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真的來了。

随着離前世永泰帝離世的日子越來越近, 謝嘉儀越來越不安。

這天睡到半夜,驀地半空炸開一聲春雷。此時距離大婚之日已經又過去一個半月,郡主內寝的紅色帳幔已經換下, 換上了翠色的缭绫帳, 随着春雷落下, 估摸是起了大風,透過緊閉的門窗撩動了床前紗帳。

謝嘉儀從夢中驚醒, 坐起身,聽到窗外還有春天的驚雷陣陣。

早在她起身的瞬間,陸辰安就跟着醒了,此時也起身, 把身邊人拉入懷中。

謝嘉儀說:“我怕。”

陸辰安一手摟着她,一手輕輕拍撫着她的後背, 熟悉而溫柔的聲音低聲一遍遍道:“昭昭, 我在呢。”謝嘉儀怦怦跳動的心慢慢平緩下來, 她伏在陸辰安懷中, 兩只手緊緊拽着他身上柔軟的帶着溫度的寝衣。

“皇帝舅舅讓我去為他摘海棠花。”謝嘉儀喃喃道, “最好看的那一簇,花枝有些高.....我踮了踮腳沒有夠着.....這時候有人往我腳底下放了小杌子.....我立即踩了上去.....好着急啊.....明明對準了那簇, 可好幾次都沒剪掉......後來我剪掉了那簇開得最好的海棠花.....”她抱着就往回跑。

可是在夢裏, 她一直就在旁邊, 看着那個跟她一模一樣的女孩顫抖着手,踩着杌子去夠着剪那簇海棠。她在旁邊好着急, 一遍遍喊着“快回去, 快回去!”可她卻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剪刀咔嚓一下剪下花枝的時候, 夢中的謝嘉儀朝禦書房窗口回頭, 她什麽都看不見,可她知道,陛下去了。

那個女孩抱起花枝就往裏頭跑。

只有她愣在那樹新開的海棠前,她知道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謝嘉儀的眼淚濕透了陸辰安胸.前的寝衣,她喃喃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感到潮濕滾燙的淚,陸辰安拍撫謝嘉儀後背的手頓了頓,把她緊緊擁在懷裏,耐心又輕柔地低聲問道:“昭昭,什麽來不及了,告訴我?”

“陸大人,海棠花來不及了....."說出這句話,謝嘉儀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雷聲剛起的時候,卧房外就有了動靜,可是不管是守夜的丫頭小太監,還是今夜不當班此時也起身過來的如意采月,此時都整衣站在外面。沒有聽到郡主郡馬喚人,他們誰也沒有點燈,也不敢靠近,就遠遠候着。

采月猶豫了會,小聲問陳嬷嬷:“打雷了,咱們要不要點起燈。”郡主沒有叫,也先把院子裏的燈都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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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嬷嬷又等了會,才低聲道:“且再等等吧。”

春雷已住,淅淅瀝瀝的春雨灑落下來。

內寝大床上,陸辰安還在輕聲跟謝嘉儀說着話。她靠在陸辰安懷裏,挂着淚,聽着他的話,點了點頭。雖然周圍沒有光,她卻覺得好像在一個最安全最安全的地方,繃緊的身體重新放松下來,這時候她聽到雷聲早停了,她蹭了蹭陸辰安胸.前的寝衣,已經是一片冰涼,那是她的淚。

“是下雨了嗎?”

陸辰安輕輕嗯了聲。

謝嘉儀從他懷中緩緩擡頭,陸辰安溫熱的唇落在她仰起的額頭上,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相擁。

陸辰安把身前的被子整個包裹住謝嘉儀,謝嘉儀的手卻從後面把被子拉展開,把他整個後背也裹進去。

兩人就這樣相互靠坐着,靜靜聽着彼此的心跳,還有外面沙沙的雨聲。

“陸大人?”

“嗯?”

“天一亮我就想進宮。”

“好。”

郡主府的馬車到宮門的時候,宮門還沒開。急得裏面守門的人團團轉,恨不得能自己親自把時辰撥到開宮門的時刻,這可是讓坤儀郡主在門外候着,還下着雨。

好容易盯着時間,剛一到時辰,值守人員趕緊帶着人把宮門開了。把郡主府的馬車迎了進去,他才松了一口氣。新來的年輕小侍衛見頭兒緊張得別說坐,站都站不住,還以為郡主必然脾氣不好,要有好一通發落呢。沒想到郡主府的人什麽都沒說,撐傘走在郡主轎辇旁邊的陸大人大約看出他的緊張,還沖他點了點頭。就連頭兒上去親自送郡主賠不是,郡主也只是說了句:“你們負責是好事,沒有不是。”

後面的公公還招呼人給他們留下了兩匣子點心,說是今日來早了些,難免給大家添了麻煩。

話說得又軟和又好聽,聽得新來的侍衛心裏熱乎乎的。郡主府的人都進去好一會兒了,他還在那裏呆呆樂呵。還是頭兒擡腳踢了他小腿一下,他才徹底回了神。這會兒下雨,門口留了隊人,他們這組換班到了旁邊值房,分着郡主府給的點心,嘻嘻呵呵說着話。

小侍衛忍不住湊過去壓低聲音問一直對他們挺好的頭兒:“李頭兒,為啥外面人都說郡主脾氣不好?”要他說,郡主是他見過脾氣頂好的貴人了。要是換了旁人,下着雨等了這麽久,不說是自己不按時辰來,反而會拿他們出氣。

李頭兒又給了他後腦勺一下,“說話就說話,鬼鬼祟祟的幹什麽。”說着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外面有多少人見過咱們郡主?那些見過還在外面說郡主脾氣不好的——”他哼了一聲,“貴人的事兒是你能議論的!”小侍衛把警告記在心裏,卻聽到李頭壓得更低的聲音含混了一句,“都是壞人。”

喜公公已經聽見說郡主早早就來了,在宮門外等了好一會兒,他看了眼夜裏咳到怎麽都睡不下的陛下,折騰了一.夜。最後非要來到前面書房那張靠窗的榻上歪着,還要開着窗,他正想把郡主進來的消息跟陛下說,就聽到永泰帝問:“海棠花還沒開呀?”

