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天階月色漸涼, 周遭好似籠着一層濛濛的薄霧,只有屋檐在月光的照映下,還能折射出點點暗淡的銀光,映得院中樹木依稀可見。
祝苡苡倚在羅漢榻的一邊, 半眯着眼, 從窗臺朝外看。
院中寂靜無聲, 只餘一地清輝。
還是早春,夜裏不免得涼風陣陣。風拂面吹過來, 祝苡苡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原本還昏昏倦倦的,這會兒反倒是清醒了許多, 她緊了緊了身上的衣裳,趿拉着繡鞋,下了羅漢榻,朝外間走去。
孟蘭原是指了個小丫鬟貼身伺候着她,但被祝苡苡尋了個理由推辭了。
在這處待着沒有她想象的那般自在, 自己都已經自顧不暇了, 更不想被個人随時随地盯着, 即便他只是來伺候自己的。
祝苡苡搬了把圓凳坐在外間的桌旁,單手撐着腮, 出神地打量着, 面前燭光搖曳的燭臺。
燈光晃來晃去, 她的視線也随之轉動。燭臺沒有照着燈罩,閃爍的燭光除了吸引祝苡苡的追随, 還引來了一只不知死活的飛蛾。
她眉心蹙起,稍微移動了燭臺, 但那只飛蛾依舊不死心。幾次三番的靠近。
祝苡苡索性收了手, 就這麽眼睜睜的看着那只翅膀扇動, 還帶着烨烨粼粉的飛蛾一點點靠近燭火。
空氣中似乎氤氲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她眉心狠狠的皺起,下一刻,擡手将那只飛蛾彈飛。
取而代之的,她纖細白皙的指尖戳進了燭火裏,片刻的燒燎感,疼得她嘶了一聲。但還未等她将手收回來,仔細檢查,便聽見一陣急匆匆的呼喚。
“苡苡。”
下一刻,乍起的風,翩翩而至。祝苡苡側過頭來,便見邁步上前的孟循。
他自半開着的隔窗門進來,腳步匆匆,一張清俊的面上,滿是着急與擔憂。
昏惑的燈光鍍在他的臉上,襯的他面容愈發柔和。
祝苡苡怔了片刻,慌忙的一眼讓她有些許恍惚。
在她神失察之際,那只略帶涼意的大手,精準無誤的擒住了她的手腕,一寸寸撫摸着她方才被燒着的指尖,柔和的輕輕摩挲,溫柔缱绻,和方才的慌張截然不同。
“沒有受傷就好,”對上祝苡苡迷茫的雙目,他笑着開口,“怪我來的太晚了,讓苡苡無聊的都開始玩蠟燭了,這東西太危險了,不小心燒着了很疼的,玩些其他的好不好?”
祝苡苡心中越發覺得古怪,她斂了神色,掙脫了他的手,将手收了回來。
“我如何與你無關。”
孟循卻沒什麽反應,只勾着唇笑了笑。
祝苡苡餘光瞥見孟循身後跟了個高大的身影。只不過模樣背着光,隐在黑夜裏,看不出來他到底是誰。
似乎是察覺到了,祝苡苡在向他身後看,孟循也随之側了側身子。
“先下去吧,有事我會叫你。”
那看不清模樣的侍從應了聲,好轉身便出去,将隔扇門牢牢的關上。
祝苡苡的視線,就此被那兩扇門擋住,迫使她不得不收回目光。
孟循挪了把凳子,就坐在她身側,始終溫柔缱绻的望着她,目光不曾有絲毫偏移。
祝苡苡不掩面上嫌惡,冷冷的睨了他一眼,“別那樣看着我。”
孟循并不在意她說的話,修長的手指搭在紅木雕花桌上,只稍稍收斂了神情,面上卻依舊端着笑。
“這麽晚了還沒睡,苡苡可餓了?”
