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下了一夜的雪這會兒停了, 只是天還陰陰的,不知什麽時候這雪又會下來。
昭陽宮正殿一側雕海棠花的落地花罩間裏,皇後謝嘉儀聞言放下了手中的書冊, 與坐在繡墩上正檢查着小世子衣物的陳嬷嬷視線相對。
旁邊采星繼續道:“是壽康宮傳出來的消息。”
“她說她要封貴妃?”謝嘉儀慢騰騰重複道, 都這樣了, 張瑾瑜還有信心能撲騰起來呢?她真懷疑,陛下要麽是有要命的把柄在張瑾瑜手裏, 要麽是欠了張瑾瑜的命,這還得不止一條命。
“還不止呢,這兩日英國公府的兩位表小姐還有另外三位年輕姑娘陪着,都被太後宣進來了。”
“表妹紮堆了呀。”謝嘉儀半譏半嘲道, 連自己都嘲在內了。她沉吟片刻不緊不慢道:“我帶着承霁做皇後,攔着陛下封妃封嫔的确實不像話。”影響她兒子的名聲, 就是以後能心想事成, 只怕這比前世還難聽的名聲就得跟着她兒子了。
“娘娘?”采星叫了一聲, 這不攔着, 以後豈不是更難處。
陳嬷嬷把小世子衣物整整齊齊放在榻邊托盤上, 擡眼道:“不能攔着,”主子到底長大了, 心裏有了更要緊的人和事兒了, “不能都攔着。”
謝嘉儀輕笑了一聲, “太後既然這麽想,就都封, 但獨獨張瑾瑜不能封。”封貴妃, 張貴妃, 做夢去吧。
“只是陛下那裏——”
“陛下自然有了不得的苦衷。”謝嘉儀冷聲道, 但帝王的苦衷誰知道有多少, 今天能封張瑾瑜,明天說不得她就上了龍床了,哪天再折騰出個孩子她也不意外。要是這樣,她帶着兒子在皇宮裏還博什麽博,不如回北地博一搏呢。
陳嬷嬷看向皇後:“也不知她那個身體——”
謝嘉儀不屑地輕哼了一聲:“誰知道呢。”但這人詭計多端的,必須得按死了。真生出個孩子來,她還能給張瑾瑜塞回去不成。有了親兒子,這嗣子就更難指望了,她謝嘉儀的兒子就難立足了。
“小世子的事兒太難了。”陳嬷嬷看着外面陰沉沉的天,嘆了口氣。
“再難,我也要做。”這條道真走不成,她就走別的道。這個宮裏只有一位皇子可以永遠住着,就是儲君。要不能入東宮,就是看在她這個皇後的面子上,她的承霁又能在皇宮住幾年呢。謝嘉儀同樣看向外面陰沉沉的天,捏緊了手中書冊,查了這些年,那個“枭”卻始終好像浮在水面上的冰,能零星看到一角,但沒人知道水下那冰山到底多龐大。
他們不死不休誅殺闵懷太子的血脈,但是他們不會誅殺大胤儲君,不會誅殺大胤未來的新君。
“主子啊,老奴只是怕這逆着來的事兒——”這畢竟逆人性,逆天命,陳嬷嬷替主子為難。
謝嘉儀笑了:“逆?待咱們做到,就是正。”什麽是逆,什麽是正,什麽是天命,都要人來定義。
陳嬷嬷憐愛地看着小主子,垂頭時再次輕籲了口氣,這些年沒見陛下,陛下變得太多了。她已經完全看不清陛下了,誰知道陛下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呢。她的主子走得這條路終歸難走,陛下這些年求之不得,應了主子,可再過幾年還是現在這種想頭嗎?不要說是帝王,哪個男人不想要自己的血脈呢.....
陛下如今正當壯年,他就是晚個五年,哪怕晚個十年都一樣能要孩子。男人一旦變了主意,心,可是很硬的。
而嬷嬷知道,主子最不想走的路,就是最後刀兵相見的路。
嬷嬷考慮的事情,謝嘉儀早已經考慮過千百遍。但想活,有時候就是這樣難。
她讓采星帶着丫頭給她換衣服,謝嘉儀要去見陛下。
養心殿裏,建曌帝神色不明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張瑾瑜,“你想了這麽多年,還是想要封妃?”
