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京城各處早就開始準備年了, 如今朝廷也封了印,官員也都開始休年假。年根兒底下,到處都是熱鬧快活的, 尤其是今年, 一場那樣大的天災, 要是淹起來,不知多少人會沒命, 可老天給他們降了福星,托了郡主的福,有驚無險過去了。

大胤上下都相信,這是天佑大胤的好兆頭, 來年只有更好的。也因此,安穩歡樂的氣氛更濃。尤其是南邊的百姓, 這一個年也照樣裁剪新衣裳, 誰都會說一句, “要不是郡主, 哪裏還有新衣裳穿。”

養心殿書房裏, 永泰帝靠着靠枕愣愣看着緊閉的窗,他知道外面那株海棠落光了葉, 枯幹了枝。外面送太醫的喜公公, 盯着太醫道:“汪太醫這是請的平安脈, 可別記錯了。”汪太醫忙道不敢,大冷的天後背上卻黏膩膩的, 那是出了汗。也因為書房裏實在是熱, 也因為陛下的身體——。

喜公公回身往書房裏走, 一張臉上無人見時, 難免帶出了頹色。一到書房門口, 立即換上了喜慶的笑臉。大過年的,得讓陛下看了高興。

永泰帝又瘦了些,枯骨一樣的手翻着欽天監給挑的好日子。喜公公心裏發酸,臉上卻笑得更喜慶,跟着道:“陛下這是要給郡主挑日子?”

聽到永泰帝咳嗽,他趕緊把茶水捧上去。

永泰帝合上了冊子:“日子都不好。”

喜公公笑着,卻更心酸,哪裏是日子都不好,陛下是怕那些日子他等不到。他躬身笑着:“陛下給郡主挑個好的,陛下親自挑的,必然大吉大利,再好沒有了。”

永泰帝按着冊子,仿佛下了決心:“就是年後正月十五,普天同慶的日子,我要整個大胤同賀昭昭的好日子。”

喜公公一驚,“這樣趕,郡主——難免疑心。”永泰帝這段日子身子又更壞了下去,只瞞着人,尤其讓他瞞着郡主。

永泰帝笑了聲,搖了搖頭,“朕有的是法子不讓她疑心。”他不覺看向窗外,冬天的窗都閉得死死的,外面即使挂了一溜宮燈,也是看不見什麽的,可永泰帝還是看着窗外方向,似乎陷入了沉思。

許久,他才道:“來喜,朕總得安頓好了昭昭,不然——你也是知道的,公主可不是個脾氣好的,好不容易見了面,還得讓她又擔心又生氣。”大約是話長了些,說到後來永泰帝的聲氣都低弱了,要不是冬日夜靜,喜公公只怕自己根本聽不清陛下說什麽。

喜公公順着說了些平陽公主當年的舊事,明明都是說了多少遍的事兒,永泰帝還是認真聽着。這些舊事,讓這座孤清的宮殿在這一刻似乎都溫暖了些。

年底的夜裏,朝廷都封了印,可東宮殿下還忙着。

只是今夜他不在書房。

東宮地牢裏,裏面來往的人都是一身黑色衣裳,就是濺上去多少血,看着也一樣齊整清靜。他們一個個都如無聲的鬼,已經到了他們一出現,牢房裏的人就打顫,更有甚者直接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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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進了東宮地牢,生不由你,死,也不由你。黑衣人們最滿意的一點,不是讓進去的人生不如死,而是進去的人,沒有殿下的同意,從來沒人能提前死。

一水無聲的黑衣人中只有太子殿下依然是月白色暗繡龍紋的素色袍服,沒什麽表情地端坐在刑房最前面的烏木椅上,端着茶杯,輕吹着。不管前面人是哭是喊,是叫是罵,他只是輕吹茶水,緩慢啜着,好像前面不是抽筋剝皮的酷刑,不過是擺了兩盤白玉蘭,翩翩公子,端着茶水,慢賞。

因為殿下看着,今天這人手上的活分外仔細,可不能砸了他們的招牌。再硬的骨頭,在這樣細致的招待下,也軟了。

當高升跟着太子殿下走出地牢的時候,厚重的門一關,所有的血腥氣和哀嚎都被石門阻斷。

而他的殿下好似不過夜中睡不着,起來在園子裏走了一圈,依然是衣衫潔淨,面色清淡,是外人交口稱贊的宅心仁厚、胸懷百姓的大胤太子。

高升挑着燈籠,低着頭。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殿下了。最近,殿下去地牢,越來越多了。以前,殿下半年也不定去一次,都是交代何勝去盯着。可最近幾日,殿下可就去過三次了。

到了夜間,殿下一點聲音都聽不得,為此已經有好幾個當差的挨了板子,只因走過的時候發出了動靜。

東宮的差事,是越來越難當了。

夜色漸漸消退,天空現了白,高升進去伺候的時候,他甚至看不出殿下到底是早已經醒了,還是一直沒睡。如今,多一句話他也不敢問了,只愈發小心伺候。

偏偏這時候外面有消息傳來,說是內務府接了陛下的急旨,連宮裏過年都可以簡一些,所有人都要緊着一件事辦。

高升正給太子遞寸寬的腰帶,太子習慣自己更衣,伺候的人都只在旁邊給太子拿衣服遞物件。

徐士行接過皮質束帶,一邊束上一邊問道:“是什麽事兒,竟比宮裏過年還要緊?”

