪,他的笑變了,原來都在眼睛裏,這次只有翹起的嘴角。
坤儀郡主,本來就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人物。他原來之所以可以見到一次又一次,不過是因為,她弄錯了。
陸辰安突然站起來,“郡主,我真的要走了。”
又笑了笑,“告辭。”
他離開的步子很快,謝嘉儀回應“嗯”一聲的時候,陸辰安已經出了廂房門。明心這才反應過來,抱起主子的大氅咚咚地追上去。
謝嘉儀頹然地趴在桌子上。
步步不明白郡主怎麽了,站在後面安靜待着,只見郡主把頭埋在臂彎裏,久久沒有擡起。
外面紛紛揚揚,落了今冬第一場雪。
一直到街頭拐角處,明心才追上了他家公子。
只見陸辰安背對街面,獨自拐進一個無人的巷子,咳得扶着牆壁的手青筋都起來了,最後慢慢扶着牆蹲了下去。巷子裏因為無人經過,落下的雪積了薄薄的一層,明心看到薄薄的一層雪面上有一抹殷紅,公子又咳血了,怎麽會這樣?明心心慌,眼淚都掉下來了,哭着道:“咱們趕緊回去找啞奴.....奴才早說過,您從廟裏回來一直病着,做什麽還天天出來.....”
陸辰安止住咳嗽,蒼白着臉笑了笑,看着越來越大的雪,撕棉扯絮一般。撲在臉上,都是冷。他甚至能嗅到寒冷,鑽入肺腑。
他望着漫天的雪,輕聲道:“不用再出來了。”
他要的答案已經有了。
其實他早該知道的,可他這樣不信巧合的人,偏偏為她找了各種巧合。找了她不辭而別的巧合,找了她自此音信全無的巧合。
如今,不過證明事理自然。
她不出現,就是不願意了。
僅此而已。
雪落在陸辰安昂起頭的蒼白臉上,冰涼,卻讓人清醒。他靠着牆,低低笑了:可嘆自己一向自诩看盡人情冷暖,看透世間種種,到頭來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凡夫俗子,非要親自看到,才肯明白。
謝嘉儀,你不會明白。
你對我到底意味着什麽。
你不會明白,從我九歲踏入京城,遙望高聳的宮牆,就盼着你會出來。
他扶着牆壁起來,擡手用拇指抹掉了嘴角血跡,笑道:“擔心什麽,你家公子又不是沒吐過?吐着吐着,就習慣了。”說着拿過明心懷中大氅,一抖披在身上,轉頭看着明心:“還不走?”
說完,大踏步轉出巷子,往陸府側院方向去了。
明心還挂着眼淚在雪裏站着,只覺得剛剛吐了血的公子,這一刻甚至不像個病弱公子。難道吐血真的不打緊?他怔了會兒,才提腳跑上去,跟上自家公子,主仆兩人頂着風雪,往陸家那個偏僻的院落去了。
謝嘉儀回到郡主府的時候,雪已經落了好厚的一層。晚間掌燈時分,已經接受了郡主也不喜歡陸辰安的陳嬷嬷,抱着一摞圖冊過來了。
讓下頭的小丫頭撥亮了燈,這才轉身對郡主說:“郡主,你倒是多看看,咱們多挑挑。”依着陳嬷嬷的意思,滿京城的貴女們不少都朝着這批新進的舉人下手,就是解元不合心,還有亞元,還有這麽些經魁.....
“郡主看看,這次亞元是太傅家的公子,十七歲正好的年齡,他姐姐你知道的,就是那個古琴彈得特別好的貴女。”
聽到太傅家的女兒,一直蔫蔫的謝嘉儀可算有了些精神,不就是前世那個一心想做太子妃,後來她都大婚了,這姐姐索性放話不能嫁給太子殿下,就一生不嫁人。這個太傅嫡女陳音笙嘛,還真的說到做到,自己在家整了個道觀,修起仙來了......
這人弟弟,謝嘉儀也熟啊。五年後,花樓裏的姑娘就沒有不知道京城王家小公子陳栎川的.....當年那一場春闱過後,京城最炙手可熱的兩個人不是那一屆的狀元郎,而是探花陸辰安和榜眼陳栎川。據說陳栎川開始還很不服氣,逢人就說他是奔着探花考的,也是奔着探花長的,怎麽就是榜眼了?後來見到陸辰安,他就服氣了.....逢人說的話變成了“既生瑜何生亮”,人家周瑜感嘆的是才華,這個太傅府小公子感嘆的是長相.....
