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徐士行進入昭陽宮的時候, 皇後正靠着熏籠吃橘子。
“都這時候了,你還吃得下?”徐士行看到她好像什麽事兒都沒有的樣子,真的有些詫異了。
“陛下吃不吃?”謝嘉儀把其中兩瓣細細摘了白色橘絡的橘子遞過來。
徐士行哪裏有心情吃橘子, 但他看着她那張一點不知愁的臉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橘子也不知是被熏籠裏的火熏的, 還是被她的手捂的,暖呼呼的。看到謝嘉儀又把另外一個橘子瓣兒塞進嘴裏, 吃得心滿意足的樣子,他不覺也放入嘴裏。一咬破,內裏的汁液就撲進口腔,果然香甜, 怪不得她這麽愛吃。
建曌帝心情複雜地吃着橘子,看着眼前靠着熏籠垂頭非常認真剝着橘子上橘絡的謝嘉儀, 好像沒有什麽比她手中橘子更重要的事了。
“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是怎麽說你的?”
謝嘉儀頭都不擡, 邊剝邊點頭:“就是罵我呗。”還能怎麽罵, 她就不信這些人還能罵出新的花樣, 什麽樣的罵她那幾年沒挨過呀, 早習慣了,如今再聽到她不僅沒有前世初次聽到的心塞難受, 反而還覺得無聊, 罵來罵去就這些, 沒意思。
“你!”徐士行看她這不以為然的樣子,簡直不知該拿她怎麽辦, 半晌才道:“太後病了。”
“太後不是一直病着嘛。”謝嘉儀還是頭也不擡, 眼中只有手中的橘子。
“昭昭, 朕是認真跟你說話。”徐士行提高了聲音, 這一件件都不是小事, 她就那麽不在乎,不在乎她的後位穩不穩當,不在乎她能不能當一個好皇後,不在乎他為難不為難,還是——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謝嘉儀擡頭對上徐士行的眼睛,認真道:“陛下,這有什麽認真說的?我昨天打了壽康宮的大總管和老嬷嬷,太後肯定會病,不病才奇怪呢。只宣了三波太醫,我還以為這次得往宮外找神醫呢。”
“謝嘉儀,太後是朕的母後,也是你的!”徐士行提醒她,如果真把他放在心裏,她對太後不會是這個輕慢的态度。
謝嘉儀把手中橘子放在一邊,拍了拍手,看向徐士行,“所以,陛下,這次你要我做什麽呢?”
她烏溜溜的眼睛裏沒有情緒,依然是幹幹淨淨的,澄澈透亮,就那麽盯着自己。明明該是什麽情緒都沒有的,徐士行卻偏偏從中看出了她的委屈,他聲音軟了些,“昭昭,不過是幾個奴才——”
謝嘉儀卻嘲諷地看着他笑了,輕聲重複道,“不過是幾個奴才,陛下說的是,不過是壽康宮幾個故意找事的刁奴,我打了也就打了,怎麽,我還得給幾個奴才認罪賠不是?”
徐士行一下子感覺到謝嘉儀驟然豎起的刺兒,還有她掩都掩不住的對立情緒。
“昭昭,我是教你,就是用幾個奴才換個孝順的名聲,難道不好?你難道以為,如果太後再有什麽,朕會不護着你?”徐士行盯着謝嘉儀的眼睛,問。
謝嘉儀同樣看進他的眼睛裏:“現在人我已經打了,得罪也早已得罪過了,至于多早得罪的我自己都不知道。”這話讓徐士行眼皮一跳,就聽謝嘉儀慢慢問道:“陛下想要我做什麽呢?”
徐士行直覺有些話不該說,可他卻還是說了:
“把你宮裏那幾個罪奴交出去,我再挑好的給你。朕陪你給壽康宮賠不是,把這件事了了,後面太後再為難你,朕為你做主,好不好?”不該在年根這樣正值祭祖敬長的時候出亂子了,對她不好。
謝嘉儀無比仔細地看着徐士行,目光裏既熟悉又陌生,看得徐士行心慌。
他聽到謝嘉儀聲音很靜也很輕,透着一種他讀不懂的疲倦:“陛下可以廢後,要罪奴,我這裏沒有。”
一句話讓徐士行猝然攥緊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她小巧脆弱的下颌,聲音裏透着壓抑的憤怒:“昭昭,你這愛說胡話的習慣,這些年了,都沒有改。”
輕飄飄一句“廢後”直接刺痛了他的心,他等了這些年,為她立後做了這樣多的事情,可是在她眼裏這一切難道還不如她宮裏兩個奴才重要。
“她心裏但凡有你一點,會在這些事情上寸步不讓?”太後的話好似毒蛇,再次死死咬住他的心尖兒,疼得他心慌無措。
徐士行盯着謝嘉儀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皇後,朕要帶走那兩個賤奴。”
謝嘉儀臉上浮現一個讓徐士行更心慌的笑:“陛下總是這樣。”
謝嘉儀篤定的帶着譏诮的笑讓徐士行又怒又委屈,好像她篤定自己就是不會護着她一樣。不過兩個奴才,就能在輿論中占上風,他不信謝嘉儀不懂。可她就是看着他為難,也不肯為了他退讓半步。
他慢慢松開了手。
謝嘉儀似乎看明白他所想,可卻不為所動。那久遠的前世再次浮現,她聽到那個帶着哭腔的自己轉身對徐士行說,“我退讓了,我讓了她十次,二十次,我讓了呀三哥哥!”
