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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駕和太後的儀仗到了, 衆人起身跪拜行禮,場中唯有一人秉先帝遺命,見駕不跪。謝嘉儀只是如往常一樣福身給陛下和太後見禮。

看得太後以及太後身側的張瑾瑜都覺得如此礙眼, 一個個控制不住拉了臉。

建曌帝和太後坐在上首高處, 張瑾瑜被太後留在身側, 她側身坐下時朝謝嘉儀的桌子看了一眼,見到謝嘉儀這時候還在跟旁邊太傅府的女兒嘀嘀咕咕。

徐士行朝謝嘉儀方向看了會兒, 才重新把視線落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上。這樣場合,衆人習慣了帝王的陰郁和緘默,好在今天似乎只有緘默。下面的陳音笙低聲對謝嘉儀道:“陛下看你了。”

過了一會兒,她繼續:“陛下又看你了。”

謝嘉儀沒有理會陛下有沒有看她, 陛下看她好呀,陛下還肯看她就給了她能禮不兵的機會。不過, 她狐疑地看了陳音笙一眼:這個陳音笙, 不對勁兒。

就聽上首太後突然問道:“蘇煙那孩子呢?那孩子一手字寫得着實好, 哀家看着喜歡, 這樣有才氣的孩子也少了。”

謝嘉儀嗤了一聲, 裝得跟真的一樣,還“蘇煙那孩子呢”, 蘇煙那孩子被她謝嘉儀趕出去了, 她就不信太後真不知道。一把年紀, 還搞宮鬥這一套,真沒意思。

張瑾瑜為難着接道:“這.....臣女也是喜歡蘇姑娘的才華, 卻沒想到——”後面的話她似乎實在不好說出口, 只拿眼睛看向了謝嘉儀。

謝嘉儀把酒杯往桌子上“啪”一放:“有話你張嘴說話, 看本郡主幹什麽!”

衆人都屏氣凝神聽太後唱戲的檔口, 郡主這“啪”一聲着實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們實在沒想到即使面對太後,坤儀郡主也是直來直往,根本不買賬。

他們驚呆了!

郡主不是跋扈,跋扈是對着不如自己的人作威作福。郡主她是對着再硬的茬子都是這副樣子,一時間甚至有人開始覺得郡主雖然确實脾氣不好,可這該叫“風骨”?

試問誰能做到,不管對誰都一以貫之的态度。人家郡主,就能。

太後被謝嘉儀這放杯子的動靜驚了一跳,她做了快十年的太後,早就習慣人人面對她都是垂頭大氣不敢出,哪裏還見過這樣的!一驚之後,她的臉色迅速難看了,聲音也嚴厲起來:“這樣場合坤儀郡主發什麽瘋呢!”

誰知謝嘉儀直接道:“太後娘娘也管管您這個義外甥女吧。我們北地來的兒女習慣了有話直說,本郡主看她那個扭扭捏捏挑事的樣子就煩,要不是看在娘娘的份上,本郡主這酒杯直接就砸她臉上了!”

太後沒想到還有人敢這麽說話,氣道:“你.....鳴佩說了什麽,不過是擡舉了一個官員家室,你就這樣為難她!”太後已經醞釀着勃然大怒,必然要捏住這件事給郡主好看,讓她知道知道今日是在誰面前說話。

“太後娘娘!”謝嘉儀霍然站起,福了一禮道:“您趕緊讓人把這個蒙蔽您的鳴佩拖下去打板子吧,要放我手裏這樣蒙蔽上聽的砍了都不為過!”

郡主這話一出,把太後和鳴佩氣得都喘不上來氣,其他人更是不敢大聲喘氣。不少人都心道,太後這是想為鳴佩打郡主您的板子呢,郡主反倒叫太後打鳴佩姑娘的板子.....還砍頭.....

就聽郡主繼續道:“什麽官員家室,這蘇煙明明是先外室後妾室,您這個義外甥女非當正室擡舉,這不是糊弄太後嗎?”