張瑾瑜叩首道:“臣女本不計較名分,只希望能陪在陛下身邊。但臣女曾為奴為婢,受盡□□——”
吉祥聽到鳴佩這話還沒說完,就被上首的建曌帝打斷:“為奴為婢,受盡□□,這是——受盡誰的□□,朕怎不知?”陛下的聲音淡而溫和,但吉祥知道陛下怒了。
這個鳴佩一直是吉祥看不明白的存在,依着他看,陛下對鳴佩姑娘分明無意。可不管是往養心殿送湯,還是當年高升幫着鳴佩做下的那件事,要是換了別人早死了一百遍了,可她偏偏還能好好活着,還能走進養心殿。真是奇了!
“陛下,陛下就是不在乎從小相伴的情分,不在乎張家滿門的犧牲,陛下不該忘了答應臣女的事情。”
終于到了圖窮匕見的日子。
書房裏陷入了沉默,建曌帝沒有說話。
不管是跪在裏面的鳴佩,還是守在門邊的吉祥,都是垂頭的,誰也看不到陛下此時的臉色,更無從知道陛下此時到底在想什麽。
當年他們也不過都是六七歲的年紀,那是張府抄家的前一年。張瑾瑜帶着她那個只比她小半歲的庶弟跟着徐士行,據說這個弟弟雖是庶出,但跟張瑾瑜很投緣,她當親弟弟一樣喜歡着。徐士行雖然小,但皇宮裏哪有天真的小孩,他已經早早對那些小孩子的游戲不感興趣了。可張瑾瑜那個庶弟卻還是一派天真,追着他太子哥哥長太子哥哥短的叫着,求着太子哥哥甩掉下人好一起爬樹玩泥巴,張瑾瑜就在旁邊拿着帕子捂着嘴巴笑。
徐士行嫌煩,倒也帶着他們擺脫了下人,只餘一個貼身跟着張瑾瑜的丫頭,只求他們能閉嘴在一邊玩去。偏偏就出了事,徐士行和那個雖然煩人但傻乎乎很可愛的男孩一起落了水,緊要關頭是張瑾瑜對跟着的丫頭說:“先救太子哥哥!”
明明那個紅撲撲胖臉蛋的小男孩離丫頭更近一些,可丫頭還是先救了徐士行。
最後徐士行活了,那個叽叽喳喳的小胖臉,死了。
六七歲的徐士行已經很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看着一直哭一直哭的張瑾瑜,對她說:“我欠你的,你将來随時可以跟我讨要。”
現在,張瑾瑜來跟他讨要了。
徐士行不再看下面跪着的人,只淡聲道:“你先出去。”
張瑾瑜帶着丫頭走出養心殿的時候,在殿前正好遇到了同樣帶着宮人前來的大胤皇後謝嘉儀,她低頭行了禮,擡頭的時候卻沖謝嘉儀笑了。
這笑——
謝嘉儀看着陰沉沉的天空下,整個人愈發陰沉的張瑾瑜,再配上這陰沉的笑。她擡頭環顧這個高牆聳立的宮城,這是又快要逼瘋一個吧。
“以後別這樣笑了,怪吓人的,還倒胃口。”謝嘉儀淡聲道,她不是借故打擊人,她是說實話。十年前的張瑾瑜雖然人不怎麽樣,但至少笑起來還是純良得很的。怎麽,歲月這把刀,已經把她削成這樣了嗎?