像是刻意附和着他的話似的,這會兒,隔扇門外的敲門聲響起。
他淡淡道了句進來,就見一眉目低垂的小丫鬟,端着朱漆托盤緩步上前。托盤上擺着一只白瓷小碗,碗裏盛着一碗湯,還冒着絲絲熱氣。
丫鬟始終低垂着頭,将東西放下之後,有些慌亂的轉身離開了。
祝苡苡認出了這個丫鬟,就是下午那會兒,孟蘭安排來伺候她的。原本人還是活潑輕靈的,眉目瞧着就讨人歡喜,這會兒卻也不知經了什麽事情,跟蔫了的黃瓜似的,從進來到離去都始終戰戰兢兢,小心提防着。
她還能作何猜想,無非就是因為坐在他面前的這個人。
似乎除了她,沒人不害怕孟循。
孟循端着那白瓷小碗送到面前,祝苡苡冷冷睇着那雙手,指尖纖細,手指修長,每個指甲都打磨的整潔光滑,指甲尖上泛着一層淺淺的粉白色,由上往下顏色逐漸加深。
那是一雙很漂亮的手。
他笑意越發溫和,“把這碗湯喝了,我們再說話,好不好?”
見祝苡苡沒有拒絕的意思,他的手又往前伸了一分,卻在下一刻,祝苡苡從他手中奪過了那只白瓷小碗,砰的一下放在了桌上,濺起的湯水撒到了她的手背,也渾然不覺。
反倒是一旁的孟循面上多了幾分憂慮,他連忙捉起她的手。
“怎麽了,可有被燙到?”
他執起衣袖輕輕的擦拭着,動作輕柔小心,生怕弄疼他似的,祝苡苡的肌膚細膩嬌嫩,即便這算不得燙的東西撒到了她手上,也很快惹得起了一片紅色。
祝苡苡心頭煩悶的厲害,從昨日開始,她就沒有辦法和孟循好好說話。
無論她怎麽做,孟循總是顧左右而言其他。就比如這刻,他分明知道她想與他說什麽,她着急了解什麽,他卻非得給她塞個理由,要她喝了這碗湯。
“我沒事,”祝苡苡用力抽了抽手,然而那只被他擒住的手卻紋絲不動,“孟大人,多謝你的好意,只是我不想喝,我們還是說正事,我有話要問你。”
她語氣有些沖,算不得好。
她分明知道此刻在他面前,她應該柔和下态度,最好是小心的迎合着孟循,這樣便于從他口中多套出些話來。可她做不到,她對上面前這樣的孟循,根本做不到冷靜下來,心裏無端的煩悶占據了她的思緒。
若是孟循和幾個月前她在江寧府城那時碰到的一樣,她反倒更能冷靜的應對。
她看不透此刻的孟循,揣測不到他的意圖。
她不明白,怎麽才過去幾個月,孟循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和曾經在京城那會兒時,別無二致。
孟循依舊小心的替她擦着手,“苡苡,你要曉得,你此刻是有求于我,我既然是被你要求的,便有說不的權利,你若想從我口中知道你想了解的事……”
他倏地擡起頭來,唇邊勾着淺淡的笑,“那至少在這會兒,你得乖乖聽我的話。”
話一說完,他便松開了祝苡苡的手。
他就這樣靜靜地凝望着她,好整以瑕地等待着她的反應,無論是拒絕或者是答應,他都有應對之法。
他有耐心,也有時間。
祝苡苡低垂下頭輕輕呼出一口氣,随即他咬了咬牙,端起桌上的那白瓷小碗,當着孟循的面一口一口喝下。
似乎是因為喝的有些快,在碗放下的那刻,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一陣陣由輕及重的咳嗽,她怎麽都克制不住,頃刻便紅了眼。
孟循擡手想替她順氣,卻被她一把拂開。
“我已經喝完了,孟大人可滿意了?”
他深沉的雙眸中流動着幾分祝苡苡看不透的情緒,片刻後他微微晗首,“苡苡,有什麽想知道的,問罷。”
他只答應了與她說話,卻并未答應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為什麽要把我拘在這裏,既然我已經和你要查的案子沒有牽連了,為什麽不放我回祝家,我不想待在這裏?”
