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

鳶娘就站在孟循身側, 稍稍擡眸便能将祝苡苡面上的情緒一覽無餘。

她自小身世凄苦,又輾轉流連于風月場所,洞悉人心的本事自然也是有些,祝苡苡心裏想的什麽, 她只需悄悄瞧上一眼, 就能清楚明白, 了然于胸。

書房不算大,燭臺上點着三只蠟燭, 便能照的一室清晰。

裏頭靜悄悄的,只能偶爾聽見從窗戶縫裏刮來的絲絲風聲, 但那聲音也很細微,比不得祝苡苡件靠近的腳步。

鳶娘心中忐忑。

她害怕因為這下的事情,引得祝苡苡記恨于她。

這段時日的相處,她也漸漸明白,這位救她的孟大人, 心中是有他的正妻的。只是, 這種感情很奇怪, 平時言談間沒有絲毫顯露,只有兩人見面時, 才可窺見分毫。

她興許對孟大人是有作用的, 但這個作用并不能長久, 甚至只要,她不再對他的事情起作用, 這位孟大人,會毫不留情地将她抛諸腦後。

她不能因為與孟大人親近而得罪他的夫人。

她的處境, 既尴尬又危險。

察覺到孟循淡淡睇過來的那眼, 鳶娘心頭一顫, 下意識攥緊了垂落在衣袖間的手,慌亂的連連點頭。

“鳶娘知道了……”

她聲音有氣無力,半死不活,她甚至不敢擡頭去看,已經站在桌前的祝苡苡。

然而此刻,祝苡苡卻并沒有察覺到鳶娘的緊張害怕,她只是難過的看着孟循。

他沒什麽反應,只專注着桌上的畫,差最後一筆,那幅圖便要完成。

孟循利落的勾下那一筆。随後,他将畫卷放在一邊的梨木架上晾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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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苡苡顯然是有話要對他說。

随即他側目瞥向鳶娘,“回去,這裏沒有你的事了。”

語氣平靜,稱不上溫柔,然而鳶娘卻如蒙大赦。

她心底悄悄松了口氣,維持着面上的平靜,忙不疊的朝面前兩人一一行禮,而後離開了。

鳶娘離開時特地将兩頁門扉合上,這麽一來,裏面動靜如何外頭就難以輕易聽到。

安靜了片刻,祝苡苡先開口打破了這沉悶的氛圍。

“夫君要鳶娘同你一起出去,是有什麽事麽?”

她指尖狠狠掐着手掌,才能勉力維持着面上的冷靜。

“公務而已,無需多想。”

簡單的幾個字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他并不願在這事上贅述。

在這時,祝苡苡才清醒地意識到,孟循确實是和曾經不同了。

如果是以前她問這些事情,他不會是這樣搪塞的态度,至少,他會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複,而不是用公務這兩個字就敷衍過去。

在來書房之前,她想好了應該對孟循說的話,有許多許多,可偏偏碰上了他,她卻怔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祝苡苡将視線偏開,猝不及防看到了擺在花梨木架上的那幅畫。

是幾日前孟循曾經開口跟他提過的那幅寒鴉圖,不過這回,他将兩幅畫并做了一幅。

祝苡苡以前就知道孟循極擅工筆,如今看到這幅畫,依舊忍不住感慨,他仿制的這幅,和原樣別無二致。

可他仿這幅畫做什麽?

只因為鳶娘喜歡嗎?

“夫君畫這幅畫做什麽,我不是已經将那幅寒鴉圖送給鳶娘了嗎,怎麽還需要重畫一幅?”

孟循心中浮上幾分不耐。

這幅畫,是找到跟陳将軍那樁案子幕後之人的引子,他需要用這幅畫,去追查落款的“蓬蒿居士”,可若是用原畫,便增加了一分風險。

他不想,也不願和她将前因後果說清楚,一來,會影響他的計劃,二來,祝苡苡不知情才最為安全。

他眉心微蹙,随口道:“這幅畫,是鳶娘已故母親的東西,雖不知為何輾轉到了你手裏,但這幅畫對于鳶娘來說有極重的意義。既然如此,便不能随意對待,原先的那副,她好好收着,現在這幅,我會贈予她挂在房中。”

“對她重要,就值得你這樣小心對待是嗎?”祝苡苡看着孟循,心裏又酸又脹,“這幅畫若真是這麽重要,你當初直接和我說便是,又何必繞那麽多彎子。”

