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戲子入畫滿臨初7

白無垢寶貝地把銀子塞進衣襟裏,又揉了揉雞窩般的亂發,讨好地望着沈佳期,憨笑着。

“行,都依你。”沈佳期嘴上應着,心裏卻唏噓,這孩子怕不是對“悍匪”二字有什麽誤解,為什麽立志要做壞蛋,當個好人不行嗎?

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傻不愣登的氣息,還說要當大奸大惡之人,這能得償所願才怪。

白無垢得了銀子,心裏美滋滋的,盤算着該什麽時候回去跟霜滿天炫耀一番。沈佳期也有自己的算盤,兩人各懷揣着自己的心思,并不言語,空氣中彌漫着有默契的安靜。

念着沈師父因為自己一句“想要個小師弟”,就綁了個人兒回來,花伶趁着大家不注意,想偷偷去柴房看看,這個小孩究竟是什麽來歷。

花伶記得,自己也是被沈師父撿回來的,不過半年時間,因為沈師父的保護和關愛,她從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變成了柳源戲班的團寵,收獲了何嬸和班裏一衆師兄們的喜歡。不管怎樣,看見沈佳期對別的小孩上心,花伶就有一種自己的東西被人搶去的感覺,心裏很難受。

花伶好奇,為什麽師父總喜歡在路上撿一些活潑可愛的小孩子呢?

一路疑惑着,卻看見燭光下斑駁着人影,有個熟悉的聲音正在和白無垢攀談着,正是沈師父。

“說說?為什麽下山?又為什麽想當個悍匪?”沈佳期蹲下,和白無垢并坐着。

“因為二當家嫌棄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也想做點什麽,證明我不是無用之輩,能夠像老大那樣,做一個受人尊敬的土匪。”大概是因為十兩銀子的緣故,白無垢放下戒備,對沈佳期有問必答。

“就這?”聞言,沈佳期笑了笑。

果然是小孩子,愛意氣用事。

想着這個小鬼一時半會可能還不會回寨裏,又有一番想出人頭地的心思,沈佳期心中的想法又深了幾分,也許這小孩真的不适合當個土匪,适合留在戲班呢。

“那啥,咱們商量個事呗?”沈佳期望向他,眼裏的笑意驀地收攏。

白無垢看着沈佳期突然嚴肅的模樣,不知道他打着什麽算盤,默不作聲。

“我收你為徒,好不好?”見白無垢不應聲,沈佳期又重複道。

前面已經得到了沈佳期不出賣自己十兩銀子來處的保證,白無垢聽了這句話以後,傲嬌地一甩頭,随即倒在了一旁的草垛裏:“不要!若說一定要幹點什麽的話,我想成為霜滿天那樣的大土匪,不!老子要當耿安國第一的悍匪,劫不義之財,救苦難之人于水火,還要殺光這天下的壞人。”

聽完這一席話,沈佳期終于能确定,敢情這孩子不是價值觀有問題,他只是對“悍匪”一詞有些誤解,只是心裏藏着一個想要奮力追趕超越的人。

花伶趴在門上,聽着兩人的對話,卻一個沒注意,把門推開了。“吱呀”一聲後,花伶又淡定地關上了門,準備離去。

“誰在聽牆角,進來!”聽到有動靜,沈佳期怒吼道。

花伶局促地搓着手手,小腳一擡,跨過門檻,垂頭喪氣地跨進去,唉,被發現了。

又是你,這個孩子,怎麽老是偷偷摸摸地聽師父跟別人的對話呢?沈佳期心中憤懑,拉長了臉。可仔細一想,上回紅柳的事情要不是因為這小鬼及時拿來了書信,不知道會有什麽着落呢,眉頭随即又舒展了幾分。

倒是白無垢,看着偷聽不成反而把自己推進坑中的花伶,覺得仿佛仙女臨世。這是他長這麽大見到的第一個小女孩子,回風寨都是膀大腰圓的壯漢,也只有偶爾下山打劫才能看到些年紀稍微大點的女子,這麽小只,白無垢真的覺得超級好看,越看越喜歡。