周遭氤氲着祝苡苡身上帶着的香氣,那味道雖然很淺很淡,卻輕易就能被孟循捕捉,那是他曾經最愛的山茶花的香氣。
他記得,祝苡苡的發油便是用茶花做成的。
這熟悉的味道,能讓他冷靜和愉悅。
即便只是這樣和她待在一處,他就已經足夠快樂。
祝苡苡牢牢的盯着孟循,試圖從他面上看出些什麽,可好一會兒,他都沒有回答她問的問題,反倒是漸漸出神,缱绻的雙目中,帶了幾分莫名的眷戀。
她不由得有些着急,“孟循!”
孟循恩了聲,側頭迎上她的雙目,“苡苡,你暫時不能回去,現在住家都被人牢牢的盯着,那裏不安全。”
祝苡苡面露異色,“什麽叫被人盯着,我們又沒犯什麽事情,為什麽要……”
“苡苡,不要裝糊塗,你知道的,這都是因為穆延。”
祝苡苡心頭一震,面上閃過幾分慌亂,她下意識想朝後退,卻忘記了她這會兒坐在圓凳上,一朝後退,整個身子都朝後晃了一下。
孟循擡手将她扶住,似乎早料到了,她會有這樣的反應。
他溫聲提醒,“時不時起的匪亂,一直都是因為民間有前朝的擁簇者,這一直都是陛下心中的忌諱,穆延身世不明,即便只是疑似前朝餘孽,便足以令他丢了性命。”
他松開了扶住他的手,接着又到,“祝家是為富一方的豪商,雖談不上富可敵國,但也有不少人盯着,這點,苡苡要比我更清楚,不然,苡苡也不至于那麽樣着急的去結交陳知曲,不是麽?”
祝苡苡霍的擡頭看向他,不自覺瞪圓了雙目,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着。
即便她如何努力,奮力克制着面上的慌亂,卻依舊被孟循看得清楚。
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即便他們一個在京城一個在徽州,在這邊發生的所有事,他也了如指掌。
“你……派人監視我!”
若不是這樣,他根本不會知曉這些才對!
孟循依舊不急不躁,“苡苡,你動靜鬧得那樣大,即便我不刻意去打聽,也會知道的。”
在徽州府,從來還沒有什麽商戶給村落送桑樹苗的先例。這樣賠本又有風險的買賣,沒幾個人會去做,也就只有祝苡苡,為了結識陳知曲和他背後的江南世家,才會這樣不惜舍本逐末。
她做的很好,她的品性和祝家行事的風度,确實得到了陳知曲的賞識。
陳知曲如今雖只是一個小小的知縣,但他們陳家卻是本朝有名的世家,結交甚廣即便是當朝首輔徐中禮,也會賣他陳家三分薄面。
這次祝家受累,陳知曲得知此事,也在為她四處奔走。
如若不然,他也不能這樣快就将她從大牢裏帶出來。
她一直都很好,即便離開了他也能過得很好。
可他不能,離開了她,他只會過得越來越糟,他不能離開她。
他自私又貪心,從來都不算是個好人。
沉默了好一會兒,祝苡苡才漸漸冷靜下來。
孟循說的對,即便他沒有刻意派人探查,他也會知道,只要在徽州府的人都會知道,她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就從未想過要隐瞞。
因為瞞不住,也沒有道理去瞞。
心防漸漸松開,原本還欲和他尖銳對持的祝苡苡也漸漸緩了語氣。
“那我該怎麽做,怎麽做,才能保全祝家……”
若事情真與孟循說的那般,別說穆延,恐怕連她和祝家都難逃一死。
她不想任何人死,她要他們都好好的。
祝苡苡漸漸冷靜下來,陡然想起孟循剛才說過的那句話。
“你說……穆延疑似是前朝餘黨,也就是說,他也可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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