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整個京城上流圈子和皇宮再次因為坤儀郡主緊繃起來, 六年來仿佛消失在京師的郡主,一出現就直奔皇宮。

看得有人不安,有人驚心動魄, 有人默默矚目。

所有人的眼睛一只密切注意着坤儀郡主一舉一動, 另一只關注着建曌帝的反應。

誰知道坤儀郡主入宮已經一個多月了, 兩邊都沒有任何動靜。眼看就到八月壽康宮太後年年大辦的賞菊宴,這兩人似乎還沒有見過一面。

似乎什麽都不會發生, 似乎所有人白緊張了。可是真正明白的人反而更緊張了,這種反常的漠視,讓他們覺得自己好像在注視着一場随時可能崩塌的冰面。建曌帝如常上朝,一如既往的勤政, 也一如既往地陰郁莫測。而海棠宮的郡主,似乎不過換了一個地方睡覺。

還真是睡覺, 海棠宮的下人是再清楚不過, 郡主是愈發貪睡了。每天早上起來, 郡主會跟小世子一起練功練字, 然後吃過早膳, 小世子繼續跟着師父學習,郡主走兩圈看看海棠花樹吃吃點心, 就到了要小睡的時候, 一覺睡起, 往往就是暮色将臨。

養心殿裏氣氛愈發緊張,吉祥都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覺得陛下若無其事的臉下繃着一根弦兒, 如今這根弦兒快繃不住了。這日午後陛下如往常一樣提筆練字, 卻突然摔了筆杆, 毛筆在水磨磚地面上留下一片墨跡。

吉祥忙硬着頭皮上前, 心裏都是那兩個字,“崩了”“崩了”,陛下撐不住了。

果然,他就聽到陛下挾着寒意霜雪之聲:“她又睡了?”

吉祥頭皮發麻:“陛下,郡主午歇了。”海棠宮裏如今被如意步步采星和陳嬷嬷防備地滴水不進,用的都是郡主府和靖北王府的舊人家生子。但好歹如意算是給了他一個面子,他們這邊送去的兩個人給安排了一個掃院子的活兒,算是留了下來,別的不能知道,郡主這一日有大半日都是睡過去的習慣卻是都知道的。

可笑壽康宮還想着安插眼線,一伸手就被海棠宮給剁了,其中兩個鬼鬼祟祟地直接被拿住動了板子,壽康宮又不能跳出來認,只能啞巴吃黃連。

吉祥只能佩服,如今海棠宮的人都是血裏雨裏歷練出來的,行事愈發謹慎滴水不漏。他們要不給面子,誰也甭想往裏面伸手。不要說陳嬷嬷如意了,就是步步采星這樣的,如今嬉笑之間都透着幹練老辣,還套話,別人不給他們套個幹淨,他吉祥跪下叫爺爺。

聽到果然已經又睡下了,這一天算是又白白過去,搞不好謝嘉儀就能直接接上夜覺。建曌帝想到這裏真的是恨得磨牙,簡直不知道她這些年到底是怎麽過來的,他幾乎夜夜難以入眠,她可倒好睡得比以前越發多了。他磨着後槽牙想,她到底哪裏來的這麽多覺。

徐士行呼出口氣,重新提筆蘸墨,寫下了一個殺氣騰騰的“待”。淋漓的墨汁,随着碩大的“待”字那一點滴落下來。吉祥一邊磨着墨,一邊暗自琢磨,也不知陛下到底“待”什麽?他也只知道一個“守株待兔”,他想至少郡主這只陛下想要的兔子,已經進了宮。別的不說,雖然陛下還是脾氣不好,但這一個月來頭疾卻好些了。

這日傍晚聽到郡主居然起來了,看起來心情還不錯,吉祥一得到信兒就忙忙跑進來回報給陛下,他覺得陛下“待”的該就是這樣的時機。天高氣爽的秋日,關鍵是郡主心情還好,正該是舊人相見的時候。他是看出來了,郡主這座山是不會來就人的,只是不知道他們英明神武的陛下看出來沒有。