或許,那幾日前,溫柔待她的孟循,也只是昙花一現罷了。

可笑,她還覺得,孟循會如那日一般長長久久下去。

這才過了幾日,她才開心了幾天啊。

孟循不想和祝苡苡在這上面牽扯太多,他冷了臉,沉聲問道:“你半夜來書房找我,就只是為了這麽一幅畫?若是沒有旁的事情,先回去吧,早些歇息。”

祝苡苡咬着唇輕輕舒出一口氣,她收斂了面上的情緒,沉心靜氣。

“我确實是有事來找你的,孟大人。”

孟循面上露出幾分怪異,似乎是不怎麽習慣祝苡苡這樣稱呼他。

“你說。”

“我今日,去參加禮部尚書張大人的妻子張氏主持的賞花宴,我遇到了張大人的次女,也就是禮部侍郎薛京的夫人,薛夫人對我說了幾句話。”

她語氣稍頓,暗暗觀察着孟循的反應。

孟循嗯了聲,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薛夫人對我說,孟大人在蘇州府救下鳶娘的事情,已經成了一樁風流韻事,為京中不少人知曉。”

孟循沒什麽反應,他早料到了這些,他之所以不刻意隐藏行蹤,就是為了引出背後關注陳将軍這案子的人。

盡管他因此受了傷,但也沒什麽太大的影響,事情确實按照他早先預料的那般發展。

甚至僅此一遭,費昇捉到了一條線索,追查到了不少與當年事件可能有所聯系人。

這于他而言,利大于弊。

思及此,孟循唇邊漫出幾分笑,“那又如何,不必在意。”

好一個那又如何,好一個不必在意。

祝苡苡氣急反笑,她紅着眼嗤到,“那孟大人考慮過我嗎?考慮過你做這些事情,我當如何,我的處境,又會如何,這些你想過嗎?”

她聲音不算大,卻含着濃厚的譏諷。

祝苡苡眼睫漫出的淚,讓孟循稍有愕然。他沒有想過祝苡苡會這麽在意這件事情,她眼底有濃濃的無奈和哀傷,這些盡數落入了他的眼中,讓他心底泛出幾分難以言說的悵然。

他不希望看見祝苡苡這樣。

見孟循看着自己啞然失聲,祝苡苡的笑意更加放肆,“孟循孟大人,你是有妻子的,你做這些的時候考慮過你妻子的名聲嗎,想過你的妻子可能會淪為其他官員夫人的笑柄嗎,你有想過嗎?”

孟循眉心擰起,他擡手想去牽她,卻被她一把拂開。

“孟循,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嫁給你已經有七年了,可是我從來沒有這樣累過。你什麽都不願意告訴我,什麽也不願意和我說,我體諒你失憶,體諒你不記得我了,可是你一點都沒有考慮過我,你讓我怎麽再繼續做這個孟夫人。”

孟循垂下手,片刻後恢複了冷靜,“祝苡苡,你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處理好這些事情。”

祝苡苡沒有說話,只呆呆的看着他,好像除了剛才那一小會兒的茫然外,他給她的反應,就再沒有其他的了,無論她怎麽難過怎麽傷心,她都是那個對所有事情都淡然處之的孟循。

她看着他,仔細的看着他,想從他身上找出曾經孟循的影子,哪怕是一點點,可惜,不管她怎麽努力,現在這個人和以前的孟循天差地別,毫無共通之處。

除了這張臉,她再找不出一點孟循的痕跡。

祝苡苡輕輕閉上眼,揉了揉眉心。

“好。”

