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醫院
去醫院的路上還是堵,車裏只聽得見緩慢的輕音樂和細微的暖氣聲,蒼爾冬把臉藏在圍巾裏,頭倚着門,溫熱得緊,眼睛都睜不太開。
“冬冬有點兒不高興嗎?”
“嗯?”
紀延突如其來的問話讓蒼爾冬有些沒反應過來,聲音還啞着,輕咳了兩聲才能正常說話:“沒有吧。”
紀延幫蒼爾冬把圍巾拉得低一點,露出那張熱得紅撲撲的小臉蛋,有些自說自話地道:“是因為我來遲了嗎?路上實在是堵,感覺今天大家都特別忙。”
蒼爾冬想起紀延說出他名字的那刻,全班向他投射來的視線,像是舞臺上的舞者,心安理得地濫竽充數着,卻突然被一束單獨的光打個正着。
似乎是有一點煩躁的情緒堵在胸口。
但其實他對這些感覺都不太熟悉,他的情緒和表達似乎有個斷層,大部分時候他沒有辦法很好地去說明白自己的想法,反正不管是方秋笙還是爸爸媽媽,只要看一眼就能懂了,于是他也不太在意這些。
“沒有不高興。”
“是嗎,那就好。”
車流終于動了起來,紀延像是輕嘆了口氣,車裏的空氣又靜止了下來,時間像是只在車外流動一樣。
蒼爾冬難耐地又把臉埋進圍巾裏,無端地希望着快點兒到醫院。
紀延帶着蒼爾冬走進診室時,溫寒三已經在前臺等他了。
“大少爺真的是越來越難請了,你來我這兒一次就這麽煎熬麽,虧好我給你留了仨小時。”
“抱歉,路上堵,我沒預見到,麻煩醫生您了。”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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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忘了自我介紹了,您是溫醫生吧,我是冬冬父親公司的員工,我叫紀延。”
“你好你好,初次見面。”溫寒三和紀延點了點頭,就牽着蒼爾冬的圍巾把人領進去,“那你先去忙吧,我給小家夥做檢查要耗些時間。”
“不用,蒼先生吩咐了要把冬冬送回學校去,我就在外面等吧。”
“這樣啊——”溫寒三皺了皺眉,他原本估摸着檢查完都差不多該放學了,還想帶小家夥去哪兒搓一頓,但看着人态度也挺誠懇,這種下屬要完成上司的任務也是情理之中,于是就作罷了,“那行,笑笑,給紀先生倒杯茶。”
被叫做笑笑的接待領着紀延去了休息室,溫寒三扯了扯圍巾,發現蒼爾冬沒動,一回頭,就見小家夥一臉不悅地看着他,忙丢了圍巾,蹲下來問道:“呦,這是怎麽了,今天脾氣挺大啊。”
“這個樣子,”蒼爾冬捏着圍巾,“像牽着狗。”
“咳,咳咳咳。”
溫寒三突然爆發了一陣咳嗽聲,蒼爾冬有些詫異地拍拍對方的背,尋思着人剛才也沒喝水,怎麽就突然嗆着了?
他承認自己是有一點兒敏感了,自打遇到了那個Omega以後他就有點排斥這類暗示,總覺得意有所指,自己又模模糊糊地摸不清頭緒。
溫寒三總算是不咳了,害了個大紅臉,不由分說地拎着他丢進診室裏,把門鎖得嚴嚴實實,才走過來裝着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地問他:“誰教你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蒼爾冬想也沒想就答了:“笙笙哇。”
“呵,果然是方秋笙這個小禽獸。”
蒼爾冬剛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這問話好像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像狗怎麽就亂七八糟了?再者嚴格來說這話也不能算是方秋笙告訴他的,可溫寒三的回答就很可疑了。
“溫醫生也認識笙笙嗎?”
“啊?這個,就是那個偶爾會跟着你來的男孩子嘛,我記得是個Alpha?”
