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年年過年, 人們還是年年盼過年,過年時間易消磨,轉眼就到了永泰十二年。

謝嘉儀的南方工程不過是在過年期間停了半個月, 年後朝廷一開印, 她那邊的工程就繼續開工了。對于前世淹得最狠的幾處, 郡主府更是不錯眼珠子地盯着。

她知道這個七月開始降雨,一直到九月, 整整三個月的異常降雨将把南邊變成一個真正的地獄。

這次,她要為陛下,為大胤攔住這條巨獸。

郡主府派出去的人背靠坤儀郡主好經商,別人拿不到的許可, 郡主都拿得到。成叔在北邊,京城以及往南有早出了月子的錢瑩瑩帶人幫她主持, 如意和采月總覽。謝嘉儀還在打着海外商路的主意, 只是可惜, 缺人。真正能幹的人, 總是缺的。

各地商道和店鋪生意的金錢朝着京城郡主府彙總, 又在如意的安排下分作三份,一份用于購糧囤糧, 一份用于繼續擴大生意, 當前最大的一份通通運往南方各處河道工程。工程一旦啓動, 就好像一只張着嘴的巨大吞金獸。

三月春闱放榜,解元陸辰安再次成為榜首會元。不要說別人, 就是已經知道陸辰安多厲害的謝嘉儀也覺得驚愕, 要知道前世陸辰安的軌跡是一路第二, 最後點了探花郎。怎麽這世他直接一路解元會元過來, 這架勢必然要三元及第點狀元了。

果然, 四月殿試之後陸辰安欽點狀元郎,這次的探花郎正是太傅府的小公子十八歲的才俊陳栎川。

狀元游街這日,坐在自家茶樓上的謝嘉儀心情非常複雜。這是她切切實實看到的又一改變,似乎跟她的重生沒有關系,但是永泰十二年國朝取士的結果确實發生了變動,一甲三人的排名都變了。尤其是,上輩子總拿自己沒中探花,一直感嘆“既生瑜何生亮”的陳栎川,這輩子居然遂了心願.....想到那個花孔雀一樣的公子哥,謝嘉儀心情更複雜了。

這時如意在耳邊提醒,“郡主,陸家的內眷今兒也訂了咱們茶樓的雅座,剛剛已經帶人都進去了,給安排在咱們旁邊。”如今陸大人是冉冉升起的新星,不管将來是不是郡馬,郡主拉攏陸大人是毋庸置疑的。

謝嘉儀翻着賬本子,問道:“那個胡姣也來了?”

“來了。”

她只翻動賬本的手頓了頓,點了點頭沒再多問別的。

甲胄侍衛開道、禮樂在先,進士們騎馬經過,街道一片熱鬧。每當一甲取中年輕俊朗的學子,這一年的民衆總是會比平常時候更熱情。

“聽說陸府的門檻兒已經被官媒人踏破了,陸府老太太現在一天關心陸公子飲食起居三次。”如意看着狀元還沒來、已經呼啦啦湧過來一群人的街道,撿着郡主可能關心的,慢慢說了。

謝嘉儀笑了聲,這是定時定量關心自家這個孫子了。少了顯不出陸家人的關心,多了又顯得陸家長輩不夠莊重,一天三次,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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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今兒過來,胡姑娘也是被老太太拉着,坐在老太太旁邊。”

謝嘉儀再次點頭,還沒成親呢,就已經妻憑夫貴了,甚好。

“郡主,進士們來了。”如意是帶着陳嬷嬷安排的任務的,陳嬷嬷原話說:“那隊伍一來,你可就提醒郡主仔細看,一個個看。有時候畫像畫得再好,不夠活色生香,郡主可能看着畫像沒胃口,哎呀這看到活人可能好一些.....”胃口說不得就開了。

開道的護衛禮樂之後,當頭一人就是他們大胤永泰十二年的新科狀元郎陸辰安。十九歲的商賈人家出身,可就是在這京師繁複之地,先解元,後會元。有人可惜,這樣厲害的人怎麽反而縣試沒拿案首呢,不然就是活生生的“六元及第”,實在可惜。等到見到狀元郎真人,誰都顧不上可惜了,長成這樣要是不是成績實在太好,可一不小心就得給陛下點成探花。

輪到探花郎陳栎川的時候都是異口同聲:“這探花郎也好看!就是.....也好看!”熱情百姓們樸素的肯定并沒有讓陳栎川開心起來,這“也”讓他聽出了別的味兒。随之而來的瓊林宴上,再次傳出陳栎川的那句“既生瑜何生亮”啊,還有一句解釋“這狀元郎的長相讓我個探花多少有些尴尬了”.....