謝嘉儀慢慢道:“這次,我不讓。我既然敢得罪壽康宮,就已經做好了被問罪的準備,陛下廢後我無二話。但是陛下這樣為難我的人,陛下信不信,只要陛下把人帶走,大胤的經濟半個月內必然會崩。”
“你威脅我!”再一次,她再一次威脅他!次次,都是為了別人!徐士行眼睛都紅了,這次她幹脆是為了兩個奴才威脅他!她早做好了準備,她根本不信自己會護着她!
徐士行看着謝嘉儀,可這人明明曾經一次次同他站在一起,同他許諾無論成敗無論生死,她會永遠陪在他身邊。明明是這個人,一次次站出來對着那些人說:“誰敢說我的太子哥哥!”明明是她,靠在他懷裏,軟語溫存念叨,“快些長大吧,長大就可以永遠跟太子哥哥在一起了。”.....
而此時,她一句話,就像尖銳的劍從他腰側刺入,痛得他整個人都是一顫。
他看着她緩緩點頭,“朕早該知道你不在乎這個後位,不過為了兒子嘛。”徐士行露出一抹難看的笑,“你也早跟朕說過,不會給朕生孩子,是不是,昭昭?”他擡起蒼白勁瘦的手,無比溫柔地摩挲着眼前人細膩的皮膚,從她的臉頰到她的下颌,到她白皙修長的脖頸。
明明是溫熱的,可她卻冷得讓他快受不住了。
他修長的指尖輕輕蹭着她的脖頸,最後停在她跳動的動脈處,口氣依然是誘哄地溫柔:“昭昭,給朕生個孩子吧。有個孩子就好了,你就會——”徐士行突然哽咽說不出話,你就會願意永遠留在我身邊,再也不會想着離開了。
“孩子?”謝嘉儀的眼裏突然滾下了熱淚。
落在徐士行的手上,燙得他的心一個瑟縮。她濕潤含淚的眼睛裏,是那樣濃重的痛和恨,撕扯着徐士行自以為早已麻木的心。
她總有法子讓他更疼。
明明是她不願意好好的,可她就是有法子讓他更疼!
徐士行真想掐死她一了百了,以後再也不用這樣疼了。可是,以後再也看不見這個人了,只是這樣想,就好像風吹過空曠,只有無休無止的令人窒息的空曠。
他把人拉入懷裏,讓她的淚都滴在自己胸口上。
人明明在他懷裏,在他身邊,可他卻覺得兩人之間有一個他似乎怎麽也跨不過去的深淵。徐士行冷酷地抿着嘴角,不安慰,不退讓,任由她的淚一滴滴滾下來。可是他心裏卻控制不住叫着她的名字:昭昭,昭昭,昭昭.....向我走半步,半步就好,讓我知道,你還願意靠近我,昭昭.....
但偏偏謝嘉儀連淚都是他讀不懂的渺遠。
他只能更加冷漠無言地抿緊唇,也更加用力地抱緊她。卻茫然地看着橫亘在兩人之間的深淵越來越大,不知兩人的前路在哪裏。
徐士行沒有帶走那兩個得罪壽康宮的奴才,只是禁了昭陽宮皇後的足。
禁足三個月。
這麽個懲罰,就算給了那些劈天蓋地的折子給了壽康宮交代了。自然沒人滿意,但也沒人敢再上折子,因為陛下又開始不動聲色找事把這些人或貶或罰。眼看廢後是沒可能了,除了宋子明不服,其他人都偃旗息鼓。陛下的強硬,讓他們能看到雞蛋碰石頭的結局。另外,朝中已經隐隐有了半壁人是站在皇後那邊的,只是這次不占理,除了劉紹先沒人跳出來而已,但他們暗中的絆子卻從來沒停下來過。擺明了,你們敢罵,我們就絆死你們。
養心殿、壽康宮和昭陽宮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冷漠以對。
在這種讓宮人戰戰兢兢的冷峙中到了又一年的春天,樹木吐綠,百花待放。可是整個皇宮還是靜悄悄的,太後的頭風,陛下的頭疾.....不僅僅是讓這兩宮的宮人縮手縮腳、提心吊膽,就連太醫院裏的太醫這些日子一個個都熬瘦了,那些上了年紀的都恨不得立即告老,但這種時候連告老都沒人敢提。
昭陽宮解了禁足。這禁足,确切點說是只有皇後禁足,禁足期間昭陽宮的宮人還照舊如常進進出出,只是一個個更為謹慎。
衆人心裏百味陳雜:歷來沒見過這樣禁足的。
後宮裏多了幾位年輕的女子,張瑾瑜到底沒接受跟這些年輕女子一塊封嫔,她依然留在了壽康宮,只是愈發陰郁。就在衆人都眼巴巴等着,揣測着到底是哪一位年輕嫔妃會成為侍寝第一人,聖駕卻再臨昭陽宮,讓宮中觀望的人更确定了皇後的盛寵。
壽康宮裏又碎了不知多少杯盞,太醫們再次顫顫巍巍拎着藥箱上門了。他們擦着腦門上的汗,只能安慰自己,至少這兩日陛下的頭疾似乎随着昭陽宮的解禁好些了。
只有跟着陛下的吉祥知道,昭陽宮皇後娘娘禁足的三個月,陛下依然是夜夜來的。陛下和娘娘的事情,不管是宮裏觀望的衆人,還是那些眼巴巴瞧着昭陽宮的新人,都是他們看不到的複雜。
從來都是。
吉祥此時守在外面,意識到一個問題,陛下雖然天天來,但這兩位主是不是這三個月都不曾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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