高升聽到來報的人回道:“郡主大婚,一早的旨意,婚期定在年後正月十五。”高升捧玉佩帶鈎的手一抖,差點把東西掉了。

寝室內有瞬間的安靜,連衣服摩挲的聲音都沒了。高升有種空氣被抽空的感覺,他全身都繃着,大氣不敢喘。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高度緊張讓高升對時間流逝失去了感知。他聽到太子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哦這事兒。”

好像這是件無足輕重的事兒,高升這才緩緩出了口氣,他心道也許是自己把這件事看得太重了,也許殿下早就不當一回事兒了。

他提着的心重新放松下來,把帶鈎遞給殿下,聽到太子平淡問道:“怎麽突然訂了這個日子?”這大概是此時所有聽到這個信的人都會問的一個問題,郡主大婚這樣大的事兒,論理總該有三五個月的籌備,就是準備個一年半年也是正常的。

報信的人回道:“奴才打聽過了,說是欽天監算出的時間,郡主天生福運,選在那日普天同慶,能把福氣帶給大胤和大胤子民。”

高升正要應景跟着說兩句,一擡頭臉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他看到殿下握着帶鈎的兩只手怎麽也扣不上平日一下子就挂上的帶鈎。

“叮”一聲,鎏金帶鈎掉到了水磨磚地面上。

寝宮再次一片鴉雀無聲的靜。

這次,高升後背的冷汗都出來了。

其他伺候的人都垂着頭,一動不動,跪着回話的人也把頭垂得更低了。過了一會兒,高升聽到太子殿下的聲音,依然是死水般的平靜,“你來替孤更衣。”繼而又吩咐人叫何勝派人盯着內務府,公事公辦道:“這種時候,四皇子那邊必然想從中插一杆子,讓人盯死了,不管是人還是東西,都別讓那邊的人趁亂子混進去。”

很快一件件公務送了上來,封了印的是朝廷。但一個偌大的王朝,不會因為過年就無事端,不到過年那天,事情還是沒完的。

一直到年二十九這天,太子殿下才真正完了手裏一件件事。徐士行坐在書房裏,案上沒了堆積如山的折子,他好像一下子不知道那些空出來的時間要做什麽。

他努力想着往年這時候,該做什麽了。

往年這時候.....他根本空不下來,公務以外他所有的時間,都被同一個人填滿。就在前年,這時候書房大書案旁還放了一張小案子,謝嘉儀就托着腮坐在那裏,說是看話本子,可好幾次他擡頭看過去,她都托着腮在看他。

徐士行問:“話本子不好看?”

謝嘉儀搖頭,“好看。”

一看到他放下最後一個折子,她馬上跳了起來。書房裏很快熱鬧起來,她幾乎是立即就把所有人支使得團團轉,不一會兒,點心果子就擺了一桌子,整個書房因為她一個人活色生香。

徐士行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書案前,從日頭西沉做到月上中天。

始終沒有叫人,也沒有出來。

而此時富安坊陸家側院的牆頭再次冒出個腦袋,整張臉都藏在大大的毛茸茸的鬥篷帽子裏,看得陸辰安發笑。

來人也不急着下來,脆聲道:“我給你帶來了小菜。”

“什麽?”

“小菜啊。”喝酒吃小菜,很多文人不都這麽着。

陸辰安的側院早已不再簡陋,可因為坤儀郡主的到來,還是再次變了樣子。廳堂明亮的燭火下,照出了鋪天蓋地的喜氣,陸辰安看着謝嘉儀指揮人張羅出一屋子紅紅綠綠的熱鬧,他只是看着她笑。

謝嘉儀已經招呼他坐下來,外面如意步步采月采星他們帶着側院裏的下人擺了兩桌,清冷的院子愈發熱鬧起來。平時不敢多說話的陸府下人們,今日先是看傻了眼,這會兒在外面桌上也敢說話笑鬧了。

這種從未有過的過年的熱鬧,一下子朝着陸辰安襲來,讓他升起一種羞赧。

他也說不清這種羞赧所為何來,大概是這一切都太像——這個院子有了女主人。

而他,正是那個等待已久的男主人。

一向聰敏鎮定的陸大人,握着酒杯好一會兒說不出話,第一句出口的話就是廢話:“你,知道婚期定了吧。”

謝嘉儀撲哧就笑了,笑着搖頭:“我不知道呀,定在哪一日啊?”

她覺得陸大人太好笑了,這會兒全京城人怕都知道了,單瞞着她這個新娘子不成。

陸辰安甚至此時都沒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很傻的問題,他滿心都是,第二次有人和他一桌吃飯,還是她。而正月十五後的每一日,她都會同他一桌吃飯,每一日。

此時聽到謝嘉儀一本正經地發問,他的耳根微微發熱,臉頰也抵不住的熱,他覺得這個屋子炭火燒得太熱了一些。

他不敢再看眼前人燭光下白瑩瑩的笑臉,不看也知道這人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陸辰安專注地把謝嘉儀愛吃的點心換到她手邊。

屋外月亮爬到光禿禿的梢頭,灑下滿地銀輝。

屋子裏有嬌脆的女聲道:

“咦你臉紅了?”

有低沉的男聲回:

“你看錯了。”

“是不是這個酒——”

“就是這個酒。”

不是臉紅,是酒太濃,熏人欲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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