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鹹魚的第二十一天
東院。
世女脫去見客衣裳,換了一身素色無刺繡的絲綢長袍,歪在椅子上,把玩着手裏的茶杯。
一位衣着樸素的中年婦人從外頭悄聲走進來,躬身行禮。
“秋姑姑,如何了?”世女關切問道。
“世女放心,沒事的。二姑娘院子裏燈已經熄了,廚房裏送了白粥小菜過去,并沒有叫大夫。”
“真的沒事?她身小力弱的……”
“真的。”秋姑姑答得斬釘截鐵,“聽聞二姑娘與鐘老仙翁的玄孫交好,若真有事,即便顧慮着不好聲張,悄悄請小禦醫去也是可以的。既然沒請,那就是沒事兒,世女安心休息,天也晚了,你勞累一整天。”
世女幽幽一嘆,把茶杯放到小幾上,手無力得垂下來,整個人都透着喪氣,“果然是我太沒用了。”
等到事情過去,世女才想明白,為什麽蒲裏曼敢如此放肆,因為有成功過的先例啊!
當年,安國公的權勢還不如現在這樣鼎盛,局勢也不如現在這樣太平。太/祖占據中原三州之地,可北方還有朱氏、李氏、石氏作亂,南方蜀中有成漢稱王,交廣二州也不服太/祖成就皇業。安國公四處征戰,臣服的人很多,不服的人同樣多。
這些不馴服的人,就把注意打到了她的女兒身上。
女子立世總是艱難舊獨些,只孕育子女一事上,就不能與男人相比。男人,只要廣納妻妾,總能收獲許多與自己有血緣的助力。再想想當年朱氏組建的義子軍,憑父子名分與義氣就能拉起一支常勝軍。女子則不一樣,不管安國公如何天生神力,如何能征善戰,她的子女,統共只有兩個而已。
弱點太過明顯,讓人一捏一個準。
當年,同樣有人以獻寶的名義,送了兩只白狼。只是兩只未長成的小白狼,它們當着滿堂賓客的面撕咬起來,又被人當場斬殺,血肉飛濺。世女被吓暈過去,之後高燒低燒反複折騰了兩個月,險些喪命。
這件事,狠狠打擊了安國公的威勢。無論她本人如何厲害,後繼無人就是缺陷。“女人擔不起事”的呼聲甚嚣塵上,在當年幾乎是動搖根基的。
幸虧安國公長女頂住壓力,十幾歲就上戰場,跟着母親四處征戰,用實際行動告訴追随者,你們支持的人不會轟然倒塌,令你們無所依傍;也告訴敵人,這支軍隊沒有後顧之憂,即便母親有個萬一,還有我能接着殺/人!
為什麽總有人追求枝繁葉茂、子孫昌盛,因為血脈就是維系一派勢力最好的紐帶。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想起往事,世女一時怔忡。她和姐姐也是雙胎,同樣的姐姐身體健康,她身子略弱。母親憐惜她,姐姐關照她,所以才讓她留在家裏招贅,姐姐能幹英武,反而嫁去西北,聽聞哪裏風沙漫天,水源緊缺,洗澡都是奢侈。自己得了這樣好的條件,卻把日子過成這樣,每每想起,世女都覺得羞于見人。
姐姐和自己是這樣,如今春生和才生又是這樣,世女是經歷過的,所以她待兩個女兒盡力一碗水端平。可是等到蒲裏曼被遲生打壓下去,世女才反應過來,這和當年的白狼一樣,都是心懷不軌之人的下馬威。
“遲生比我強多了,我總是這樣,反應遲鈍,事後才想明白有什麽用?”世女輕嘆。
秋姑姑拿了一襲薄披風蓋在世女腿上,輕聲安慰:“世女心地善良,從不自矜身份,對百姓一視同仁,擔憂民生疾苦,這樣的赤子之心,是什麽都不換的。想想看,只要你出門,沿途部族百姓聽說了,誰不頂禮膜拜?都是你帶給他們的好日子,那麽多人擁護,不正說明你是好世女。”
“是嗎?”世女還是不自信,“可是,母親更喜歡姐姐,昆山也是。”
“瞎說!”秋姑姑含笑拍了一下世女的手背,笑她杞人憂天,“大人最心愛的自然是你,不然為什麽立你做世女,心疼、愛重都在這些用心培養上。至于姑爺,他想娶的大約是安國公世女吧。”
“是啊,他總是這樣,看着冷靜自持,自恃君子之風,心卻冷得很。我知道他有大事瞞着我,我問了,他不說,那就這樣吧。”世女一嘆,郁郁不樂。
“誰人無少年,誰人少年不輕狂,誰又是一生下來就一點兒錯的不犯。世女長到如今,大錯沒有,小錯也就當年白狼的事情。可話說回來,小姑娘被血肉橫飛的場面吓住,又算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呢?你如今代大人撫育百姓,平衡部族,雲南上下,無不交口稱贊,這樣還不足以彌補當年的小錯嗎?”秋姑姑義正詞嚴,只覺得世女太過自苦,對自己太苛責。
“那可不是小事。”
“什麽都沒發生,預想中的危險都過去了,就是小事!”秋姑姑說得斬釘截鐵,可世女還是未曾展顏。正不知如何是好,外頭侍女突然笑着進來禀告,“青大人送了個盒子進來。”
秋姑姑立刻眼前一亮,接過打開,送到世女面前。
世女拿起,裏面是一片楓葉,通紅似火,沒有絲毫斑點雜質。“大夏天的,他從哪兒找的楓葉?”