喜公公忙道:“快開了,已經打了骨朵了,這場春雨一過,眼見立時就開了。”

永泰帝沒說話,又是一陣咳嗽,拿開帕子上面又是血。他移開,淡淡地看了眼,就聽到喜公公說郡主進宮門了,不一會兒就能到了。

永泰帝點了點頭,讓人把火盆移到跟前,一伸手把沾血的帕子丢進火盆。忙着給永泰帝涼藥的喜公公看見一愣,“陛下,奴才去喚汪太醫!”

永泰帝擺了擺手,艱難地笑了笑,“沒有用,朕也不想再看他那張戰戰兢兢的老臉了。”

陸辰安去了翰林院值房,謝嘉儀來了陛下書房。

她進來的時候,火盆已經搬出去了。喜公公往永泰帝腳邊放了腳爐,又在腳邊多壓了床被子。謝嘉儀看了陛下的情形,心裏的不安不斷擴大,但她面上卻還是往日一樣的笑。見陛下睜眼的時候,就陪着說兩句話。陛下微微露出疲倦神色,她就不吱聲,假裝專心在看話本子。

卻很久都沒有翻過一頁。

永泰帝睜開眼看了出神的謝嘉儀好一會兒,心疼道:“昭昭,別怕,朕好着呢。”

謝嘉儀擡起臉笑道:“我不怕呀!我只是在想今年的海棠花用那個越窯大肚細頸瓶裝,明年就用那個青瓷的美人瓶,後年呢得找個更出彩的把今年明年的都壓過去才是.....”

永泰帝伴着細碎的雨聲,聽着她溫軟瑣碎的話,話裏是一年又一年的安穩。

“昭昭要是朕的女兒就好了。”

謝嘉儀笑道:“大公主倒是好多次都想來看陛下,走到宮門口就給人攔住進不來了,就這樣她還是每隔上幾日就到宮門口磕頭呢。”

“她?她好好的別再把誰一劍捅死了就是孝順了。”

謝嘉儀接道:“當時換我,我也捅死他。”

永泰帝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不認同謝嘉儀的話,還是不相信謝嘉儀會做出這樣的事兒。

當年驸馬跟一個婢女暗通款曲,事情暴露後,驸馬家裏也是老牌的勳貴,硬是把這個婢女擡了妾。大公主眼不見心不煩,直接當驸馬死了。大公主的奶嬷嬷卻見不得自己伺候的主子受這樣的氣,私下裏沒少磋磨那個婢女,這婢女一直忍着,忍了半年才被驸馬看出來。驸馬從小也是京城裏有脾氣的,哪裏受得了自己的愛妾受這樣大的委屈,加上又喝了酒,又是夜裏,不顧婢女攔着,沖到嬷嬷那裏,把人扯下來就踹。

上了年紀的嬷嬷睡夢中驚醒,哪裏禁得住這樣屈辱,直接上吊死了。

大公主二話沒說拿着把劍就把驸馬給捅了,當時也并沒有捅死,就被下人攔住,把驸馬送回了家。可是大公主提着劍又把婢女捅了個對穿,婢女身體可就沒這麽好了,當時就死了。據說郡馬聽說,一口氣上不來,昂着脖子憋得臉都紅了,直着脖子叫了“小蓮”,跟着死了。

小蓮就是那個婢女的名字。

驸馬的家裏哪裏能願意,就是皇帝的女兒也要有王法。

大公主被送進了護國寺,清修了兩年,就開始公然養起了面首。皇帝的女兒,她要是就是不要臉了,別人也還真沒辦法。

提到這個女兒,永泰帝瞅了謝嘉儀一眼:“也就是你,還跟她來往,京城裏說出多少難聽的話呀.....”

“我跟大公主也就是半斤八兩吧,也說不好到底是誰帶累誰的名聲了.....陛下,估摸這就叫投緣。”

永泰帝虛弱地笑了一下,就這樣聽着謝嘉儀絮絮說着閑話,聽着綿綿的雨聲,他慢慢合上了眼,睡了。把喜公公高興壞了,這些日子陛下越來越難入睡了,能睡上這麽一會兒太難得了。

永泰帝睡了一覺醒來,果然覺得精神好一些,還能起身往門口站了站,這天的晚膳也多用了一些。謝嘉儀提着的心終于放了下去,看陛下的精神可比前世這時候好太多了。

前世就是這天下午陛下去的,看着陛下安穩度過了這個下午。海棠花果然同前世一樣在這日開了,謝嘉儀這次避開了前世那簇,另挑了一簇最配那個越窯花瓶的剪下來送進了陛下的書房。

她心道這個春天必然是能過去的,她得發動更多人,非把那個方仲子給找出來不可!陛下才多大年紀呀,就是不萬歲萬萬歲,求個十年二十年,總不是貪心吧。

這一天她出宮的步子都是輕快的。

卻沒想到就是這夜,永泰帝病情一下子惡化。

長春宮經營了這些年,早就知道陛下身體不好了,此時聽到陛下召見太子以及內閣大臣,德妃馬上就知道時候到了。這時柳嬷嬷鳴佩都來到了德妃身邊,伺候德妃更衣的時候,兩個人手都在顫。

大胤要變天了,以後這後宮就是他們娘娘說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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