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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4-02-15 15:00:02 字數:5661

與自己的距離不到半米遠,朱裔能夠清楚地看見對方眼中的笑意和纖長的睫毛。雖然早已明白這個長發青年有着“自來熟”的毛病,但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可能冷着一張臉拒絕任何對話的可能。

一秒鐘後,朱裔向對方伸出了右手,“你好。”

這個動作在朱裔而言只是職業性的禮儀。他本打算在簡單的握手之後,就以“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這個不算借口的事實離開。但是,他忘記了一點。

面前這個人,是曾被他評價為“大腦回路有異常人”的家夥,自然沒有這麽好對付。

握手的剎那,溫熱的掌心相互接觸。朱裔能感覺到,與自己骨節分明帶有微繭的手不同,那個人的手柔軟而有力,掌心一片平滑,只在食指的指尖與拇指的中部有着微微的硬度。朱裔明白,那是長期握筆造成的。

就在朱裔與對方搭話到握手的這段時間,那一群年輕女孩子也紛紛圍了上來。其中幾個上上下下地把朱裔打量了一遍,然後沖長發的青年嘻嘻哈哈地笑,“文若,這位是你朋友嗎?給我們介紹下。”

聽到這句話,朱裔才依稀想起對方的名字,文若……對,沈文若。

被女孩子這麽一說,沈文若幹脆就着還握在一起的手,将朱裔往女孩們中間一拉,“哎呀呀,正好。那就讓朱裔給你們講講,這三十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朱裔無言以對,腦袋一時沒繞過彎來。三十年?三十年前他還只能滿地爬呢!

面對朱裔無語的表情,沈文若只是對他笑了笑,然後扭頭向女孩們繼續笑着說:“呼呼,三十年前這裏還不是市中心,別說高樓大廈了,連個小高層都很少,”說着,沈文若還咂了咂嘴,“現在人有錢了啊,房價蹭蹭蹭地往上漲,可花大錢買房卻買不到個心安。那高層住得風一吹能覺得抖,上面架得老高,底下地鐵全給挖空了,你們說這地能結實嗎?”

說到這裏,他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加了一句:“啊,最後那幾句出去別亂扯啊!咱們關起門來抱怨兩句也就算了,到外頭別說我就教你們這個。”

這幾句話聽得朱裔雲裏霧裏根本反應不過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回了句“文若你放心,我們才不會呢”。

沈文若掏出衣兜裏的手機看了下時間,吩咐女孩子們自己四處看看,十分鐘後原地集中。然後,他才回過頭,沖朱裔笑了笑,“哎呀呀,真是巧,沒想到又見面了。哈,正好,一會兒姑娘們回來了,你給他們講講你們公司是如何在這些年裏發展的,好不好?”

“……”朱裔皺了皺眉頭,瞪着他,“講什麽?”

沈文若笑得春風滿面,“當然是講講公司的發展和市場啦。你随便說兩句就好啦,也讓姑娘們長長見識,将來她們碩士畢業找工作,心裏多少也能有點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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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裔沉默了半天,“你是教師?”

“哎呀呀,我沒跟你說過嗎?”沈文若一臉驚訝,驚訝之後又是沖他笑了笑,“沒錯。”

“等等!”朱裔腦子有點亂,打斷了對方的話,皺着眉頭問出一句:“你教什麽的?”

沈文若揚起唇角,字正腔圓:“《思想道德修養》。”

“……”朱裔聽見了自己腦神經崩斷的聲音。

朱裔并不是一個信“命”的人,對“緣分”之類看不見摸不着的說法也抱有敬而遠之的想法。然而很久以後,回首想想人生的那第三十一個年頭,就算是非宿命論的他,也不得不感慨一下人和人的際遇。

第三次看見沈文若,已是初見的半年之後。那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可更寒冷的卻不僅僅是滴水成冰的天氣——全球性的金融危機讓不少中小企業的日子都不太好過。朱裔所在的公司雖不至于受到嚴重沖擊,但是遇到這麽個大環境,産業也難免縮水。旅游和樓市都受到一定影響的海南項目,不得不暫時減緩開發速度。

不過再怎麽蕭條,怎麽說公司還算是有些家底,缸打了架子不能倒。只是,往年本該安排在大劇場的年末聖誕晚會,卻不得不因為縮減成本的關系,調整到了N市一座高校的劇場裏進行。

