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皇宮文華殿中,禮部侍郎張呈身着大紅貯絲圓領袍,站在殿中正座的東宮太子身側,講習經義。

太子已是而立之年,這樣的經筵講習不知聽過多少,即便少傅張呈言辭懇切,字字針砭時弊,也耐不住這實在枯燥無味。

好在一個時辰過得很快,太子的耐心耗盡之前,這場講習已然結束。

侍奉在側的孟循也随着四位主講官,一道離去,躬身行禮告退時,太子開口攔住了孟循。

“孟大人臉色為何這般難看,仔細身體,孟大人可是國之棟梁,得好好保重才是。”

這話不由得引起了四位主講大學士的注意,孟循不過區區五品的侍讀學士,居然能得東宮太子這般在乎。

孟循聞言,雙手奉于身前,複而又行一禮,“勞殿下記挂,微臣不勝感激。”

太子斜乜孟循,嘴角勾着笑,而後吩咐身邊的內侍,“明日讓太醫院的吳太醫,去孟大人服上請平安脈。”

孟循眸光微動,唇角輕揚,又是一番感謝。

離開文華殿,孟循與郭學士一道回去翰林院。

郭遜因着剛才太子的話,也不由得多看了孟循幾眼,“莫辭,我瞧着你臉色确實不太好,是不是這幾日事務太過繁忙了,若實在覺得累了,可告假幾日,也不打緊的。”

孟循笑了笑,“老師嚴重了,許是昨日感了風寒,臉色才不好看,倒是讓您瞧見了關心,是我的不是。”

“這是哪裏的話,莫辭稱我一句老師,對你關心也是應該的,”話到這裏,他猶豫了片刻,“殿下招了太醫院的吳院使來給莫辭請脈,也算是對你禮待關心,與旁人不同啊。”

“君臣之禮罷了,老師莫要多想。”

郭遜嘆了口氣,雙目帶了些許愁意,“話是這麽說,但如今朝堂局勢分明,即便像你我這樣,只想謹遵君臣之禮的官員,也不得不為之後考慮幾分啊。”

“才過年節,陛下就讓那安國公世子巡撫鳳陽,又是為何意,莫辭可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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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遜半輩子都在翰林院汲汲營營,只能勉強獨善其身,實在不善揣摩君心。若非現在局勢所迫,他哪裏會開口向孟循問這些。

孟循時常伺候在南書房,常伴君側,又是狀元出身,想來,也要比尋常臣子更得聖意。

“陛下是為何意我不曉得,但,陛下最厭惡膠固朋黨,提攜相挈,況且,陛下正值壯年,若是朋黨相結早早站隊反倒惹人不快,老師不必過分憂慮,獨善其身就好。”

他聲音清冽,只不過隐隐透着幾分鼻音,但因他這番話,郭遜卻安心不少。

他微微颔首,“還是莫辭你說的對,或許是我太過杞人憂天了。”

孟循垂眸笑了笑,并未再說些什麽。

更深夜重,孟循支開書房靠桌的隔窗。看着廊檐一側的屋子燈光暗下來,他才收回目光。

算算日子,她一個月都沒能正眼瞧過他一回了。

他已經忍耐不下去了。

既然她不願意理他,那他總得主動些才是。

片刻後,他将注意放回手中的案卷。

陛下有意讓他入六部中的刑部,讓他兼領刑部主事之職,這算不得什麽清閑的位置。可也離他的目的靠近了一步。

案宗看的差不多,他随手整理好,而後,就這麽坐在靠近隔窗的圈椅上,衣裳也未換,仰着頭,閉目休憩。

雖已入春,但春寒料峭,夜間風吹的依舊寒冷。連着吹了三夜,即便孟循身子不錯,也不出意料的染了風寒。

他如往常一樣,卯時便醒了,但卻不着急起來,将窗又關上後,眯眼歇了一刻鐘。

不出意料,伺候的家奴敲門進來,察覺到孟循犯了高熱後,急忙想出去找大夫。

孟循半眯着眼,招手攔住了他,“不着急,先替我去告個假。”

說着,他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件遞了過去。

好一會兒,祝苡苡那焦躁不安的心才平複下來。

她眉頭深蹙,直直的看向銀丹,“銀丹你仔細說說,究竟是怎麽了?”

“今個一早,大人房裏伺候的竹青便急匆匆的出去了,我問他是什麽事,他告訴我,說大人病倒了,他要替大人送信去翰林告假。”

祝苡苡聽了,眉頭皺的愈發深了,“可叫人去請大夫了?”

銀丹低垂下頭,雙唇緊緊抿着,而後怯怯地看向祝苡苡,“還沒,大人說……不讓人去請。”

祝苡苡聽了怒即反笑,嚯地一下從羅漢榻上站了起來,蹭到方才被針紮過的手,也毫不在意。

“不讓人去請,他是想要病死嗎?行,那就遂了他的意……我就要看看他到底是病死還是想怎麽樣!”

話雖是這麽說的,但眼睛卻紅了,怒火沖沖地朝着孟循的屋子走去。

等到祝苡苡趕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孟循半躺在一邊的軟榻上,軟榻狹窄,他身軀高大,原本就病,還屈着身子這樣躺,想想便知道是極不舒服的。

他們近一個月沒有同房,孟循就是這樣照顧自己的,睡在這樣的地方?

