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郡主, 這塊玉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

“她說,将來讓我贈給心悅的人。”

謝嘉儀聞言整個人都呆住了,手中的玉好似燙手, 她疑心自己握不住, 實際她握得更緊了。死死握着玉的手抵住了暖爐, 大約是抵靠地太緊,讓她覺得手邊熱得很, 她卻分不清這熱是來自手爐還是掌心的血玉。

“可是.....可是.....你送給我了呀。”謝嘉儀呆呆問出,前世你贈給我了呀。

陸辰安又輕笑了一聲,他的拇指摩挲着食指上一個細碎的口子,那是雕玉弄傷的。他的口氣卻依然是輕松的, 好像說的并不是什麽大事,甚至帶着一點不以為意:“是呀, 臣送給了郡主。”

頓了會, 他才問道:“所以, 郡主現在還喜歡嗎?”他的心意明明白白, 重若千鈞, 不是玩鬧,一點也不輕松。

如果他的心意這樣重的話, 郡主, 還喜歡嗎?

不只是合格的郡馬, 而是心悅她的郡馬。

心悅。

有時候這不是好事,心悅之, 就會視之念之, 就會生期待, 甚至會生怨憤。陸辰安在問謝嘉儀, 這樣, 她還喜歡嗎?

她,還要嗎?

他的聲音依然是輕快含笑的,讓人聽不出他的緊張。

“可是.....你喜歡的該是你表妹呀?”謝嘉儀糊塗了。她想到前世的陸大人,太子孱弱,根本不是長壽之相,而她這個皇後悍妒跋扈,是整個大胤名聲最狼藉的女子。哪個清流書生,哪個正經的大臣提到他們母子不皺眉的,而端莊賢惠,交游衆官家貴婦的張貴妃,還有她那個健康可愛的大皇子,雖然不占嫡,但也占了長,最關鍵的是嫡子那身子骨——,滿朝人都知道她的霁兒從小就是藥培着長大的,根本活不了幾年。

可是陸大人偏偏就站皇後嫡子。一向清貴的陸大人,就這樣站在了風口浪尖,站在了多數人的對立面。可直到他死,都初衷不改。

那時候謝嘉儀在宮中支撐得都很艱難,她無法想象毫無根基的陸大人在宮外過着怎樣的日子,面對着多少诋毀不堪。

陸大人很少笑,有一次皇後看到了陸大人的笑容,她那時候才意識到這個明明前途無量,卻死死站在她和霁兒這對毫無前途的皇後太子這邊的朝廷重臣,還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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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從他站到他們身邊的那一刻起,他的前路就艱難起來。他要直面英國公府和泰寧侯府這樣根基深厚的公侯的打壓,他要直面宋子明這樣以清流領袖著稱的寒士出身的官員的不恥,他要面對無數的诋毀和輕慢。

所有人對陸大人的印象都是沉默寡言。他出衆的才華和能力,甚至讓人忘記他是長相過人的探花郎。最後他的身上只剩下能幹和沉默,但是可惜了,站錯了隊,走錯了路,空負天縱奇才。這是後來,朝中人對陸大人的蓋棺定論。

可此時的陸大人,還是一個這樣溫柔愛笑的人。

如果,從一開始就是她呢.....原來即使那一世,也是有人一直看向她的,不曾轉移嗎?

一切都有了緣由。原來從來就沒有表妹呀,竟然一直都是她嗎?

謝嘉儀的嗓子哽得說不出話,她只怕自己一開口就要大哭一場。

可她卻不知道,她不開口,簌簌的淚水也已經滾滾落下。

前世的她,過得不好。前世的陸大人,明明這樣好的人,偏偏也沒能過好。

陸辰安突然意識到謝嘉儀在哭,這時候夜色更濃了一些,堤壩旁有巡查的人或持着火把,落挑着燈籠,看不清人,只能看清一簇簇渺遠的亮光從黑暗中穿過。

他不受控制擡起的手在半道頓住,重新落在身側,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好像哄一個委屈的孩子,他說:“郡主,不哭。你想要什麽,告訴臣?”