謝嘉儀扶着窗棂探身看這場華麗的熱鬧,看那個即将展露無人可及才華的陸大人。前世她這天根本就沒出宮,原來這天着紅袍的陸辰安這樣好看。

模模糊糊中,她好像看到了騎馬過去的陸辰安回了頭。

謝嘉儀當即一個激靈,立即把探出的身子收了回來。只覺自己差點又淪為別人姻緣裏的綠葉子,人家在那裏一眼萬年,她堂堂郡主探頭巴巴瞅着,想想多丢人吶。

這時候步步進來跟郡主行了禮,神秘道:“郡主猜猜,我剛剛在一個偏僻的包間看到了誰?”

郡主還沒猜猜,如意直接就拿手推了步步的頭,嗔道:“有事好好跟主子說,嬉皮笑臉像什麽樣子。”

步步實在是太意外,這才忘了形,聞言趕緊認真回道:“郡主,最角落那個廂房裏,帶着恨不能把全身都遮起來的玮帽進去的女子我看着眼熟,後來湊到隔壁一聽娘呀是鳴佩!”

“她?”自從上次的事兒後好像鳴佩就不在宮裏了,這是又被德妃他們給安排到英國公府?果然出來也不閑着,“她出來也不為奇。”說到這裏謝嘉儀忍不住又問:“咱們茶樓這麽不隔音呢?”

“隔音郡主,就是不同房間隔音效果不一樣。”如意回,開在京城的茶樓,都有這些伎倆,這個茶樓當時就是他監督人開起來的,除了特別做了郡主的這間廂房,也會特別有幾個房間格外不隔音。

謝嘉儀一副“我懂”的樣子端起茶杯,剛喝了口茶就聽到步步興奮的聲音,“郡主,後來又進去了一個男人!泰寧侯世子!”他圓滾滾的眼睛看着郡主,是男人呀,郡主不是不喜歡這個鳴佩,他們可以去捉奸。

“噗”,謝嘉儀口中那口茶直接噴了出來。

她瞪大眼對上了步步确定的眼神,後者還點了點頭,趕緊同如意一起給郡主清理衣裳。

聽完後,謝嘉儀太意外了!原來這時候張瑾瑜跟秦執禮就認識了,還是能私下共會包廂的關系?要知道她可是宮中的奴婢呀,私會男人就是大罪。她謝嘉儀想見誰就見誰,因為她是郡主,像大公主那不僅是想見誰就見誰,那是想要誰當面首就讓誰當面首,對于她們的身份來說,首先一點就是安全,最壞不過給人知道名聲不好聽。

她和大公主反正名聲都不好聽,誰在意呢。

張瑾瑜不一樣呀,她那樣謹慎滴水不漏的一個人,居然私會一個男子.....很多事情一下子在謝嘉儀腦子裏串了起來,讓她氣得臉都紅了!

前世廢後兩大主力,一個是宋子明,一個就是秦執禮!五年後的宋子明是年輕的閣臣,秦執禮是兵部的侍郎,是又一個能臣!謝嘉儀一直是怼着宋子明收拾,因為她知道宋子明不管說得多慷慨激昂,初心就不正,不就是為了他那個心頭肉嘛,嘴上一套心裏一套。有本事硬上,直說自己就是沖冠一怒為紅顏,扯着國體對付她,她就呸。

前世每次經過宋子明,謝嘉儀都特別端莊地含笑對他,點頭,用在外人看來就是她這個皇後禮賢下士的風度,溫言對宋子明道:“宋大人就是個僞君子、慫貨。”然後提高聲音讓別人也能聽到:“本宮還是欣賞宋大人的作風的,再接再厲。”