這姐弟倆,謝嘉儀覺得都挺一言難盡的.....前世後來,聽說京城私下裏有個奇葩榜,他們三個都在榜上呢.....
既然翻開了,她索性順着看了下去。陳嬷嬷發現她看好的太傅家公子郡主不喜歡,她立即又重磅推出泰寧侯府的世子,“原來也是國子監監生,在這幫貴族公子裏,讀書也是數得上的好,更難得是聽說屋裏幹淨着呢,至今沒有一個通房丫頭。”
連人家屋裏都打聽清楚了,可見陳嬷嬷費了大工夫,也可見陳嬷嬷真的是看重這個秦執禮。
謝嘉儀哼了一聲,這個秦執禮倒也是個情種。可他真好好當一個情種,謝嘉儀還真高看他一眼,偏偏他有鐘情的心上人,還是娶了保寧侯家的庶出小姐。好像就是明年開春娶的,結果三年無所出,他又堅決不肯納妾。外頭一面說他愛重妻子,一面又說他妻子悍妒,保寧侯家的小姐悍妒的名聲也就比她謝嘉儀差那麽一截子吧.....但保寧侯家庶出小姐的身份可比她差遠了,京城裏的貴婦貴女七大姑八大姨,不敢明面上說她這個皇後的閑話,全以說這個庶出小姐的閑話為樂。
當時謝嘉儀猜她們是羨慕嫉妒恨,自己家裏都是後院一大堆,有可笑的院子都不夠分了,還往外擴建呢,能不羨慕泰寧侯世子寧可無子也只要世子夫人一人這種嗎?可她們越羨慕就越恨,越貶低不能生子的保寧侯庶小姐,到了後來聽說這位世子夫人一出現,所有貴婦都閉嘴不言,只互相使眼色。相當于要把她排擠出圈,理由堂皇得很,她不賢,犯了七出之條,丢了貴婦們的人。
兒子沒兒子,兒媳又不讓兒子納妾,可不把泰寧侯夫人恨壞了。聽說泰寧侯夫人是變着法地拿捏這位世子夫人,恨不能夜夜叫她在床前伺候着,話到後面已經又直白又難聽了,“反正也生不出孩子”。
一直到四年後,泰寧侯世子夫人才明白秦執禮為何會娶自己一個庶出,她以為的真情不過是一場騙局,原來這人早有意中人,還立志為意中人守身,寧可在妻子面前裝作有難言之隐也不肯圓房。換了旁人遇到這種事兒,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但世子夫人不,她直接選了個人多的場合抖落了個幹淨,當場要求休夫。
泰寧侯府恨她,保寧侯府也容不下她,覺得她丢了人。她去了寺廟出家,只有皇後謝嘉儀嘉獎了她的勇,還因此被讀書人群起而攻之.....這場攻擊,持續了很久,所以謝嘉儀印象深刻。最後她還得出一個結論,讀書人除了陸大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一個比一個會不用髒字罵人,說起節操一個比一個喊得響,可她看來,這些自诩清流的讀書人自己也沒幹多少人事。
謝嘉儀就着燭光一個個看下去,對着陳嬷嬷巴巴盼望的眼神,她也只能如實回應,免得陳嬷嬷默默準備起來,到時候她還不得三天兩頭偶遇別人。陳嬷嬷安排這些事,可厲害着呢,能讓人偶遇的自然極了,有時候一天還好幾個。
“這個我知道,為了追個花魁把他老子的古董都賣了.....”
“這個一看到漂亮姑娘,恨不得眼珠子都長人家身上。真嫁給這樣的,我真怕自己忍不住把他眼珠子摳下來曬幹挂牆上.....”
眼看就到了最後,陳嬷嬷趕緊收起來,不讓謝嘉儀看了。“也晚了,今兒就別看了。”她這顆脆弱的老心受不住,這好歹是她精心挑出來的,眼看着郡主一個都看不上.....留幾個,她還能安慰自己說,說不得後面就有合眼緣的.....
“這一個個看着都挺好的,怎麽背後這麽多亂七八糟的。”
“難道就沒一個好的.....”
陳嬷嬷抱着圖冊忍不住念叨。
謝嘉儀看着燭火,嘆了口氣。
好的倒是有,可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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