太後正想讓郡主閉嘴,就聽郡主又道:“且蘇煙還是罪臣之女,本宮倒不知道這罪臣之女都可以登堂入室進咱們皇家園林了?太後娘娘,我手上可有不少罪臣之女的證據,需要當衆呈上嗎”罪臣之女被謝嘉儀說的別有深意的重。

正欲勃然大怒的太後一下子噎住,張瑾瑜的心也一下子提起來。

他們都知道張瑾瑜是元和帝定罪的罪臣之女,罪臣之女即使贖買出來也不能脫賤籍,更不能入皇家園林。太後眯着眼睛打量謝嘉儀,她這是拿住了瑾瑜的把柄?如果此時當衆鬧出來,瑾瑜的路子就徹底被堵死了。太後憋着氣轉了聲調:

“如此,是鳴佩失察了,該罰。”

但她也不想就這麽放過謝嘉儀,又一轉問道:“郡主可知道宋大人臉上是怎麽回事?哀家瞧着,這是有人敢毆打朝廷命官不成?”

誰知謝嘉儀還沒說話,旁邊建曌帝說話了:“宋大人已經上了請罪折子,說他冒犯郡主,同僚也俱都參他,朕已經罰他一年俸祿,官降兩級。。”

衆人:這.....宋大人本就官小,再降兩級還有?這要不是禦史,在京城地界都待不住了.....

太後猝然看向建曌帝,後者只是平靜看回來,笑道:“前朝的事兒,母後就不要操心了,兒臣自會處理妥當。今日賞菊宴,母後該好生歇息才是。”說着一擡手,吉祥立即把外面候着的禮樂司的歌姬舞女喚了進來,輕歌曼舞和悅耳的音樂取代了場中劍拔弩張的對立氣氛。

張瑾瑜給怒極的太後端茶遞水,無限委屈地看了建曌帝一眼。但建曌帝只是持着酒杯,看着前方歌舞,不知在想什麽。

陳音笙小聲道:“看看鳴佩姑娘那委屈巴巴的樣子,好像陛下是個負心漢一樣。我堂堂太傅府嫡女還沒排上號呢,她倒先把自己當陛下的人了。”

謝嘉儀一聽這話左肩留下的疤就發癢,她沒好氣看了陳音笙一眼,這個虛情假意貪生怕死的,居然當着她還敢放這樣的話.....

陳音笙也想起當年秋狩的刺殺事件,被郡主那一眼掃得不好意思一笑,立即道:“郡主,陛下這是護着您呢,陛下這是為了郡主把宋——”說到這裏她發現郡主看自己的眼神異樣,不覺舔了舔嘴唇,“郡主,你做什麽這樣看着我?”好像看一個叛徒一樣。

謝嘉儀同樣壓低聲音:“陛下到底給了你什麽好處?”她終于知道陳音笙不對勁在哪了,明明是個修仙的,這一會兒幾句話都向着陛下,跟保媒拉纖的一樣。

陳音笙看郡主這樣子不說實話是不成的,只得讪讪笑道:“如果事成,陛下賜我個道觀.....”她說着摸了摸鼻子:“我主要也是覺得郡主要是再嫁人,嫁誰都是辱沒,咱要當就當皇後,你說是——”“不是”兩個字她在謝嘉儀視線下愣是沒說出來。

她讷讷道:“再者,我觀郡主雖情緣已盡,但姻緣未了.....”這話說得是越來越小聲,畢竟她這觀氣術,也經常不準。

就聽謝嘉儀冷靜道:“你不是我的人了。”

陳音笙忙剖白:“我是你們的人。”事成,郡主和陛下是一家人,她不管是誰的人,都是他們的人呀。

“你讓我傷心了,你不是我的人了。”謝嘉儀慢吞吞還是這句話。

陳音笙着急:“郡主,我不要道觀了,在家廟裏也一樣修仙,我是你的人呀郡主.....”她正着急的時候,沒注意到自己弟媳已經跟弟弟換了位置,坐在了她的旁邊,這時候她那個心高氣傲的弟媳用嬌滴滴的聲音情真意切道:“郡主,我是你的人!”