“溫醫生以前明明就沒有和他說話過。”
溫寒三真是恨死蒼爾冬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的敏銳了,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只能憋着勁瞎編:“他……我們在別的地方有碰到過,剛好見過面所以……”
蒼爾冬擡了擡自己的眼鏡,溫寒三這會兒撐着桌子和他講話,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得到頸間什麽東西若隐若現,他伸手一扯:“溫醫生也帶着這個。”
溫寒三簡直要給蒼爾冬跪了。
後悔,悔他為什麽要提起這個話題,悔他低估了小家夥的探索能力,悔他認識蒼爾冬的時候太早,是他第一個病人,而他本人又太認真,太有親和力,太負責任,以致于蒼爾冬對他如此口無遮攔。
蒼天啊大地啊,他該怎麽辦,他該如何保住這顆純潔的心靈。
“溫醫生,我們還檢查嗎?”
溫寒三這才發現蒼爾冬已經脫了鞋子躺床上去了,大松了一口氣,連腳步都輕快了起來,例行檢查因為沒了聊天的部分做得很格外有效率。
“咦?”溫寒三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可以有的話題,“冬冬可能馬上就要分化了哦。”
“哦……那我以後可以不用檢查了嗎?”
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溫寒三無奈地抽了張紙過來給人擤鼻涕:“這還沒抽血呢,先憋着,不然待會喊疼都沒力氣。”
蒼爾冬不理他,仰躺着把紙巾蒙臉上吸水。
“冬冬不好奇為什麽我知道你馬上就要分化了嗎?”
“因為你是醫生。”
蒼爾冬悶悶的聲音響起來,滿滿的“我不想理你”語氣。
溫寒三抽走他臉上的紙,戳戳一旁的屏幕:“看,你在長子宮了,等它長完了,你就是個Omega了,到時候你就能發現世界大不同!”
“哪不同?”
“這個麽,可以确定的是會有發情期以及聞到信息素的味道……”
溫寒三自己是個Beta,一時半會也說不上什麽奇妙的不同來。
“那生孩子會疼麽?”
“不疼不疼,你溫醫生我一條龍服務,保準你開開心心抱娃。”
“你騙人。”蒼爾冬吸吸鼻涕,躺了回去,“你以前還說抽血也不疼,挂水也不疼,拔牙也不疼。”
“我有說過嗎?哈哈,哈哈哈哈。”溫寒三收拾了儀器,踩着椅子滑到蒼爾冬臉旁,撐着手看他,“小家夥現在就開始想生娃啦?想給誰生呢?”
“不想生,疼。”蒼爾冬撅了撅嘴,“溫醫生什麽時候生寶寶,那個好看的Omega給你生嗎?”
“哪個好看的Omega?!”溫寒三吓得魂都沒了一半,“蒼爾冬同志你說清楚啊,哪裏來的好看的Omega?”
“就你桌面上那個啊。”
溫寒三松了口氣:“我當你說誰呢,對,那個給我生。好啦我現在去拿東西,你乖乖躺一會兒哦。”
出去前還給蒼爾冬加了床被子,溫寒三甫一出門就接到了電話:“小三~我不是漂亮的Omega嗎?”
聽筒裏那個聲音綿綿軟軟的,卻讓溫寒三起了一身的冷汗,快步走開,低聲答道:“好看,您最好看。”
“嘻嘻,小冬冬真是可愛的乖孩子。”
“還說呢,剛才吓死我了,也不知道方秋笙和他說了什麽。”
對面沉默了一下,道:“我說啊,你不如早點和他說,讓他了解一下。”
溫寒三整理檢查報告單的手頓了一下:“不太好吧,這種東西,讓方秋笙自己去說比較合适吧。”
“你也不用明說,就提個醒,方秋笙憋到現在,誰知道會憋成什麽樣子。”
溫寒三猶豫着沒回答,做檢查的時候蒼爾冬衣服穿得薄,他看破不說破,但也動了恻隐之心,他不是沒聽說過方秋笙做Dom的手段是個什麽樣,那蒼爾冬和他到哪個地步了?真刀實槍上的時候受得住麽?
“怎麽,主人的話都不聽了?”
溫寒三渾身一震,低着頭答道:“知道了,主人。”
對面電話很快就挂了,溫寒三心知晚上回去少不了一頓罰,哀嘆着時運不濟,拿了抽血的儀器就進去了,進門就見蒼爾冬側躺在床上,被子踢到了地上。
“這麽熱?”
“有一點點……”
“不會發燒了吧?”