在別的臣子眼中,這就是她這個皇後對廢後的中堅力量依然有容人之量,以至于讓很多跟風的人都動搖了立場,她這個皇後最要命的就是無子還悍妒,威脅社稷江山穩定,但她在臣子們口中也是有優點的,這個“容人之量”就是其中一個。

可對秦執禮,她真是給他留足了臉面。畢竟秦執禮确實是能做事的臣子,又是有名的愛重其妻,這樣一個人就是罵到她臉上,她也得容。一直到他和保寧侯庶小姐事情鬧出來,她才開始膩歪這個人。不過她總以為,至少廢後,他該是出自公心。畢竟她又沒得罪過這個泰寧侯世子爺.....

眼下看,這哪兒是沒得罪過,這人居然也他爺爺的是張瑾瑜的人?

謝嘉儀站了起來,在屋子裏繞了兩圈:他們兩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麽會聚在一起?泰寧侯世子怎麽都不至于走一個宮婢的門路,除非他們認識得更早,早在鳴佩被送到她身邊。

那就是泰寧侯去太子的莊子,遇到了當時藏身在那裏的鳴佩.....謝嘉儀想着想着覺得有點話本子的味兒了,當時大約鳴佩要麽是小丫頭打扮,要麽幹脆是女扮男裝,但她跟其他畢恭畢敬的小丫頭子可不一樣,讓世子爺秦執禮覺得你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就心悅你在心口難開,然後用自己為臣的一生守護你?

謝嘉儀無意間就真相了。

被步步安排偷聽的小子進來回了話,步步興奮道:“郡主,果然是男的對鳴佩有情!”說着上前把秦執禮的原話說了,說到自己定了保寧侯府的庶女,跟着就說什麽“我心如磐山,此生無轉移。”

謝嘉儀作為一個各種話本子文學的愛好者,當即就想象到當時兩人廂房中的畫面,明明是秦執禮求娶了人家侯府姑娘,結果這句話一出頓時肯定就是兩人相顧無言,一個臉紅,另一個也臉紅,但是秦執禮必然是雙眼冒着火熱的賊光看着他的夢中神女一樣的心儀對象,那眼神裏是啥呢,必然是又痛又無力,把他那顆忠誠而熾烈的心畢畢剝剝燃燒着。

那鳴佩聽回話就該是先嬌羞,給了對方想象的空間,又立即義正詞嚴請對方莊重,不然她馬上就走,“這樣的話,再不必說”。可她偏偏又說了句,“我此身此生都是不由己的,我亦知君也是”。

于是兩個人就各自沉默着,并肩面對着這個被像謝嘉儀這樣混賬的權貴把持的世界。

謝嘉儀品着這味兒,她細細地品,品着品着她就品出了不對味。她接着品,然後沉迷于話本子的謝嘉儀啊才想起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張瑾瑜是要做貴妃的人啊,也就是她謝嘉儀兇殘,不然人家是從小立志做皇後的。

謝嘉儀非常認真在思考一個問題:徐士行讓我做了綠頭烏龜,某種意義上她無比厭煩的張瑾瑜是不是給她報了仇,雖然不一定讓徐士行翠綠,但那麽些缥缈的寫意的綠,到底是有的吧.....

品出的味兒讓她沉默了,她晃了晃頭,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晃走。重新回到眼前張瑾瑜和秦執禮身上,真沒想到這個濃眉大眼的世子爺心有所屬的那個人是張瑾瑜。

驚異過後,謝嘉儀很生氣。就連張貴妃這個狗東西居然都有一個為她守身如玉,為她對着自己這個皇後都敢沖鋒陷陣的狗男人.....這可真是太氣人了。

張瑾瑜蘇煙,這些她最煩的人都有。偏偏她這個自诩俠肝義膽,披着鳳冠霞帔的江湖兒女,她——沒——有。她的幼時恩人錢瑩瑩沒有,她喜歡的大公主姐姐也沒有!