旁邊采星也就是不知皇後在想什麽,要知道,肯定會告訴皇後:主要還是您削的。她看着鳴佩的笑,也覺得陰森森的,就跟要變身一樣。
“娘娘要是連臣女這笑都容不下,只怕以後胃口都好不了了。”張瑾瑜陰沉沉地回。
謝嘉儀覺得離着這個不近的距離,都被張瑾瑜這自信給扇到了。這是篤定自己能封妃,還特麽是貴妃。
謝嘉儀笑了。
謝嘉儀的笑讓信心滿滿的張瑾瑜一下子寒毛都起來了,她的笑太張揚太肆意,明明是個北地來的帶着孩子的寡婦,當了皇後正該感恩戴德好好經營着,可她偏偏還是一個笑就能給人張牙舞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感覺。
“你呀,今生一個嫔到頂了。”陛下的苦衷不能不顧,但她要是讓張瑾瑜再坐穩了這個貴妃,她這個皇後還當個什麽勁兒,不如帶着兒子出宮讨生活算了。
至少在宮外在北地,不管能活多久,都是暢快的。
謝嘉儀最後瞥了張瑾瑜一眼,冷笑一聲帶着人往養心殿書房去了。
一進書房,謝嘉儀就開門見山:“陛下,我不同意。”
吉祥趕緊帶着伺候的宮人下去,輕輕把書房門掩了,自個兒跟采星兩個人守着門。
徐士行一滞,看她昂着臉斬釘截鐵的樣子,他欲說些什麽,可終于還是輕嘆口氣,上前伸手拉她在榻上坐了:“急什麽,坐了一路辇,冷着了吧。”說着把茶水塞到她手裏。
謝嘉儀也并不擰着,先喝了兩口茶,感覺肚子裏舒服一些,接着道:“太後娘娘宮裏不是已經搜羅了好些女孩子,封,都封。但這個人,我膈應,別說貴妃,妃也不行。”給她個嫔,就是她這個做皇後的給足了陛下顏面,之後那人再敢動,先帝“不得晉位”的明示她非得給按得死死的。而這個嫔位,她給了就是她皇後的大氣,只怕太後和張瑾瑜都不會要,這要應承下來王家的女兒臉面可都跟着下來了。
徐士行凝視着她:“你倒願意讓這些人入後宮了?”
“不願意能怎麽着,天天挨罵的皇後我也當夠了。”
這話謝嘉儀說得平靜,可眼中就是帶出了委屈,看得徐士行心軟,輕輕捏着她的手道:“你是咱們大胤的皇後,誰敢罵你!”
還誰敢?謝嘉儀心道曾經罵她都成一種潮流了,忠臣清流不罵皇後那就是畏懼皇權,那就是不敢直言。罵了皇後,就不是清流也清流了。
但她要辦正事,她直接看向徐士行道:“進宮,行。但是別的,不行!”
徐士行好笑地瞧了她一眼:“別的什麽不行,你倒是說明白。”
“你不明白?”謝嘉儀這會兒可沒心情應付人,這話問得殺氣騰騰,來勢洶洶。
徐士行立即道:“我明白。”
門口全副精神守門的吉祥:.....好久沒見過陛下認慫了,還這樣快.....他瞄了一眼旁邊的采星,人家安安穩穩一點不帶緊張的。
徐士行把人拉到懷裏,低聲道:“昭昭,答應你的話我一直記着呢。你為什麽不信我。”
徐士行感覺到懷裏的人一顫,慢慢道:“我信過。”一心一意的信過。
他還以為謝嘉儀這話還是為了曾經隐瞞鳴佩身份的事兒,以及太後竟給她下了合歡.....徐士行想,不怪昭昭,她在宮裏除了先帝,曾經就是東宮和長春宮,可最信任的人偏偏都騙了她。他收緊了懷抱,沉聲道:“昭昭,答應你的事我都會做到。”
謝嘉儀及笄那年就說過,她只嫁能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人。那時十五歲的謝嘉儀笑得那樣驕傲,她說,太子哥哥要是不能,她就是再喜歡也不會要的。
謝嘉儀聽到徐士行的話,許久沒有說話。
徐士行沒有等來謝嘉儀對此的回應,她沒有再說她信還是不信。可是徐士行想,他應了她,他就會做到。不能輸,不能哭,不能有欲望。可是,他後來還是有了欲望。他的懷中是他這黑暗一生中,唯一想要的,是他僅有的想望。
他抱緊她,問的還是:“昭昭,你是不是不信我?”
可謝嘉儀答的卻是:“張瑾瑜,不能為妃,陛下是應了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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