“沒有。”蒼爾冬躲開溫寒三摸上他額頭的手,“就是被子太厚了。”
“我怕你這麽大冷天的凍感冒,來,小胳膊伸出來咯。”
蒼爾冬磨磨蹭蹭地不肯動,溫寒三把他的手臂揪出來,啪啪啪打得一片紅。
“老實點啊,不然紮歪了還得重紮。”
“好疼,好疼……”
“我酒精都沒擦。”
“我感覺到了……”
溫寒三看着那張紅得要滴血的臉,嘆了口氣:“冬冬想知道我脖子上這個是什麽嗎?”
“嗯?”蒼爾冬瞬間被轉移了注意力,不再盯着針頭,“有一點。”
“這個呢,是契約,我的主人賜予我的,上面有他的名字。”
溫寒三扯了扯領子,露出項圈來,黑色的軟皮圍了一圈,有個簡單的金色搭扣,旁邊還寫着兩個字母,線條圓圓的,有些幼稚。
“TT?”
“嗯,田棠,他名字的縮寫。”
“哇,那你一定超幸福。”
“嗯……嗯?棠是海棠花的棠!想什麽你,成天就恨不得泡糖罐子裏!”
溫寒三斜睨着蒼爾冬,手起針落推進血管裏,看着小家夥剛才還亮晶晶的眼睛黯淡下去,蒙了一層軟乎乎的水光。
“我們是主奴關系,他主宰我整個人,我的起居作息,人際關系,甚至于肉體上的快感——全靠來自于他的束縛和痛覺達到滿足。”
蒼爾冬沒有說話,頭埋在枕頭上,像是疼得斷了氣,只有頭頂上顫抖的頭發看得出人還有動靜。
“我知道這有點難以理解,但既然你有這方面的疑問,我也不想瞞着你。還有,方秋笙他現在和我們同個俱樂部裏的成員,他的角色和我主人差不多,所以……”
“那笙笙就是我的主人嗎?”
蒼爾冬像是總算理解了溫寒三所說的意思,擡起頭來疑惑地看着他。
溫寒三只覺得頭頂一道雷,劈得他外焦裏嫩的。
厲害還是方秋笙厲害,他都忍不住鼓掌了,想當初田棠為了他做了多少心理建設,兩人才能信任彼此走到現在,而看看這對未成年,這無縫銜接的總結,這毫無困難的接受程度,難怪他自己不解釋,哪需要解釋。
——蒼爾冬就是方秋笙當個寵物養大的。
溫寒三只能又是旁敲又是側擊提醒蒼爾冬這事還有待考量,不要随便答應,也不知道蒼爾冬懂了多少,渾渾噩噩地把人領出去,連送蒼爾冬來的那個笑眯眯的男人都記不得姓了,說着先生先生地鞠着躬目送着人離開。
點開微信就見田棠瘋狂發來的哈哈哈,還押這段錄音要賣給方秋笙能賺多少錢,溫寒三惡寒地想摸顆薄荷糖壓壓驚,卻發現他留在診室裏那一整盆糖都沒了蹤影。
難怪被子會在地上了。
溫寒三扒着窗大吼:“蒼爾冬你這個小,小,小糖精!總有天牙齒爛光!”
想了半天也不忍心罵小家夥,後面半句“方秋笙不殺了我”也沒喊出聲,溫寒三癱倒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打着鍵盤做檔案,發現對方的病歷又落在他這了。
“真是不省心。”
停車場裏,紀延頓了頓腳步,問:“冬冬,是不是有人叫你?”
“沒有啊,沒有人叫我。”
蒼爾冬加快了腳步,跑到了副駕駛門旁,兩只手插在兜裏不肯拿出來。
“這樣啊,”紀延笑了笑,替他打開車門,又從兜裏摸了課小小的糖出來:“陳先生還說你每次做完檢查都特別愛哭,讓我備着糖,今天這麽乖啊。”
“哭的,在哭呢。”
蒼爾冬眼疾手快把糖塞進嘴裏,生怕紀延反悔了,硬是擠出兩滴眼淚來,挂在睫毛上下不去。
“唉,不過冬冬以後,要少吃糖啊。”
紀延替蒼爾冬關了門,慢慢繞過車頭,吸了一口料峭的寒風,才打開車門,啓動了車子。
“我們走啦。”
車裏靜悄悄的,只有暖氣的聲音,和緩慢的輕音樂,大提琴的節奏遲緩又帶着笨重,像副駕駛座上男孩的呼吸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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