“管他哪兒找的,世女只說喜歡不喜歡就是了。”
怎麽能不喜歡,世女從小在金玉錦秀中長大,收禮只看喜愛與否,并不計較它本身的價值,甚至越是這樣心意大于價值的,她越喜愛。
“喜歡。看着如同紅玉,又清透。”世女把楓葉拿起,對着燭火仔細觀察脈絡,露出喜歡的神色來。
秋姑姑看着世女露出笑容,也情不自禁微笑。“今晚就把楓葉放在床頭如何?夜很深了,睡吧。”
等世女終于安睡,秋姑姑退出房間,走出院落,到了二門處的小花園,果然在這裏看到等候着的青山。
只有這裏,能清楚看到東院卧房的窗戶。
“世女已經睡下了。”秋姑姑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愈發溫柔。
“那就好,我先回去了。”青山擔任世女的護衛長,身上有一個五品的武将官銜,但他一向低調,雖能代表世女調動名下軍隊,卻一直以護衛自居,既不自矜身份,也不自傲功績。
“青山,陪我說說話吧。”秋姑姑慈愛得看着青山,他将将三十歲,正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年華,常年習武的他猿背蜂腰,高挑健壯,只站在廊下,就是一道風景。秋姑姑也算看着他長大,又一起共事這麽多年,看他如同自己的兒子一般。
“你從小在國公府長大,受大人資助,讀書習武,又跟着上戰場,立下赫赫戰功。大人看重你,屬下愛戴你,你只是來遲了一點。”秋姑姑沒說遲了什麽,但青山明白。
白昆山和他是一樣的,同樣深受國公府大恩,卻能迎娶安國公掌珠,他只比白昆山遲了一點。若是他能早一點,是不是今天做世女丈夫的人就是他了?
這樣的非分之想,青山不敢說自己沒有妄想過,但他不是沉溺幻想的懦弱之輩。
“世女與姑爺不睦,這麽些年,大人已經知曉且默認,我看兩位姑娘,對父母合離仿佛也并不抵觸……”
“秋姑姑,這是世女的私事,她只需做她願意的。”言外之意,不用管別人怎麽想,只要她做出自本心的事,我都會幫她。
“要是你……”
“秋姑姑,沒有要是,夜深了,我該回去了。”
秋姑姑都笑了,她用來哄世女安睡的借口,一個回旋镖紮過來,用在自己身上了。
“白昆山當年不過小凍貓子一般,若不是國公府收留資助,斷不會有今日。可他自認成了體面人,就忘了當初世女對他的恩義。”
“疏不間親,秋姑姑,世女和白大人才是夫妻。”也許就是因為身邊人這樣輕賤白昆山,才導致他們夫妻不睦。
“夫妻啊,至親至疏……”秋姑姑輕笑,“你以為我說這些是讨好你,或者把持世女嗎?我一個孤老婆子,黃土埋半截的,早不做這些妄想。自從做了世女的乳母,我這輩子就把她看成我的女兒、我的主子、我的依靠,誰也不能欺辱她。誰能讓她快活,我就對誰好。”
秋姑姑意有所指得看着青山,可青山如同遠方矗立千百年的青山一般,靜默不語。
“青山,我是認真的,這麽多年,你跟在世女身邊,不婚不嗣,你的心意,我看的清楚,世女也明白。當年世女選錯了,如今重新選,分所應當。”
“不,沒什麽是理所當然的。受國公府大恩的人豈止萬千,社學與我同窗者,三十有六,傾慕世女者,十之八/九。旁人喜歡世女就要回應,那她嫁一萬回都是不夠的。”
“可你不一樣……”秋姑姑掙紮,那些人是少年人的喜歡,淺薄得很,還不是個個到了年紀就娶妻生子,為世俗權力和欲望掙紮。
“一樣的。”青山沒有解釋,只淡淡道:“夜風涼,秋姑姑保重,我先回去了。”
青山拱手作別,靜默得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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