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八月底, 郡主的人從各地撤回來,帶着銀子奔赴兩淮,卻沒想到, 到了地方遭到兩淮地區讀書人和百姓共同的抵制。

大雨還在嘩嘩下着, 郡主府的車隊被浩浩蕩蕩的兩淮百姓堵在府衙門口。帶隊的正是郡主府鐘叔的兒子壽犇, 他披油衣下了車,撥開人群向前, 還沒開口就已經挨了一記爛菜葉子,雖然他偏了身子,還是打在了他的油衣外面,順着油衣滑下, 落在他的腳邊。

很快就在大雨裏變成爛乎乎一堆,這就是兩淮地區百姓對郡主府的态度。

頭裏站着的都是披着蓑衣的書生, 後面跟着的是群情激憤的百姓。他們可都是聽說了的, 因為王鄉紳家為他們修了免費的書堂學堂, 京城裏的剝皮郡主百般為難國公府, 說是連國公府的世子爺都被他們兩淮地區的百姓帶累, 丢了差事。還有出了這個主意的國公府出身的東宮義婢,又是罰跪又是挨巴掌, 聽說被郡主的鞭子抽得渾身上下沒一處好地兒。

人群堵着郡主府這隊車馬, 後面的官府中人也只是和稀泥, 看着忙着勸勸這邊勸勸那邊,其實也是看郡主府的笑話。

此時南方地區哪裏不羨慕他們兩淮, 都說來到他們這裏有書讀, 這好名聲已經響遍了半個大胤。離他們最近的那府, 不像他們有能為他們撐腰的國公府, 硬着頭皮, 看着白花花的銀子變成了派不上用場的河道,下面百姓都鬧騰着也要學堂書堂,鬧騰着讓官府學兩淮,現在那邊官府正彈壓百姓,焦頭爛額地忙亂。

哪裏像他們,上下一心。知府雖然也怕這個難纏的郡主,但上面有人,又有民心。這個郡主再厲害,也奈何不了萬民一心請願。

壽犇只看了一眼地上的爛菜葉子,冷笑一聲:“我們郡主府是來修整河道,以防今年大雨不止、決堤之患——”

他話還沒說完,下面就是噓聲一片。亂七八糟都是嘲諷,說什麽的都有,帶頭的書生送上了一包油紙裹着的東西,大聲道:“這是咱們兩淮百姓給郡主的禮,是大胤南方歷年降水情況和原有河道情況!咱們感念郡主體恤百姓的心,只是也請郡主略微翻翻這些書冊,那麽多銀子當為百姓做實事,而不是扔在這些華而不實的工程上!河道修得再漂亮,咱們百姓不需要,咱們也領不了這個情!”

下面緊跟着有其他書生就喊道:“國公府一個奴婢都肯為了咱們百姓研究南方水文書籍,都能實事求是冒着得罪貴人的風險為咱們百姓做實事,請郡主也能如此!”

一波波跟着喊:“請郡主也能如此!”

“請郡主嘉獎為民請命的義婢!”

“請郡主登門國公府,撫慰一心為民的忠臣!”

後面的百姓跟着大聲喊出需求,聲勢浩大,震撼四方。

襯得郡主一行人都顯得無比單薄、渺小。壽犇聽的咬得後槽牙咯咯響,說得好聽“嘉獎”“撫慰”,就是讓他們郡主低頭認錯。可恨他們是領了郡主的命,要來搶修兩淮河道,要不是郡主有令在先,前面這些密密麻麻的人群以為他們是誰,他們郡主府閑得沒事願意帶着銀子來挨罵!

這真是千裏送銀領罵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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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就此僵持,民意要求只有郡主給義婢和國公府免責,他們才願意放郡主府的人進來。郡主府的人只好在府外先住下,派人急報回京報信,等待郡主下一步指示。

很快就進入九月,天居然真的放晴了。

壽犇叉腰看着突然放晴的天,罵道:“這鬼天氣,真是說晴就晴!這鬼地方,真是再也不想來了,下次郡主派誰都不要派咱們了!”

旁邊侍衛抱着刀埋怨:“下着雨都有人天天往咱們門上砸狗屎,這一晴天更不得了!要不是怕惹亂子,早他娘的把人拿住打一頓了!”

有一人跟道:“這幫子人就是欠打!”

天一晴帶着百姓請命的書生們更來勁兒了,郡主的河道徹底成了笑話,成了一拍腦袋的權貴做出的可笑決定。

然而郡主府的回信還沒有來,不過晴了兩日的南方,立即又開始了大雨。這雨來勢更猛烈更大,帶着不顧一切的勁頭,好像南邊的海水都到了天上,一股腦朝着南邊倒了下來。最可怕的是,已經一連下了七日,還沒有任何停下來的兆頭。

這可是已經進入幹季了,往年這時候正該曬書曬被子的時候,眼看着九月十五該是南邊不少地區都有的熱鬧的晾曬節,但整個南方似乎都籠罩在新一輪的雨季裏,這是他們從沒見過的!