謝嘉儀哭得整個人都在發抖,她收住淚水卻收不住哽咽,她說:“陸大人,這一次你可跟我好好過吧。”

她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又嬌又軟,像柔軟的哀懇又像強勢的保證:“這一次,我要陸大人好好的。”

聽到她的話,陸辰安一震。

好好的。明明這樣簡單的三個字。

他默然了好久,才慢慢回道:“臣,願保郡主安穩,臣願郡主一世安穩。”

謝嘉儀破涕而笑,是呀,這次他們都能好好的。有她在呢,她救下了錢瑩瑩母子,救下了胡姣,救下了南方千千萬萬百姓的命,她會救下皇帝舅舅,也會救下二十五歲的陸大人。

一世安穩,沒有人知道,最混賬胡鬧的坤儀郡主,就想要一世安穩。

不會突然失去,她身邊的人不要走。

陸辰安感覺到自己垂下的袖口被人扯了扯,驟然靠近的溫熱讓他在風中吹冷了的手指都起了戰栗。

那是郡主被暖爐和鬥篷護住的暖意,靠近了他的冰涼。

那暖一近即離,随之是郡主嬌嬌脆脆的聲音,還帶着一點點哭泣後的哽咽:“咱們可該下去了,我看那邊巡查的燈籠好幾次都停在那裏往這看呢。”大概知道是上面的人,那人肯定又是納悶京裏來的貴人怎麽偏偏在這樣什麽都沒有的地方站這樣久,可他們又不敢靠近,讓他們手中的燭火都猶猶豫豫地頓在那裏。

陸辰安捏了捏自己的袖角,又迅速松開,不自然地轉開視線,引着郡主主仆兩人從另一處更緩的坡道下了堤壩。

自此郡主身邊的人都知道他們郡主府要有郡馬了,再見了陸大人,一個比一個笑得熱情燦爛。連見到明心,郡主府的人多遠都要上前打聲招呼,跟他寒暄兩聲。

明心現在已經鎮定下來,要知道最早知道自家公子和郡主的事情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陸府下人窸窸窣窣說的那個“面首”,急得明心抓耳撓腮安定不下來。畢竟京中誰不知道郡主沒什麽很要好的人,除了一個商賈人家不起眼的女兒,就是大胤最荒唐的大公主。大公主養面首,誰人不知,只是沒人敢多說什麽。大公主,也不是個脾氣好的,要不怎麽跟坤儀郡主這樣投脾氣呢。

還沒等明心欲言又止從自家公子那裏打聽明白,他就先從郡主府的人那裏知道自家公子已經被看做郡馬爺了,是正頭夫君呢!明心這一喜可不小,回頭就要讓那些嚼舌根子的陸府下人好看,把他們公子看成什麽人,就是郡主也不是他們說的那等動辄要好看的公子當面首的人!

郡主是要明媒正娶呢,呸呸呸,不是.....是郡主要明媒正嫁呢。他家公子是要堂堂正正給郡主做郎君的!

郡主一行人辦妥了差事,除了其中一部分要留下來繼續監察地方救災和河道的,其餘人等就此浩浩蕩蕩回京了。

一到京城,封賞就下來了。

辦差的官員都得了封賞,尤其是新科狀元陸辰安,更是直接從從六品連升兩級,更讓人眼紅的是直接能夠在陛下書房行走,為陛下起草诏書旨意,這可就是禦前的人了。

京城貴人還沒來得及眼紅,更大的封賞就砸了下來。

加封坤儀郡主為超品郡主,于坤儀之前,再加封號輔國,陛下親書“大胤福星”,親肯郡主護江山穩固,有“輔國之功”。

郡主此次頗富傳奇色彩的功勞,早已随着南方九月長達一個月停不下來的暴雨傳遍大胤。甚至北地都耳聞了這個傳奇郡主的事跡。

北狄左相嘆惋大好的機會被一個小孩子胡鬧一樣的執拗給毀了。他們本以為這樣天災,必然足以消耗動蕩整個大胤,那時候就是北狄的機會。可誰都沒想到居然有人,以一己之力,硬是重修了南方的河道工程。他們本以為是過家家一樣的胡鬧重修,日日盼着潛伏在大胤的線人傳來南邊決堤的消息,可這重修的河道居然抗住了。

大胡子的左相嘆了又嘆,暗道果然是謝家人,即使一個女娃子也有本事阻了他們北狄的路,成為他們北狄的心腹大患。大馬金刀坐在上首寶座的北狄首領更是痛惜失去了這樣好的一個機會,百年不遇的天災都沒有讓大胤亂起來。