建曌帝正在批折子,聞言頭也不擡冷笑道:“起來就起來,朕還得上杆子求見不成。”可是陛下正要批下去的“知道了”三個字,筆鋒一轉就變成了,“甚合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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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垂頭不知陛下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在外面說起來他吉祥是威風凜凜的養心殿大總管,可是在陛下跟前就是個伺候人的,摸不準聖意的時候他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的。他心裏倒是忍不住道,陛下還待什麽呢,再待下去就要過年了.....可陛下還是老神在在,繼續往下批折子。

直到一刻鐘後,陛下突然放下筆起身道:“擺駕。”

正暗自哀嘆“今天又将是陛下脾氣更不好的一天呢”的吉祥一聽,愣了一瞬,立即回過味來,高聲道:“擺駕!”大概是驟然回神太高興了些,聲音前所未有的大,不僅養心殿的宮人忍不住打量明顯喜氣洋洋的吉祥公公,就連建曌帝都擡腳踹了他小腿一下:“這麽大聲幹什麽。”說完就不再理會他,率先朝外去了。

挨了踹的吉祥更高興了,天呢,陛下今天跟奴才寒暄了呢。他得意看着養心殿裏奉茶的秋菊和夏荷吃驚看向他的臉,她們誰聽過陛下跟宮人多說一句話的?陛下從來都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說一個字絕不說兩個字。別說讓陛下一下子說這麽多個字,他們個個都覺得自己回話但凡啰嗦些陛下都煩呢。今天都開眼了吧,想當年——,吉祥想當年,還是東宮太子的陛下,曾經也有過很好說話的時候。只是,這個當年已經是十幾年前了。

歲月如梭,陛下和郡主,任何一句當年都是十年前了。

吉祥也不理會那些沒見識的,同接替了自己曾經位置的新高升一起跟上了。

一走進海棠宮,吉祥就感覺陛下的步子頓了頓,随後才重新擡步向前。看着前面的園子,陛下再次住了腳步,負手看着。吉祥等都垂首立着,聖駕突然駕臨,誰也沒有想到,園子外的海棠宮人此時都趕緊跪下,園子外一片肅寂,讓園子裏打秋千的宮人的笑聲更清晰了。

吉祥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這個畫面如此熟悉。

這一幕曾經發生過,只不過那時他還是那個跟在高升大公公身後的吉祥。如今高升已經跟在他身後,而且換了人。

一進園子,徐士行一眼就看到了在看宮人打秋千的謝嘉儀。他曾經想過千百次會在什麽情況下遇到謝嘉儀,整整九年時間,他想過千百次。

他想自己必然是冷漠且倨傲的。九年的歲月,每一天都讓他那顆本就冷淡的心更冷一些。

可這一刻他無措地發現,那顆心跳動得不由他。橫亘在其中的九年,讓他的心跳得更快,讓他整個喉嚨都哽塞住,他整張臉依然如往常沒什麽表情,但親近伺候的宮人都發現陛下緊緊繃住的下颌不受控制地輕顫。

後來,他來過海棠宮的。寂寥的海棠宮,只有收拾打掃的幾個宮人肅立在一旁,連海棠花的紅都淡了。曾經失去顏色的一切,在這一刻都重新鮮活了起來。

亭子前一片秋海棠開得如火如荼,鮮豔得刺痛人的眼,讓看得人心都酸澀了。

就在那一片豔紅秋海棠中,那個明明已經做了母親的女子,偏偏還是曾經的模樣,青衫換去了紅衣,該是素淡的,可他看到的依然只有明媚,她就那樣撐着下巴含着點笑,懶懶地看着。這時候,所有人都跪下去,可她偏偏還是坐着,聽到通報擡眼看了過來。