說完,她轉身離去。

她給他時間,他會給她時間。

她那麽喜歡他,她當然不會輕易的放棄他。

祝苡苡回了自己的院子裏,支起羅漢榻邊上的窗牖,借着月光,看向院子裏那兩株盛開,正好的墨菊。

她記得,這兩株墨菊是他們還在徽州府的時候孟循送給她的,她不舍得将兩束這樣好的花就這麽留在徽州,還特地移了一小株帶來京城,這麽多年過去,墨菊長勢一直都很好。

紅中透着黑,黑中又掐着點紅,這樣珍貴的品種在哪裏都是不多見的。

蕭索的秋季,萬物凋零的秋天,墨菊卻正是盛放的時候,等到秋季一過,墨菊就會漸漸枯萎凋零。

美好的事物總是勾人回憶,想起曾經,祝苡苡忍不住唇邊浮起一點笑。片刻後,她将窗牖合上,低聲喚來外間的忍冬和銀丹。

脫簪拆發,換了寝衣,她沒甚反應的躺回了那熟悉的四合紋架子床。

她盯着丁香色的幔帳,随後緩緩合上了眼。

以秋為期,墨菊謝了的話,她就不想再等孟循了。

這幾日,孟循分外忙碌。

甚至連前些時候囑托南直隸刑部主事羅英去查的事情的回信,他也未來得及去看,只将那封信夾在書櫥裏一本不常翻的書內。

替陳将軍翻案的事情,已然有了眉目。

那幅寒鴉圖的落款,并未附記真名,只留下了“蓬蒿居士”的落款,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這幅畫作,論工筆而言确實算得上品,意境深遠,細品起來,餘韻綿長。

可這幾日,他與費昇二人調用所有關系,暗暗查遍了京中大大小小數百家畫坊,卻并未再找到一幅落款為蓬蒿居士的畫作。

夜市也好,鬼市也罷。那些名罕的畫作,別說是落款就連運筆畫風,也沒有一副與這寒鴉圖相似的。

這實在稀奇,這樣屬于上品的畫,無疑是出自大家之手。可偏偏卻僅有這一副大家之手。

出現這種事便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是有人将這蓬蒿居士的畫作全部買了去,其二,是這位蓬蒿居士還有別的名字。

無論如何,事情不能就這樣罷休。

孟循和費昇都是極有耐心的人,他們不會輕易就斷掉這一條可以往下查探的線索。

半月之後,倒确實被他們查到了些東西。

有人在各大畫坊收畫,他要的畫,就是寒鴉栖枝。且此人出手闊綽,對于送上門的畫,都十分大方,一一收下了。

這事情實在蹊跷。

孟循遂仿了一幅那寒鴉圖,讓鳶娘做了那個獻畫之人。

但在此之前,他帶着鳶娘,先見了督察院的左佥都禦史周訪。

周禦史是朝中有名的忠直之臣,曾多次在太和殿前死谏。數年縱橫官場,向來都有清名,只因不懂迂回之道,官位總是升升降降起伏不定。

為什麽要找這位周禦史,原因也很簡單。費昇從那埋伏孟循留下的活口中,套到了一條線索。那設伏的背後之人,出身督察院。

不說旁人,至少督察院中的周禦史,是值得信賴幾分的。

孟循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他不能錯失良機,不能放過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同鳶娘一道去拜訪了那位周禦史,而鳶娘也不負所托,聲淚欲泣地将全部的事情一一說于那位周禦史聽,周禦史聽了憤慨激昂,幾乎沒怎麽猶豫,便答應了會幫助她。

孟循準備好的對策甚至派不上用場。

盡管如此,他也并非全身心信任周禦史,但至少,明面上周禦史可以幫他在督察院做些事情,至于是否能夠信賴,則看一步行一步。

這日,他與鳶娘才從周禦史處歸來。

夜色如墨,他讓鳶娘回了西側院,自己則繼續在書房,翻着,從刑部衙署帶來的卷宗案例。

陳将軍當年軍功赫赫,又是朝中的肱骨之臣,與其有牽連的官員在朝中幾乎達到了半數。

這些人,要逐一排除,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差不多亥時四刻,孟循有些疲乏,他将桌案上的東西收整好,出了書房。

竹青站在一邊,低垂着頭,見孟循過來,複又擡起頭,眸光微動,似是有什麽話要說。

孟循眯着眼捏了捏眉心,只用餘光便查出了竹青的忐忑。

“竹青你有何事要與我說?”

竹青心頭一震,面上有些慌亂,随後,他緩緩開口,“夫人身邊伺候的丫鬟,銀丹,兩個時辰前來過。”

孟循神色一凜,“為何不與我說?”

竹青幾乎要把頭埋進肩膀裏,他顫顫到,“大人進書房時,說過不許……不許旁人來打擾,我,我就沒有通傳。”

“下次,夫人若是遣了身邊的丫鬟過來,你便放她進來,不要再攔了。”

竹青趕忙低頭說是。

竹青已經走到一邊,孟循走出屋檐,暗暗朝側邊的竹屋看去,那邊漆黑一片,似乎早早的便滅了燈。

這時候,祝苡苡應該已經睡下了。

孟循複将竹青叫了回來,“夫人喜歡的雪片糕,明日再去買一些來送去她院子裏。”

竹青又是連連點頭。

“這段時日,夫人可曾出去過?”