陳音笙啊了一聲看向自己弟媳,就見後者對她不好意思一笑,那樣子好像再說,“不管你是不是郡主的人,我都要做郡主的人”。

陳音笙:.....都是自家人,相煎何太急.....

陳音笙比常人都敏銳的五感立即注意到上首的陛下又看向了郡主,可惜她不能跟郡主再多說這個了,可惜了陛下那隐忍壓抑的眼神,她多想跟郡主好好分析一下,其中藏着多少東西呀.....

這個宴會不知道太後和陛下高不高興,反正其他那些官員诰命們都是滿懷期待而來,心滿意足離去。有坤儀郡主的場合,總是能讓他們單調的生活起了變化和波瀾,順便再次改變了京城上層圈子的格局,如今可再沒人敢說什麽雙殊才女了。對陳大人這個父母雙亡家道衰落的孤女夫人,也沒人再敢陰陽怪氣了,誰都能看出來郡主護着她。郡主想護着的人,誰敢得罪。

皇宮裏徐士行等了好半天也不見謝嘉儀過來,明明遞了消息說有話要說,她也是點頭的。徐士行想要自己過去,站起來才走了幾步又重新回去坐下,他呼了口氣讓吉祥使人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吉祥回話說郡主本來是要過來的,結果路上發現自己的玉佩掉了,正到處找呢。

“玉佩,什麽玉佩?”為了塊玉佩,把答應他的話都忘了。

吉祥瑟縮了一下,回話的聲音都虛了:“說是.....說是.....郡主一直帶着的玉佩.....”吉祥覺得自己冷汗要出來了,一咬牙回道:“是靖北王贈的玉佩。”

話回完,他也不敢擡頭。陛下好一會兒沒有動靜,吉祥只敢垂頭等着。

整個養心殿的空氣都好似被抽空了一樣。

終于他聽到陛下冷笑一聲,“朕倒要看看是多稀罕的玉佩。”

吉祥看到陛下的皂靴從他面前越過,他忙跟上去。建曌帝一行人到荷花池的時候,謝嘉儀已經找到了她的玉佩,正小心翼翼摩挲着,原來是當年打的結玉佩的結繩已經老舊,終于磨斷了。

那麽結實的繩子,也禁不住歲月會斷呀。

十幾年,該是多麽長的時間。她始終舍不得換下來的繩子,也終于該換了。

失而複得,謝嘉儀笑着,眼睛裏卻慢慢有了淚。

已經駐足良久的徐士行就那樣看着她從找到的狂喜,到看着玉佩後慢慢含淚的眼睛。她這會兒已經完全把答應他要去養心殿的話忘了個幹幹淨淨——,徐士行只覺得又怒又悲,她怎能這樣!

她為什麽要這樣!

有那麽一瞬間他簡直恨她,她讓他覺得喘不過氣的難受。

徐士行上前沉默地看着謝嘉儀,對方擡頭看他,可是眸子裏的淚不是為了他,她的眼睛看着他卻根本沒有他。徐士行冷冷看着她手中那塊海棠玉佩,那一瞬間整個人都被絕望和憤怒點燃,那一瞬間他想毀滅這一切。

如果不能好好的,索性都死好了!

他伸手從謝嘉儀手中掠下玉佩,謝嘉儀驚呼,可她哪裏是徐士行的對手。

玉佩就這樣落在了徐士行手中。

他擡手朝着荷花池方向——

“撲通”一聲,驚呆了所有人。

卻不是玉佩落入荷花池,而是謝嘉儀縱身跳入荷花池。她以為自己的玉佩被徐士行扔進去了,徐士行攥着玉佩,整個人都抖得不成樣子,她居然——

她居然連叫人去撈都忘了。

就為了這麽個東西!

就為了那人的這麽塊死物!