“花伶來領取自家的小師弟。”見偷聽被撞破,花伶倒也不覺得尴尬,大方承認道,眼裏似是裝着皓月星辰。

小仙女怎麽說都是對的,上一秒白無垢還吊兒郎當地拒絕了沈佳期,下一秒就被自己打了臉,并未反駁花伶說的話,只是如搗蒜般點着頭。

自此,花伶就多了一條小尾巴,天天鞍前馬後,“師姐”前“師姐”後叫得歡快,皮得很,大有一副賴在柳源戲班不走了的仗勢。

七月中伏還差三天,也就是太子宴會的前三天,白無垢卻出了事。午膳過後,他整個人躺在院子裏的空地上,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抽搐不止,這可吓壞了衆人,趕緊為他尋了大夫。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大夫來了,是個花白胡子的老先生,一番望聞問切後,老先生拿出一根銀針,紮了白無垢的手臂。

十幾針下去,白無垢停止了抽搐,眼神也恢複了正常。

哪知恢複意識後白無垢第一句話便是:“去回風寨,讓霜滿天把解藥給老子,不然老子死了,他就什麽好處都撈不到了。”

“我帶着你一起去?”沈佳期提議。

大夫說白無垢中的是一種罕見的慢性毒,沒有特制的解藥是解不了的,說了句“老夫無能為力”,背着藥箱就溜了。

“老子不想回去了,你告訴他,最好不要讓老子死在外面,不然老子變成了鬼也會半夜去找他的。”

沈佳期打算親自去會會霜滿天,問一些關于白無垢的問題,順便給無垢帶回解藥。

“你告訴他,這十兩銀子,是老子劫的。”白無垢賭氣地丢過去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砸得沈佳期胸口一疼。

白無垢本來是想在山下玩一陣子,然後上山跟霜滿天炫耀自己“搶”到十兩銀子這件事。可是舊毒複發,讓白無垢氣不打一出來,霜滿天這個小人,為了控制他,居然用下毒這麽卑劣的手段。

沈佳期撿起來一看,不是石頭,是上次給白無垢的那塊白花花的銀子,真的是被白無垢逗樂了,都什麽時候了,命都快沒了,還惦記着這十兩銀子呢。

依舊是足下如踩了烙鐵般滾燙,沈佳期一人一馬去了回風寨。

給山大王拜山頭,見面禮是白無垢的十兩銀子。

霜滿天盤着手裏的銀疙瘩,哭笑不得,不錯,這小子長大了,硬氣了。面上無動于衷,霜滿天心裏面卻慶幸白無垢不在身邊,不然他一定想辦法揍死他,居然敢一個人跑出去這麽久,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可聽說白無垢身上的毒又複發了,霜滿天眉頭一皺,從抽屜裏掏出了兩個丹青瓷瓶,遞給沈佳期。

“他要,便給他咯,不然死了可就不劃算咯。霜某可不做賠本的買賣。”

什麽賠本買賣,不過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說法罷了。霜滿天心裏有個全回風寨只有他一人知曉的秘密,這白無垢,哪裏是什麽将軍遺孤,這是他八年前在長渝一戰中拼死護下的親弟弟,白霜兩家家主的親兒子。

霜滿天把他藏在了回風寨這個土匪窩裏這麽多年,現在想想,也許是時候該出去了。等搜尋完芈家的證據,便萬事俱備,屆時他只差一陣東風,而這陣東風,很可能就是沈佳期。

趙亮看着兩人的聊天,愣了神,當初霜滿天就是想把白無垢留下在身邊,可現在,為何又放任不理,任由他去別處撒野,插了句:“大哥,這……”

“反正這藥是慢性的,他暫時又死不了,白無垢還會回來找我要解藥的,既然肯留在你那裏,就說明他也不是無處可去,你也需要他,不是嗎?”