他看向書房牆壁懸挂的大胤圖景,跟着念道:“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風簾翠幕,十萬人家。”這樣富饒肥沃的地方,從他還是大王子的時候,就已經心向往之,他早已對草原聖靈立下誓言:必要揮鞭南下,親眼去看錢塘繁華!他要讓他們北地的子民,縱馬奔馳在富饒的大胤,從此不用再過居無定所的生活。遼闊的大胤,都将成為他們北狄的牧馬場所。他幽深的眼,深深地看着畫面,長長呼了口氣,魂牽夢繞的地方。

北狄首領站起來饒了幾圈,慢慢定住,擡眼看向左相:“總有機會的,本王不相信大胤一直不亂。”說到這裏他跟左相相視一笑,大胤不可能不亂。

“大胤天子始終缺了天子八玺中的受命玺。”左相意味深長道。

一個始終沒有受命玺的王朝天子,一個手持受命玺的民間隐君,還怕大胤沒有亂的時候?北狄首領回看圖景哈哈笑了,“如此江山誰不想要,即使——只是半壁。”他不信,那個手握受命玺的正統繼承人,會不動心!那時,就是他們北狄的機會。

他深深嗅了一口,好像能聞到大胤那一片片荷塘芳香,大胤的食物比他們的更精美,連大胤的女人都比他們的嬌媚。這個北狄狼王慢慢扭動脖頸,等着,等一個機會,然後撲上去——他磨了磨牙,一下子咬住大胤這塊讓周邊各族眼饞的肥肉。

沃土千裏,強者居之!

北地謝家軍舊部這邊,季德趙義兩位将軍也聽到了京城傳來的消息,更加振奮了。本來随着謝家正房近乎族滅,領頭的謝家将軍盡數戰死,謝家軍已經頹喪下去,更被有心人不斷調派,經過十多年時間,謝家軍早已經七零八落。當年跟在謝将軍身邊的,目前剩下來的就是季德和趙義兩位将軍了,這麽多年他們在各種打壓之下拉扯着謝家軍兄弟們。快拉不住的時候,終于跟京城的郡主接上了頭。

從此他們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尤其是這兩年,坤儀郡主的商隊遍布北地西域,坤儀郡主的威名,在北地也傳開了。誰都能說坤儀郡主不好,就是他們北地人不能,敢說的人都要吃謝家軍殘餘舊部的拳頭,這是他們謝将軍的女兒,那能不好!

尤其是這次,随着商隊帶來京城的消息,所有謝家軍舊人更是與有榮焉,一個個張口閉口都是“那是我們郡主”,“那是我們将軍的女兒”,“當年我還給小郡主站過崗呢”“我還護着小郡主和小将軍逛過燈節廟會呢”.....說到這裏,說話的人就突然停下來了,不再說下去,悶頭喝了手邊大碗的酒,罵一句能把人凍成冰疙瘩的操蛋的天。

他們此時都已經是校尉官職,當年他們是謝将軍帳前的親兵。那時候,他們都以為謝将軍會一直帶着他們,把北狄西戎都打回老巢,讓他們再也不敢冒頭。那時候他們個個有底氣,他們有謝将軍,才十幾歲大的小公子那也是青出于藍,不僅一身根骨随了将軍,學什麽成什麽。一個好用的腦子随了他們那個皇家公主主母,小小年紀,跟着将軍坐在大帳裏,對着沙盤就已經能提出自己的戰略想法了。

他們都以為.....

後來沒了将軍,當年赫赫的謝家軍,人人都能排擠,人人都能踩上一腳。

“草他娘的,以後咱們腰杆子也能硬起來,咱們還有郡主呢!誰說謝家人都死絕了,咱們還有封號輔國的坤儀郡主呢!”說話的人黑黝黝的臉堂,紅着眼睛,大約是酒喝多了。沒辦法,北地太冷了,炭火又跟不上,哪個懷裏帳子裏不藏着燒酒。

這人名叫蔣幹,當年就是那個護着小郡主小公子逛廟會的十個親兵裏的一個,剩下的九個都死光了。他是因為當時被将軍派出去哨探,才留下了一條命。那一夜的肅城啊,不能想。總有一天,他想,總有一天他要為将軍割下塔塔部首領塔爾克敦的狗頭,用塔塔部的血祭謝家滿門、肅城滿城百姓。