徐士行伸手直接把玉佩塞入反應過來欲要跳下水的如意手中,咬牙切齒道:“給你主子收好了,再讓朕看見,朕砸了它!”說完轉身也跳了進去,把還在稀裏糊塗要往下面找的謝嘉儀一把撈到懷裏,任由她掙紮道:“我的玉——”

徐士行也不理會她,只是扣住她掙紮的手,把人直接帶到岸邊,讓岸上的人把郡主帶了上去。

此時已經是深秋,謝嘉儀冷得打着哆嗦,還在喃喃道:“如意,我的玉佩掉了,你快去幫我找呀。”如意用鬥篷圍着郡主連聲道:“在呢,玉佩在呢郡主,陛下沒扔。”

謝嘉儀這才停下發抖,接過如意手中的玉佩緊緊攥在手裏。

旁邊因為陛下在這樣深秋天氣居然進了冷水,整個養心殿跟着的人都亂了。也有人拿上披風,但徐士行只是擡手一攔,他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向始終只惦記着玉佩,甚至一眼都沒有看他的謝嘉儀。

所有的憤怒和悲傷似乎一下子離他而去,他整個人都好似被抽空了力氣,但他的手卻控制不住的抖動,他甚至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別的。

只是覺得,好難受。

他居高臨下站在她面前,水順着他異常蒼白的臉流下來,輕聲問她,“當時不是說好的嗎?”當時明明說好了,我允你一生一世一雙人。你答應我,無論我榮辱成敗,你都陪在我身邊。

他欲要抹一把臉上的水,才發現手抖得厲害,遂只是笑了笑,“你是不是答應過的?謝嘉儀,你答應過我的,你怎麽回事?”十年前,你突然就轉身了,留我一個人。他有錯,她也不該就那麽毅然決然跟別人走了。

謝嘉儀,你知不知道這十年,我到底是怎麽過的。

謝嘉儀痛極,“是啊,當時明明說好的。”說好的,這次他不會死,因為有我在。我在了,他怎麽,還是死了呢。她喃喃道:“明明說好的.....為什麽還是會變。”

說好的,這次他們都好好的.....陸大人該跟她一起好好的,好好過日子。

徐士行麻木地接過一邊的披風,也不管旁邊人說些什麽,抖着手系上披風,一不小心就結了個死結。可他也沒辦法了,他只是依靠這披風,掩蓋他控制不住發抖的身子和手。徐士行不再看謝嘉儀,轉身朝着養心殿去了,進了水的靴子踩在皇宮石磚上發出咯吱咯吱的可笑的聲音。

徐士行覺得非常可笑。

他,非常可笑。

一直到養心殿,任由人幫他換上幹淨的衣服,他還是控制不住發抖。吉祥急得快哭了,看着捧着熱湯卻一口都沒有喝的陛下,帶着哭腔道:“陛下,讓太醫進來看看吧。”天這樣冷,泡了冷水,陛下有個好歹,他們這一殿的腦袋也不夠掉的。

徐士行幽幽擡頭:“你哭什麽?你也丢了什麽鴛鴦佩海棠玉不成?”

他捧着熱湯的手用力到關節發白,比他本就蒼白的皮膚更白。

吉祥跪行到陛下身前,哀求道:“陛下先放下來吧。”為了發汗的熱湯都是要慢慢吹着喝的,燙得很,陛下的手這樣死死捧着,燙壞了怎麽辦.....

可陛下好像聽不懂一樣喃喃道:“放下什麽?放下她嗎?”

吉祥只好哭着掰開了陛下的手,陛下的手指內側和掌心已經燙出了一片吓人的紅。

“吉祥。”陛下突然叫了他的名字,聲音讓吉祥聽得心裏發酸,他忙應:“奴才在呢。”陛下的眼睛明明看向他,可卻全然沒有看到他,他好像在看着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記得嗎?那時候,她說歡喜我,她還說她這輩子什麽都不想只想給我做太子妃.....你還記得嗎?”可為什麽她都忘了。他做錯了事,可他知道了,他會改的,他以後再也不騙她了。可為什麽,她說過的話,她都忘了呢.....

她甚至忘了,他也會難過的。

他也會難過的受不住。

建曌帝起了高燒,此時已經有些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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