心思被一語道破,可沈佳期覺得面前的人話中有話。

沈佳期的确需要白無垢。從第一次見白無垢,他就覺得這個孩子不一樣,裝束一般,身上的玉佩卻是價值連城的真貨,身份必定非富即貴,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戴着這麽貴重物件的人,竟然在路上打劫。

“可他想當個悍匪啊。”沈佳期無奈,笑道。

“要是說他這是在怪我把他帶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信嗎?”霜滿天媚眼如絲,笑得花枝亂顫,這其中緣由他是知道的。

白無垢十歲那年,霜滿天帶着他去搶劫。那年遭遇了饑荒,鐵嶺山上留宿了很多災民,人多粥少,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那次他們搶了一個卷錢跑路的貪官,白無垢感動得稀裏嘩啦的,因為有錢,終于可以吃頓飽飯了。

看着霜滿天被衆星捧月般夾在人群裏,白無垢牙縫裏吐出了“我以後要當個悍匪”這句話。霜滿天在旁邊聽了,卻不以為意,在心裏暗笑他沒什麽志向。

“無垢,你知道我為什麽給他取名字叫無垢嗎?未經俗世,一塵不染,這就是他。他白無垢還是一塊未經開鑿的石頭,到最後是成為玉石還是爛泥,全憑沈先生怎麽去把握了。”

白是耿安國國姓,現如今朝內形勢大好,也沒聽哪個王爺公子滿城風雨地找着自家的兒子,這讓沈佳期有些許的納悶:“你們到底是誰?”

“一個月份的解藥,吃完了記得來拿,目前就配了這麽多。”霜滿天似是笑得随意,并不答他所問,這讓沈佳期更是琢磨不透。

沈佳期說不清楚霜滿天這是關懷,還是無可奈何,問道:“你這麽做,真的好嗎?”

既然在意,又為何用毒物牽制住白無垢,既然不在意,為什麽又害怕白無垢死了,這着實讓沈佳期不解。

“好呀,誰讓他是我的弟弟呢。”

霜滿天語驚四方,衆人皆是一臉不可置信,唯有霜滿天,淡定地啄着杯盞中的茶茗:“噓……都不要外傳,今天之前除了老白老霜,我還沒告訴過別人呢。”。

前一秒還是震驚臉的趙亮恍然大悟,像是發現了什麽驚天大秘密:原來,老大和白無垢那小子一直有這一層糾葛,原來八年前……

既是貴胄之家,為何流落荒山?既是千金之身,為何蟄伏戲班?沈佳期打破沙鍋問到底,霜滿天故弄玄虛,拐彎抹角,避而不答。

見從霜滿天嘴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沈佳期索性決定離去。

“沈老板,替我向無垢問聲好,照顧好無垢,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個答案的。”霜滿天送沈佳期到寨門口,臨別前囑咐他。

沈佳期腦子裏裝了無數個疑問,就匆匆下了山。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從霜滿天嘴裏問不出所以然來,或許可以嘗試去問問白無垢。

一到柳源戲班,沈佳期立馬抓住了陪花伶玩泥巴的白無垢,問道:“你是誰?”

白無垢根本不懂沈佳期的意思,像個純良無辜的小孩,眸子清澈明亮,答道:“白無垢呀。”

沈佳期又捏了捏他身上戴着的那塊玉佩:“這個玉佩是你的?”

白無垢倒是一點不介意,摘下來給沈佳期看,仿佛這還不如前幾日給他的那十兩銀子寶貝,“對啊,我從小佩戴到大,有什麽問題嗎?”

看來他并不知道這塊玉佩是個寶貝,沈佳期見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換了個思路。

“你家在哪裏?家裏可還有什麽人?”

“家?我沒有家,從我記事開始,就住在回風寨。回風寨就是我家,寨子裏面的哥哥叔叔們就是我的家人。”

這裏面有問題,一定有問題,沈佳期見從白無垢身上也問不出來什麽,索性放棄了,把解藥交給他,又把霜滿天交代的服用方法告訴他,再把臨別前霜滿天交代的關懷的話傳達到位,就去忙別的事情了。

倒是白無垢,發現了花伶的存在,像撿着寶貝似的,有事沒事就纏着花伶。花伶有了新的玩伴,也不像以前那樣纏着葉童舟,葉童舟醋意自心底翻湧而起,可偏偏又嘴硬,并未表露一二。

至于收徒一事,在小花伶的鼓動下,沈佳期軟磨硬泡,威逼利誘,白無垢最後勉強同意當他的半個徒弟。

白無垢本來就是從土匪窩裏出來的,講大道理他是不聽的,至于唱戲,還要看他一個小破孩心情好壞。他心情大好的時候,也會手舞足蹈地練些把式,沈佳期踱着步子走過庭院,偶爾會往裏張望幾眼,見此情景,也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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