喝多了的蔣幹,忍不住嚎了一嗓子,似乎是叫,又似乎是哭。

遠處有經過的王将軍手下的士兵撇着嘴不屑道:“又是那幫人吧,那才是一幫瘋子呢!”他身邊跟着的是後勤老兵,這次卻沒附和他,默了會道:“你沒經過,你不懂。”你沒做過謝家軍的人,你不懂謝家軍的軍心;你沒經過肅城那一夜,你不懂謝家軍活下來的人心中時時刻刻戳着的恨。

北地的風呼嘯而過,似哀嚎,似咆哮。

而遙遠的京城,即使是嚴寒的冬天,但貴族的暖閣裏依然有暖房裏精心養出的獻花,熱熱鬧鬧開着。

花氣襲人,暖得讓人想冒汗,總要解開家常袍子上頭的那顆扣子才舒坦。

早已經徹底縮起來的英國公仔細琢磨着永泰帝的聖旨:“輔國,陛下真是——”自古只有臨朝的長公主才能封輔國,這樣一個小丫頭,陛下到底意欲為何啊?老于世故的英國公都不懂了,可以封賞的方式多的是,陛下偏偏封了“輔國”。可沒有人反對,郡主此功,實在浩大。浩大,且傳奇,這樣的皇家人,正是百姓追捧服膺的對象。

一下子徹底蒼老下來的英國公,偏偏更要打起精神活着,他一死,這國公府可就變侯爵府了。所以如今他越發注意養生,一邊提醒自己心平氣和,一邊緩緩道“本想踩着讓咱們國公府往上走,結果沒想到反而被一個黃毛丫頭給踩着上去了。”而他們,這一塹就摔得只怕二十年都爬不起來。

一個家族沒有人了,就沒有了根基。

坤儀郡主這一腳把他們國公府真的踩狠了,要不是有先帝的手書禦賜手杖,差點就踩死了。就這樣,世襲罔替變成降等襲爵,恨得喜怒不形于色的英國公都咬了牙罵了人。

那一日日大雨都下在他的神經上,他先是求着雨停,後來真是巴不得這雨一直下下去,沖垮了郡主的堤壩,他們許還有一線機會。可惜,天從來不遂人意.....

英國公頹然坐下,一遍遍撫摸着雕花黃花梨木椅子扶手:沒關系,這局他們敗了,但只要有太子在,有娘娘在,早晚這摘了的還能回來,回來的還能再升。來日方長,就是晚上二十年,三十年,總還能再爬起來。

他的視線看向了左手坐着的世子爺和嫡長孫,因為接連丢了差事,這陣子兩人都沮喪得很,一向端得住的兒子都胡鬧了幾次,更不要說年紀還小的孫子了。

要放以前他早家法伺候了,可現在卻動不了手了,他們王家就這些人了,可再禁不住有人出意外了。

這時他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了,英國公聽到信兒後已經松弛的眼皮一顫。

陛下,果然把那處銅礦給了郡主了!

這簡直——

什麽是金山銀山,這特麽就是金山銀山吶!

他的視線驟然落在嫡長孫身上,看得老老實實坐着的孫子一個激靈,本來為了丢了的差使還蔫蔫地歪着,被爺爺老眼一看,立即坐得規規矩矩、端端正正。

英國公突然看到了一線可能:他的幾個兒女,要說最出衆的,不是心計頭腦,他們一個個心計頭腦自然是過人的,但最出衆的,是他們的長相。

他的兩個女兒如此,他的兒孫也是如此。

他怎麽早先就沒想到,郡主不嫁太子,郡主怎麽就不能嫁給英國公世孫呢!早想到,就不會有那麽些摩擦誤會了.....英國公看着即使頹喪了些、也依然風姿出衆的嫡孫,滿京城的才俊,還有誰比他這個孫子更有資格做坤儀郡主的郡馬呢!

冤家宜解不宜結,郡主就是不明白,郡主身邊也該有明白的人。

郡主府的謝嘉儀打了個噴嚏,嘟囔道:“別是剛才就開了那麽一會兒窗子,就受了寒吧,給嬷嬷知道又要念叨了。”

說着又喃喃道:“也可能是陸大人在念叨我呢。”說完就聽身邊采星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謝嘉儀理直氣壯道:“有什麽好笑的,有人念叨就會打噴嚏,就是有人念叨我呢。”怎麽就不能是陸大人了......

作者有話說:

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風簾翠幕,十萬人家。

化用自:“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柳永

《鶴林玉露》裏說金主亮聞歌,心慕“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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