祝苡苡惱恨自己的狠心和倔強,她明知道孟循的性子卻不肯,低下頭來關心他一些。

看到他把自己過得這樣落魄,祝苡苡心裏不禁有些後悔。

她坐在銀丹搬過來的圓凳上,看着孟循憔悴的臉,泛白的唇色,鼻頭有些酸。

“孟循你真是厲害……才幾天了,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孟循唇邊泛出些笑,“沒能照顧好自己,讓苡苡擔心了。”

“誰要你說這些了!”她攥緊了攏在衣袖中的手,下意識将聲音放柔了幾分,“為什麽不叫人去請大夫?”

孟循正想開口回答,卻突然壓不住咳嗽。他眉心微蹙,心裏兀地湧上幾分煩悶,但下一刻,他便看見祝苡苡匆忙倒了杯清茶過來,她眼中的慌亂顯而易見。

喝了幾口茶水,那煩悶頃刻消散幹淨。

将杯盞擱在一邊,他唇邊多了幾分笑意,“太子召了太醫院的吳太醫今日過來替我請脈,這會兒要是再找大夫,不是落了那位吳太醫的臉面麽?”

這會兒,祝苡苡的眉頭才松泛了幾分,“原來是這樣,那到确實不能叫大夫。”

她還以為是孟循強撐着,故意不叫大夫的,原來是她誤會了。

兀自出神的時候,孟循突然朝她伸手,她呆了一瞬,看了看那只寬大的手,又看了看面含笑意的孟循。

“我身上發着熱,感了風寒,就不便抱着苡苡了。”

祝苡苡登時破涕為笑,将手搭了上去。

“幹嘛要牽着我的手?”

“我有些話,想同苡苡說。”

祝苡苡自上而下凝望着他,“那就非得牽着我的手麽?”

他握緊了她的手,“非得握着。”

“那你說,我聽着。”

“那日的事情是我的錯,我口不擇言,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

“我也有錯……”沉吟了片刻,祝苡苡低垂眉目,“其實,我之前和馮縛見過,在望仙樓,我差點摔下樓梯,他扶了我一把,但我真的不認識他,也不曉得他的身份。”

“他那樣待我,我猜應該是因為我長得與他曾經喜歡的人挺像的,但我跟他絕對沒有半點關系,你不要誤會。”

看着面前人堅定的目光,孟循繃緊了一個月的心弦總算舒緩下來。

她是愛他的,她心裏是有他的,不然,不會因為他染了高熱,便如此關心。

他只要确認了這點,那心底的狂躁不安,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他會按照她喜歡的,繼續做那個溫順謙和的孟循。

他不會讓她失望的。

過了幾日,孟循的高熱總算退了下去,身子恢複康健,兩人重歸于好,仿佛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似的。

而祝苡苡在這接下來的三年中,再也沒遇見過馮縛。這個人漸漸在她記憶中淡忘。

這三年,祝苡苡能明顯感覺到自己要比乍到京城的那三年過得更加輕松。

她再沒有那樣多的事情需要打點,沒有那樣多的關系需要維持。除了一向較好的翰林學士郭遜的夫人之外,她不需要去刻意結交任何人。

自從孟循兼領了刑部主事之後,甚至有不少人求上門來,尋她托關系。祝苡苡曉得此間厲害,大多時候都是同人虛與委蛇,再将這事兒于孟循說了,自己從來都不應承些什麽。

她知道自己在仕途上幫不了孟循幾分,也只能在這些事上謹慎小心一些,反正謹慎小心總是沒有錯誤的。

至于自己名下的那些産業,大多都是交給手下的人去打點,那些掌櫃,當她還在徽州的時候,就跟在她爹爹手下做事,都是從前就培養出來的班底,加上這幾年她一直同那些掌櫃打交道,他們品性如何也大致摸了個清楚。

除了那間酒樓不時的需要他去照看之外,她再沒費什麽旁的心思。

對比起三年前,日子也算過得舒心惬意。只是因為孟循事務日漸繁忙,他們兩人之間的相處,倒是要比以往又更少些了。

但每當他想念孟循的時候,身邊的兩個丫鬟,總會勸着她。

“忙些好呢,我聽人說,忙碌些的官員升遷的也快!”

“是呀,夫人,銀丹說的沒錯,其實大人已經要比一般的官員好像不少了,即便再忙,也會抽時間陪夫人的。”

想想也是,有哪個女子,能在她這樣二十三歲的年紀,便有一個五品高官的夫君,夫君還待她那樣好,她應該自足才是。

況且,上個月,孟循已經設法讓始終管束着她的梁嬷嬷離開了,她更沒什麽拘束了。

就是有時候,她還是免不得會想念徽州老家。想回去看看爹爹過得究竟如何了?只憑隔三差五來的家書,還是難以疏通她心中的思念之情。

她這樣想這,沒過上三日,就收到了徽州那邊來的信,是花了些銀子,着人快馬加鞭加急送來的。

起初祝苡苡還覺得奇怪,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爹爹要這麽着急,當拆開來讀了信之後,祝苡苡登時便慌張起來。

信上說,她爹爹因為出海收貨時,遇了海難,人雖然救回來了,但卻中了風,身子每況愈下。

她的手止不住地顫抖,片刻過去,淚就沾濕了信箋。

孟循從衙署歸來,看見的便是這幅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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