竹青想了想,回答到,“沒出去過,基本上都待在院子裏。”

“做什麽?”

“呃……應該是做女工或者是,侍弄院子裏的花草。”

說到後頭,他不由得聲音小了幾分。

孟循面色一松,“好,我知道了。”

不知為何,自從那日和孟循談過之後,祝苡苡心中釋然了許多。她不再将目光都放到孟循身上,孟循如何,她都不去在意。

那些送上門來的請帖,她大多都以身體不适推辭了。

便是真的對孟循有什麽影響,她也不想再去管了。

但要說她這幾日過得枯燥乏味,确實遠遠談不上。

她名下的酒樓鋪子都需要人照看,也差不多到了對賬的時候。她讓忍冬去外頭将賬本拿來,自己一一查過之後,再叫人送還回去。

閑暇之餘,她也會做做女工。

她已經許久沒有穿過自己繡出來的衣裳了,從前是沒有那個精力,時間現在有機會了,她也願意試試。她的繡工,磨練了這樣多年,已經不比外頭那些繡娘差了。

一來二去,時間便一點點過去。

只是偶爾她會掀開窗牖,去看院子裏的那株墨菊,墨菊開得很好,十分漂亮。

連貼身伺候的忍冬銀丹都覺得,祝苡苡是徹底放下了。

然而只有她自己心裏清楚,她還抱着那麽一絲幻想,甚至希望那幻念能成真。

她還期待着曾經那個視她若珍寶的孟循能回來,他們之間,會和從前一樣沒有阻礙。

她是人不是草木,又怎會無情。她在少女慕艾的時候就,喜歡孟循了,後來又嫁給他,和他朝夕相伴了将近七年。孟循是除了爹爹之外,于她而言最親近的人。

扪心自問,她從來是個幹脆果斷的人,可偏偏在對待孟循上,她放軟了态度,願意再給他一些時間。

畢竟院子外的墨菊還開得正好呢,秋天還未曾過去,她還能等的。

孟循要較前些日子更為忙碌了,很少回家,幾乎日日都待在衙署,以前是回來休息的,但近些日子少了很多。

祝苡苡不算遲鈍,她知道孟循是在忙着公務。甚至,有些事情還特意瞞着自己,不願讓自己擔心。

于是,天色半昏,從門房那邊得到孟循會回來的消息,祝苡苡讓忍冬和銀丹在小廚房準備了一桌子他喜歡的菜色。

她遣了銀丹去叫孟循。

一刻鐘後,銀丹去而複返。

她并沒有領着孟循過來。

銀丹擔心她不開心,于此,還十分自責。

祝苡苡無奈,卻也只得寬慰她,“這與你有什麽關系?他來不來是他的事,你是我的貼身丫鬟,我讓你去做的事情你做了便可。”

話雖是這麽說,但她心裏也忍不住失望。一夜過去,她覺得,那盛放的墨菊似乎添多了幾分萎靡的痕跡。

即便隔日中午,竹青從外頭帶來孟循吩咐他買的雪片糕,這樣的失望也未曾減緩。

雪片糕分明是甜的,可她吃進嘴裏卻覺得又苦又澀。

再沒有往日那樣甜絲絲的,能讓人唇角咧起的味道。

身邊忍冬看着祝苡苡悶悶不樂的模樣,心裏忍不住疑惑。這糕點是夫人最愛吃的,還是大人特地囑咐讓帶過來的,為什麽夫人卻一點都不開心呢?

想到這裏,忍冬輕聲問道:“夫人,是不是這雪片糕今日做的不好吃?”

銀丹也覺得奇怪,這雪片糕看起來和往日沒什麽差別,甚至,要更整齊一些,一塊渣都沒有掉。可夫人卻不如以往吃的開心了。

祝苡苡迎着兩人關切的目光,扯着唇角笑了笑,“許是早上吃多了,還撐着呢,所以才吃不下,我也沒胃口了,不如剩下的這些忍冬和銀丹分了吧。”

“我去外頭坐坐,你們兩個別跟過來。”

她說完便從羅漢榻上下來,趿着繡鞋去了院子裏。

忍冬和銀丹對視一眼,随即透過支起的窗牖,朝祝苡苡的方向看去。

她搬了把小杌子,坐在一株墨菊旁邊,雙手托着腮,看着那墨菊暗暗發呆。

已是臨近季秋之期,栽滿花草的院子裏卻仍舊一片生機,除了那株極為亮眼的墨菊之外,旁邊的海棠花木槿花同樣十分漂亮。

“那株墨菊,是夫人七年前從徽州府帶來的,是麽?”