那些叫嚷的書生和被帶節奏的百姓此時都惶恐不安地縮在屋裏,看着這沒完沒了的雨,越來越恐慌。

兩淮不遠的另一個府,陳先生搖着羽扇看着大雨那頭是化不開的黑,知府大人已經從原先的氣定神閑慌亂了起來,此時也看着陳先生望去的方向,不住念叨:“這是怎麽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最後驚恐地看着那片黑雲再次朝着南邊壓過來,他幾乎是顫聲道:“陳先生,這雨——”

“這雨,不會停。”陳先生慢慢道,“再五日,蓄水池的水位就會漫過原先的堤壩。”說完他一雙黑目鎖住知府:“大人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知府已經全身都被一種恐懼籠罩:“......決.....決堤。”

“大人,咱們這裏曾是河堤修得最低的地方,咱們先決堤。然後就是臨近的徽府、臺府,然後就是——兩淮。”

“咱......咱們有郡主加高.....加固的堤壩.....”知府大人話都不成個,他沒有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郡主她.....”

“京城說郡主夜夢南方雨災,堤壩決堤,一潰千裏!這是天佑大胤,托夢于郡主,這是天佑大胤吶!”陳先生兩眼燃燒着火一樣的光,“大人,我眼下就有你的晉升之道,你按我的折子遞上去,奏郡主是大胤福星!”陳先生幾乎陷入了瘋狂:“大人,郡主她是大胤福星,這場突然的天災,毀了南方就是毀了半個大胤,水災之後必有瘟疫,天災之後必伴随人禍,那就是亂起,真正的亂起!內亂必接外擾,北地西蒙南方小國,必然侵襲,這是天降郡主救大胤命數!”

陳先生早已隐隐感覺到今年南方氣候異常,他早跟府中很多人說,可沒人當一回兒事兒。種種異象都有發生,可看不見想不到的人就像瞎子,只有郡主,也看到了!

知府大人吞了口唾沫:“那兩淮——”

陳大人突然發出一陣怪笑:“兩淮還攔着郡主搶修河道的人呢,兩淮上下官員這次都完了,兩淮王家也完了!兩淮百姓——”他沒有說下去,但是知府打了個寒顫,只怕全都完了。

“大人,您準備安置兩淮地區的災民吧。”

災民?他們府并不是兩淮相鄰的府衙,災民竟會到這裏嗎?知府大人看着那烏壓壓的黑雲暴雨,“也許,也許不至于此,也許明日,或再幾日就停了呢.....”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是又一陣電閃雷鳴,接着就是更大的雨,仿佛呼嘯着潑灑下來。

“大人,我不是南邊的人,你身邊師爺都是南邊的,你問問他們見過這樣大雨嗎?”

沒有人見過。

此時兩淮地區反對郡主府搶修河道的人都仿佛失聲,領頭的書生舔了舔嘴唇讷讷道:“也許.....也許.....”可他自己都說不出也許什麽。

因為他們從未見過這樣不管不顧鋪天蓋地的雨。

多雨的南方都沒見過這樣不要命的雨。

外面冒雨進來的人,身上盡管披着蓑衣,也已經濕透了,更不要說傘了,早幾日傘就撐不住了。

一瞬間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甚至沒有抹掉臉上的水,只說了一句:“這樣雨勢,堤壩最多還能撐三日。”

後面坐着的人豁然站起來,說話已經帶上了控制不住的顫音:“郡主府的人呢?咱們快把人家請進來!”這時候還管什麽王家國公府義婢,屋外轟鳴的雨聲已經把他們都吓破了膽,盡管沒人說,所有人都在心裏明白一件事:這雨,不會停。

“郡主府的人已經撤出兩淮了,留了告示,挨家挨戶貼得到處都是。”

“撤了?”怎麽就撤了呢?

“什麽告示?”

“想活命,逃,遷出兩淮。”

“遷?怎麽遷?”他們的房屋家産都在這裏,他們的學堂書堂店鋪根基都在這裏.....屋子裏一片安靜,突然有人哭了起來,嗚嗚咽咽混着外面沒完沒了的雨聲,仿佛悲兆,讓人心頭發毛。

郡主府的人收到回複的時候已經是九月中了,南方早重新被從沒見過的雨季籠罩,天空好像破了個大洞,沒頭沒腦的雨水不停歇地澆下來,似乎永遠不會結束。很多驿站都停了下來,就是非常緊急的情報在這樣的條件下也慢了下來,郡主府私信也慢了下來。

壽犇一看完信就說了一個字:“走!”