對上了徐士行看過去的視線。

幾乎是視線相觸的瞬間,徐士行就移開了眼睛,看向她裙下的秋海棠。衆人只見帝王冷漠地別開眼,面無表情看向別處,卻沒人知道帝王胸腔中那顆心跳動得不受控制,讓他始終無意識轉動着大拇指上青玉扳指的手停了下來,捏得青玉都要碎了。

待他再次找回身體的控制權,這才重新移目看向她,看到她懶洋洋站起來朝着自己躬身行了個禮,又重新坐下了。懶得骨頭都沒有了一樣,徐士行看着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等他重新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在圓桌對面坐下來。

園子裏的一切動靜都停了下來,安靜極了,能聽到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有葉子蕩悠悠從樹下飄落下來。所有人似乎都意識到了這種古怪的安靜,愈發小心垂首立着,只有亭子中坐着的兩個人卻好像全無所覺。依然年輕的帝王筆直坐在那裏,目光看向園中,依然年輕的女子輕靠石桌懶洋洋坐着。

這一刻,沒有人知道他們各自的主子在想些什麽。

尤其是在時隔九年的再次相見。

九年,二十九歲的徐士行終于再次見到了二十七歲的謝嘉儀。

那股讓他喉嚨發緊的哽塞褪去後,他終于能開口說話:“最近在忙些什麽?”一開口就讓他自己覺到一種近乎悲哀地似曾相識,原來從那個十六歲的謝嘉儀夢醒的午後,每次相見都是不善言辭的自己努力想知道她在做什麽。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她在做什麽,他想知道的是她到底在想什麽。

可是她再也不關心他在做什麽,在想什麽。

秋天來了,徐士行看到風過又有幾片落葉悠悠墜落。

謝嘉儀偏頭看他,回道:“要掙錢,要練字,還要練功,還要管着好多人。”最後還總結了一句,“忙得很。”

徐士行幾乎是立即就笑了,瞥了她一眼。

橫亘在他們之間漫長的歲月,瞬間消融了。

曾經她處心積慮惦記着南邊的河道,惦記着到處搞錢,她回自己“玩兒”。如今她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能睡上八個時辰,她跟自己說“忙”。

海棠宮人沒覺得什麽,但養心殿伺候的宮人,尤其是後來補位上來的宮人一個個都垂頭驚得瞪大了眼。他們剛剛,是聽到陛下,笑了嗎.....建曌帝的一聲輕笑,讓本來就知道坤儀郡主貴不可言、絕不可小觑的養心殿宮人,徹底明白了這個郡主何止不可小觑!

徐士行接口道:“朕也忙得很,一天只得睡兩個時辰。”就是兩個時辰也不一定睡得着,他看着這個一天睡八個時辰的人幽幽道。

“陛下有看不完的折子。”謝嘉儀再清楚不過了,她曾經數過徐士行最忙的一天,全國各地有近四百件事等着他決策,其中二十件都是急且要命的大事。但是誰讓他是皇上,還是個被人稱頌的有為皇帝,活該。

“你知道?”徐士行低聲問。

“陛下辛苦,是萬民之福。”謝嘉儀雖然說的是客套話,卻也是實話,這些年來,大胤的官兒是不好做,但是大胤的子民确實是過得更好了。

“你——”徐士行正要說話,卻被突然出現的人噎住了後面所有的話。

他看到一個白白嫩嫩穿着合體青色衣袍的小男孩從垂花門進來,男孩看到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更不害怕,繼續向前,端端正正跪下行禮口裏清脆道:“參見陛下。”

徐士行擡了擡手叫起,然後看到小男孩這才向謝嘉儀行禮,嘴裏喚道:

“娘親!”

他聽到謝嘉儀嗯了一聲。

徐士行一直知道她和別人有個孩子。可這一刻看到,依然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突然間,就有人叫她娘親。

明明他們只不過是鬧了一場很久的脾氣。

明明她還是昔日少女模樣。

明明,當時說好的,

一生一世一雙人,

此生此世,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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