往日面上總是挂着一片喜氣的銀丹,今個面上也添了幾分惆悵。

她點了點頭,“這株墨菊還是大人送給夫人的,那會兒夫人和大人還沒有成親。”

兩人相顧無言,再沒有說話。

時日漸長,當年誣陷陳将軍的幕後之人也漸漸浮出水面。

出乎孟循所料,那些兩朝元老,似乎要比他這個而立之年的人,還要更加沉不住氣,只不過抛出了個陳将軍的後人,便顯現出一片倉皇。

事情雖已經大抵水落石出,可這案子實在牽連甚廣,即便孟循費昇費盡心力,拿出了不少證據,也只不過是替陳将軍正名罷了。

那些當年對陳将軍狠下毒手的人,皇帝卻并未打算處置。

只不過其中一個微端末流的薛京,就已經是正三品的禮部侍郎,又更何況是內閣的那位權傾朝野的大臣,更何況皇帝的生身母親,已故的孝賢皇太後。

即便當今皇帝和已故的孝賢皇太後沒有太多母子情分,皇帝也絕對不會允許有任何污名再落到自己的生身母親身上。

本朝向來以孝治天下,皇帝亦是有名的孝子,生身母親和撫育自己長大的太妃,都得到了無上榮華與尊重。

以此,孟循便知曉,替陳将軍翻案的事,他已經做到了盡頭,剩下的,他不該做,即便做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離開南書房,孟循不自覺擡首看着晴朗明媚的湛湛青天。

朱牆金瓦,晴空朗朗。

可他卻覺得頭頂上攏着一層霧霭,遮天蔽日,他再如何,也沒有辦法将這曾分明輕薄的霧霭扯開,那上面壓着陳府上下兩百多口人的性命,看似輕,實則重。

與他并肩而行的費昇,擡手拍了拍他的肩,“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你我都應該知道。”

孟循牽起唇角,微微晗首,“是啊,你我都該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陳将軍背負的污名終被洗刷,皇帝也将因翻此案名留青史,聖母皇太後也不必因此背負污名,全了皇帝孝心和仁慈。

而他孟循,也因此案擢升刑部郎中。

這結果,已經很好了。

兩人一道走到宮門口,費昇還有些其他的事,便與孟循倒了別,只是在臨別之際,他神色突然又正經了幾分,語重心長的提醒孟循。

“我們這回,可是将禮部的那兩位得罪了個遍,以後行事切記小心。”

共事将近一年,對孟循,費昇也算有些了解。他大膽,從不畏懼強權,卻又深谙為官之道。在此之前,他曾聽過翰林院中孟狀元素有賢名,可見其應是極善處理同僚之間的關系。

他分明可以低頭,不去得罪那位禮部尚書,可他偏偏沒有。

看着孟循遠遠離去的背影,費昇心中百感交集。

但他也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只想了片刻,便轉頭離去。

孟循難得這樣早回家。

處理完手上的案子,這幾日,他也将自己與祝苡苡間的事情,想得很清楚。

從羅英那邊傳來的消息,當年他的婚事确實不是純粹的報恩。

他的妹妹孟蘭複發惡疾,性命垂危。那年他尋遍徽州府城中的大夫,尤其是聞名諸多州府的那位游大夫,無一例外,所開的藥方都需要三味極為罕見的藥草。

他費了許多功夫,仍舊籌謀不到那三味罕見的藥草,而就在這時,徽州府富商祝佑找到他,不僅提供了那三位罕見的藥材,更是替他尋來了調養的大夫,照顧孟蘭,直到孟蘭病好。

他感激不盡,遂在祝佑提出想與他結親的時候,并未猶豫就答應了。

自十四歲那年,因父親被富商誘騙,父母雙雙病故,孟循便格外厭惡富商。

若不是富商想買官鬻爵,謀奪他父親手中的名畫獻給當初的江南總督,他家何至于落到那步田地。

一切的起因都是貪念。

但在那時的孟循眼中,祝佑是不同的。祝佑是遠近聞名的良商,徽州府大大小小的府學縣學都有他出錢修繕的教舍,甚至在許多年前徽州府遭逢旱災的時候,祝佑也慷慨解囊,散盡數半家財。