此時經過快二十天的雨,他們早已經沒了原先對兩淮百姓的憤怒,永不停息的雨已經證明了他們郡主府的正确和清白。可——他們救不了兩淮,郡主信中對他們的要求就是離開兩淮,告知百姓,保命為上。

壽犇從郡主的信中就明白這雨不會停。

此時兩淮百姓都圍着官府和王家大宅,讓他們給個說法。走?不到最後,誰也舍不得走,這一走就是背井離鄉,他們的土地、田産、養的雞鴨.....都沒了。

兩淮王家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他們不是有那麽多人算過嗎?不是算過說兩淮堤壩二十年內都不需要修嗎?一定會沒事吧,一定會沒事的.....舍不得家業又惶惶不安的百姓等着王家和官府給他們希望,他們可都是為了百姓敢得罪上頭權貴的人呀,他們一定也會為百姓想辦法的。

這日已經是九月底,雨依然沒有一絲一毫停下來的意思。

百姓們近乎絕望地圍着官府和王宅,突然不知道誰說了一句:“王家已經偷偷搬走了!”人群突然就亂了起來,王家大門被驚恐的百姓破開,瘋狂憤怒的百姓從外院經過重重門到了內院,果然主要的幾房主子都已經不在.....

王家的遷走,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兩淮地區迅速亂了。

哭天搶地中的百姓開始帶着早就收拾了一半的家當,或趕馬車,或牛車板車,拉着老的抱着小的,拖家帶口往外跑。有那些舍不下家財的,還在争分奪秒把家中被子櫃子往已經不堪重負的車上塞,邊塞邊落淚,淚水混着雨水,這可都是一年年攢下來的。這被子、櫃子,都是全家人舍不得吃喝一點點攢下來的。不能扔,扔了還有什麽呢.....

孩子們早已被恐慌氣氛感染,不斷有孩子哭起來,家長的巴掌能止不住自家孩子的哭聲卻止不住別家的。有老人看着家裏又是塞箱子又是塞半袋子糧食,甚至連孩子都趕下去讓跟着車子跑,看着兒媳婦罵罵咧咧不高興的臉,慢慢爬下來,強笑着說:“你們走吧,我老了,我看家。”兒子還要勸說兩句,可老人坐的位置很快被一個大木箱填滿了,很快牛車重新滿滿當當起來。

小偷小盜這時候也出來了,讓本就一片混亂的地區更亂。不時有人哀嚎,“咱們的盆被哪個殺千刀的摸走了”“銀子,銀子沒了”“我的嫁妝箱子不見了”.....這可是舉家逃難,帶不走的東西都沒了,很多人抱着這個舍不下那個,于一片緊張大雨中忙亂着。他們還拿着當時王家和官府的宣傳安慰自己呢,他們兩淮的堤壩是當年修得最好的......

聽了郡主府最後勸告,第一時間選擇逃命的人才出了兩淮沒多遠,就聽到“轟”一聲巨響。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張惶回頭。

他們臉上帶着難以描畫的表情,有的人是驚恐,有的人臉上是一片空白。他們就這樣扶老攜幼,拉着牛車驢車,在這一瞬間都回頭看向兩淮方向——他們的家鄉。

不知道最先是誰,但突然間哭喊聲就響成一片,似乎漫天遍野都是。一片哭喊中都是“決堤了”“淹了”“全都淹了”“什麽都沒有了”“死了,都死了”.....

兩淮相鄰的地區早已經做好了準備,還是有水漫過來。他們穿着蓑衣挽着褲腿,站在沒了小腿的泥水中,看着就在一個月前還被他們羨慕着的兩淮百姓,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們哭天搶地.....

有個婦人喃喃道:“我女兒女婿帶着兒子搬到你們那兒了.....”都說要想孩子有出息就去兩淮,那裏有免費的書堂學堂......說着她好像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女兒女婿逃出來了嗎?.....她很快也加入哭天搶地的人群,哭着打聽有沒有見過她女兒女婿的,還有她才七歲的外孫,“比一般小孩子都高一些,穿着袍子,跟個小秀才一樣的娃娃.....”有沒有逃命的人見過.....

其他人都默然不語看着這些拖家帶口、扶老攜幼的——,就在剛剛,他們有了新的身份——災民。

傾盆大雨還在下着,無知無覺,無情。

他們都成了災民。

兩淮周邊府縣,這些一個月前才往官府鬧事的百姓此時都是後怕,他們當時都恨自家官府沒有膽子,恨郡主跋扈不聽人言,修什麽沒用的勞什子堤壩,讓他們的孩兒沒有免費書看,沒有免費學堂上.....可現在,他們看着隔壁人間慘劇,突然一個接一個都跪了下來,呼喊着老天。

“這是老天保佑,派了郡主下來!”

不然他們都将跟兩淮地區百姓一樣,不止他們,幾乎整個南方都将跟此時的兩淮地區一樣。

哭嚎中響起了一片新的帶着後怕的哭喊:“郡主是大胤福星!”“天降郡主,救我百姓!”“坤儀郡主,大胤福星!”

在轟轟的雨聲中,免于災難的在哭也在笑,逃出一劫的慶幸中交織着巨大的後怕,他們已經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們唯一知道的就是跪在一片雨水中呼喊着救他們于天災的郡主。

“坤儀郡主,大胤福星!”

南方的災情傳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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