作為一個只當正妻的人,縱使她不是郡主,她就是嫁給一個賣麻油的也得當正妻的這麽一個姑娘,謝嘉儀最煩這種娶了別人當擺設,他居然還有一臉他心向明月,天天痛苦甜蜜着感動自己的狗。關鍵有種的話,你跟人家姑娘和人家姑娘娘家說實話呀,你用銀子砸一個心知肚明願意進來做幌子的,她謝嘉儀就服氣,至少是個有種的漢子。

就秦執禮這樣的,保寧侯府再不疼這個庶女,他敢說實話作踐到保寧侯府的臉上,人保寧侯府就是拼着不巴結不財迷了也得帶着家丁噴着唾沫對着泰寧侯府的招牌罵。泰寧侯不送上二十臺禮物裝孫子賠禮道歉,保寧侯府能罷休!

他倒好娶個不得寵的庶女就是為了好哄呗,就是看準了事情敗露也沒人給人家撐腰,這種踩着正妻,眼巴巴瞅着別人的真情真是讓謝嘉儀看見一次就想喂一次狗.....昏者婚也,這就是正名分,沒有名分的真情只有一個原因,就是配不上這個名分。從宋子明到秦執禮,偷偷摸摸還把自己感動得哇哇叫.....這樣的男的她見一個就得替天行道一個,才不枉她這一身武藝,一顆行俠仗義的江湖心。

謝嘉儀把自己想激動了,這是一種即将斬妖除魔的激動,她覺得她安靜了許久的小鞭子又有了用武之地。

她甩着自己的小牛皮鞭子,滿意地看着它:本郡主就是靠着你打盡天下這些不把別人當人的狗。

步步在旁邊問:“郡主,抓不抓?”

謝嘉儀摩挲着手中皮鞭光滑柔潤的檀木柄,沉吟了會兒,“不能抓。”

步步應是,心裏道可惜了這麽個機會。從知道鳴佩背着郡主,跟長春宮東宮都勾搭上了,他就把鳴佩看做背主的奴才。如意說過,背主的人,就是一個死。可惜,他們要看着這麽一個東西一直活着。

謝嘉儀想的卻是張瑾瑜這個人連着太多條線了,一旦真毀了她,眼前知道的就好幾個人會跟她謝嘉儀死磕。可謝嘉儀當前需要的是穩住局面,她要把今年南方水患這個坎兒過去,還有明年的北地之亂,這才是真正的大事。

大事沒完前,一點都不能亂。

張瑾瑜,不值得她冒險。

她這個不夠聰明的腦子,經不得亂。她皇帝舅舅的身子,更禁不得亂。

一旦局面亂了,她為了這麽個玩意誤了大事,就是死了見到爹娘也得被娘親按住往死裏打,父親大概着急救她,在娘親的眼刀子下也只能多看她一眼,轉身背對她。此外她那個自封北地英傑的哥哥,一天能笑話她三百次。

如果她們就是生活在同一個話本子裏的兩極,屬于張瑾瑜的故事也絕不能是早死的紅顏白月光,留下她這個郡主被暗中寵愛她的家人、真愛她的世子、寵愛妹妹的哥哥、與她青梅竹馬的東宮視作眼中釘。她咔嚓了張瑾瑜,這個話本子就變成這些人紅着眼咬着牙處心積慮壞她的事兒,要為早死的白月光複仇的故事了,她不喜歡,她想看的故事——。

她長長地透了口氣,她現在什麽都缺,既缺時間又缺人,她得穩住。謝嘉儀停在桌邊,轉着茶盞:我不動你,我動你背後的男人們。

她想看的故事,是站在她對面的人一點點覆滅的故事,最後剩下這個被藏在暗處的紅顏白月光,她真的很想看看,那時候的張瑾瑜,是不是依然穩健端莊優雅一如前世。那些她作為皇後都沒有的東西,張瑾瑜真的有嗎?

如今失了錢家金山銀山堆着推着、又得罪了她這個郡主的宋子明,早已經舉步維艱,曾經暢通的官途,已經停滞下來。這麽下去,別說入閣,就是再往上升半級,都難。

接下來就該輪到這個秦執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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