孟循并不是食古不化,迂腐刻板的人,他既然欠了人恩情,自然得有回報。

可那時他并不知道,之所以他尋遍全城都找不到那三位罕見的藥材,是因為祝佑早早就命人在府城收購了那三味藥材,甚至附近州府的他也一并收下了。

祝佑是徽州府商會有頭有臉的人物,藥材行的人,不會不賣他這個面子。

他特意将此事隐藏了下來,為的就是不讓孟循知曉。

羅英雖是南直隸的主事,但查起這樁陳年舊事,也費了他不少功夫,以至于晚了幾個月才将這消息送到孟循面前。

他和羅英是同榜進士,兩人相交已久,羅英為人如何,孟循清楚。羅英不會,也沒有必要在這事上繞這樣大一個彎子去騙他。

也就是說,他與祝苡苡這樁婚事,是祝佑謀奪來的,并不幹淨。

孟循讓墨石傳信與羅英,托他查探此事時,他心中便有猜測,得到這樣的消息,他并不算意外。

而即便知道這些,他也并不打算要找祝苡苡盤問些什麽。

他很清楚,這件事情和祝苡苡并沒有關系。

雖然,他依舊不能想起,這七年他和祝苡苡發生過的,經歷過的事情。但他知道,如果祝苡苡真的沒有任何可取之處,曾經的他,不可能會和她共度七年。

甚至,按照祝苡苡所說的,他應該是很愛她的。

孟循不想,也沒有精力再去找一個那所謂賢惠的妻子,祝苡苡既然能做七年,她當然也能陪他一生。

這些事情,他知道了便可以了,他不打算去追究些什麽。

孟循将那封信折好,置于燭臺前,一點一點親眼看着那封信被火焰吞噬,漸漸變為灰燼。

枝頭鳥雀低鳴,霧氣漸漸散去。迎着夕微的晨光,祝苡苡梳妝後,着了身窄袖海棠花羅裙,在院中給花澆水。

她察覺到那株墨菊似乎有凋落的痕跡,相較昨日,少了幾片花瓣。

紅黑的花瓣落在泥土上,與泥碾作一片,花瓣已經幹枯,細細看還能瞧出幾條縱橫交錯的經絡。

祝苡苡将花壺放在一便,擡頭望向栽在一邊的老桂樹。

桂花樹老态龍鐘,樹葉依舊繁茂,卻再瞧不見那黃色細小的花蕊。

原來,秋天已經差不多要過去了。

距離她給孟循約定的秋日之期,已經沒剩下幾日。

孟循還是那個冷淡客套的孟循,只不過相較幾月前對她更加有禮罷了。

但她祝苡苡要的,從來都不是這樣的夫君。

她這日要出門,梳妝打扮之後乘着車辇,去了京城的驿站。

祝苡苡已經快兩個月沒有收到徽州府那邊傳來的家書了,這實在算不上平常,她從徽州府回京的時候和吳叔叔說過,讓他每隔一月便捎一封信過來。

那會兒吳叔叔笑着答應她,說他一定會按照她說的每月捎一封家書過去,且只多不少。

畢竟爹爹還是那般的身子,她身為爹爹的獨女,關心再正常不過。

但她去問那驿站的差使時,那差使翻開冊錄,仔細查看一盞茶功夫後,是這樣回答她的。

“上個月徽州府那邊來的家書已經傳去夫人您府上了,總共有兩封。”

那胥吏知道她是入品級的官員夫人,對她自是以禮相待,反複查驗了好幾遍,才小心回着話。

祝苡苡聽到他的話,不由得怔了片刻,“已經有兩封來了,可我……怎麽一封都未能收到。”

“說不定是夫人您府上的下人忘了通秉您呢,您回去再問問,我這邊已經仔細查過了,确實是有兩封已經送去府上了,您不信看看?”

說着,那人将冊子遞于她面前。

上面赫然寫着她家門房的名字,不會有錯。

祝苡苡低聲道了句謝,馬不停蹄地回了家。

甫一進門,祝苡苡并未着急往自己院中而去,而是停下腳步,直直地看向面前的門房。

門房姓吳,還稱得上忠厚,卻也會看人臉色,當初便是孟循挑了一圈,才将人帶進家中的。

見夫人不動聲色地看着自己,吳六不由得打了個激靈,他趕忙問:“夫人可是有什麽事情要吩咐我做?”

“我的那兩封家書,哪裏去了?”

吳六低垂下頭,眼神躲閃,良久也并未開口說些什麽。

他雖沒有說話,可祝苡苡卻也能從他的反應中曉得家書的下落。

家裏總共就兩個主人,一個男主人,一個女主人,能讓吳六這般瞞着自己一聲不吭的,除了孟循,還能有誰?

祝苡苡定定的站在原地,她合上眸子,片刻後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沒再猶豫,徑直朝孟循的院子過去。

今日正值孟循休沐,他是在家的。

身側的銀丹也趕忙拔腿跟上。

祝苡苡到的時候,孟循正站在院中和鳶娘說些什麽。

他背對着她,他是何反應,她并不知曉。但她卻能看到,站在孟循面前,和他錯身的鳶娘。

即便隔得不算近,祝苡苡也能看清鳶娘的神情。

那雙楚楚可憐的秋水眸裏蓄着晶瑩的淚,粉唇微張,嬌弱的雙肩輕聳着顫抖,仿佛孟循在與她說着什麽無比震撼的事情。孟循口中的話落,在她耳裏,猶如晴天霹靂,她根本無力承受。

祝苡苡只猶豫了片刻便走上前去。

“孟循,我有話要問你。”

孟循看見是祝苡苡過來,面上竟不經露出些許喜色。

他想起他當初與祝苡苡說的,他讓她再給他一些時間,他會處理好這件事情。

陳将軍的案子已經了結,他不再需要鳶娘,而洗刷冤屈的鳶娘,他也已經替他做好了安排。

足夠她回蘇州生活的銀兩,以及,蘇州府的幾間鋪子。

皇帝賜下了不少東西,孟循也從自己的産業裏添了一些過去。

他向來恩怨分明。

鳶娘既然在陳将軍的事情上幫了他,他便不會吝啬對她的回報。

只是鳶娘似乎還想要糾纏些什麽,但他已經失去了對她的耐心,他不想跟她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下去。

“鳶娘你先回去,收拾準備好,隔日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他語氣淡淡的,只是吩咐着一件再稀疏平常不過的事情。落在鳶娘的耳中,她便知曉,這事再也沒有轉還的餘地。

如果他再争辯些什麽,非但得不到任何東西,反倒會引得孟循對她更加厭惡。

畢竟她不是祝苡苡,不是他的夫人。

壓下心中的憤懑,鳶娘轉身離開。

片刻後,院子裏只剩下孟循和祝苡苡。

他邁步走到她面前,聲音不自覺較方才添上了幾分柔和,“有什麽事情,你說。”

祝苡苡昂首看着他,“我的家書,還給我。”

是肯定而不是懷疑。

在這裏,沒有人敢攔下她的家書,除了面前的孟循,這個家真正的主人。

聽見她平靜無波的聲音,孟循不由得皺起眉頭,“不過兩封信而已,何必如此着急。”

祝佑和那吳齊都非良善之輩,即便他們和祝苡苡有親緣關系,孟循仍擔心他們的言行舉止會影響現在的祝苡苡。他不願意祝苡苡也變成他們那樣唯利是圖的商人,所以,自那日知道羅英那邊的消息之後,他便吩咐過門房,但凡從徽州府傳來的家書,需得先過他的目,再傳給祝苡苡。

這些時候,他忙着處理手中的事情,安排鳶娘的後路,忘記了去看那兩封家書,自然,也就沒有傳給祝苡苡。

“不必如此着急……,怎麽就不必如此着急?你知道我爹爹現在怎麽了嗎?他出海的時候受了傷,中了風,不能說話,每日只有幾個時辰能清醒,如果當初不是因為你,我怎麽會才待了不到兩個月,就匆匆從徽州府日夜兼程趕來京城……”

“孟循……他是我的爹啊!你究竟為什麽要扣下我的家書?如果他有什麽要傳來的消息,我錯漏了,後面發生了什麽無法挽回的後果,你能告訴我到那個時候,我該怎麽做嗎?”

孟循看着她眼底湧出的淚,面上哀切的神情,心尖也忍不住泛着疼。

他不願看到她這樣難過。

這一點,應該從來都沒有變過。

孟循招了招手,示意墨石去他書房,将那兩封信件拿來。

那兩封千裏外傳來的家書,這會兒,才落到了祝苡苡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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