對于西洋節日,朱裔并沒有什麽太大的興趣,但是這畢竟是集團的活動,上有老總董事,下有新人員工,作為中層管理幹部的他,就算平時再怎麽低調,他也不能完全不露面。

那一天是平安夜,N市飄起了小雪。原先抱怨着“平安夜還要參加公司集體活動”的年輕員工,在得到了“可以帶家屬來,餐飲免費”的消息之後,也收斂起了原本的不滿,轉而将約會的第一站,改到了會場之上。

員工們自己編排的節目,與其說是“精彩”不如說是“笑果百出”。一開始大夥兒多少還顧忌着大老總在場,可随着最高層的轉戰他處,這些下屬們也越發肆無忌憚起來。喧鬧的會場上嘈雜一片,不少員工都要逮着上級敬酒。作為項目主管的朱裔,自然也不能幸免。

幾杯黃湯下肚,朱裔自己還算是清醒,但是已然分不清楚輕重的下屬們開始從“敬酒”轉變為“灌酒”的狀态,似乎是要群起而攻之,對領導們報報一年來的怨氣。看出情況不對的朱裔,立刻找了個借口出了會場,以免落得個被灌得爛醉如泥橫躺街頭的悲慘境地。

推開厚重的劇場大門,一陣寒氣撲面而來。與會場中熱鬧的氛圍截然相反,這座校園裏彌散着的是一種安寧祥和的寧靜氣氛。零零落落的小雪,自深藍的夜幕中緩緩飄落,在路燈的映照之下,搖曳出一段不急不緩的優雅線條。

朱裔擡起右手,機械表盤上七點五十的指針位置,寬裕的時間讓他決定休息一會兒再開車回家。

不顧細雪沾染上黑色的呢子大衣,朱裔大步地離開了會場,順着路一直走到了一棟教學樓的旁邊。大樓的後側有一處露天的走廊,從這個走廊上,向內可以清楚地看見一樓教室中的學生,向外則可以看見一片被細雪覆蓋的矮松。

朱裔踏上了這條敞開式的長廊,站定。從兜裏掏出煙和打火機,他轉了個身,背對着冷風的方向,點上了煙。

吞吐之間,煙霧與呼吸的熱氣一齊浮現在半空之中,頃刻之間便被寒風卷了,消失了蹤影。

朱裔并不是一個愛吹冷風的肖人,但是在校園的教學樓裏抽煙這種事情,他是做不出來的。單手攏了攏大衣的領口,他無意識地向那一排燈火通明的教室望去。

驟然入眼的,卻是那依稀熟悉的面容。

那個名叫“沈文若”的青年,此時正在教室的最後,靠着牆站着。長發自然地垂下,額前的劉海遮蔽了他的視線,一縷從臉頰邊滑下的發絲,随着他的呼吸微微移動。

面對沈文若靠牆站的這個帶有違和感的動作,朱裔第一個反應竟然是“罰站”兩個字。但一秒之後,由于對對方職業身份的了解,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判斷。疑惑之餘,朱裔斂眉望了望教室前的學生們——不少人左手放在桌肚底下,右手奮筆疾書,眼光不停往桌肚裏看,另一些則幹脆光明正大地将密密麻麻的打印紙,墊在試卷下。

朱裔立刻會意。會意之後忽然覺得好笑。就這麽個監考的時候能站着睡着的懶散家夥,竟然還能為人師表、教的還是《思想道德修養》,不得不說,這個學校對待教職工的态度還真不是一般的寬容。

靜谧的夜空被忽然響起的鈴聲劃破。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朱裔清楚地看見,長發的青年被這鈴聲驚得頭一點,這才清醒過來。然後,沈文若低頭以右手揉了揉眼睛,又捏了下左邊的肩頭,随後才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教室前排的講臺上,拍了拍手示意交卷。

底下的學生們開始嘩啦嘩啦地收拾東西,一波一波地将手裏的試卷交到講臺上。其中有一個男生在走上講臺的同時,三層的試卷中突然掉出一個小紙片來,正落在講臺邊上。男生呆了一秒,立刻一腳踩上去,企圖将罪證掩蓋在腳底之下。可當男生心虛地一擡眼,看見的卻是沈文若明亮而滿是笑意的眼睛。

窗戶的隔音功能,讓朱裔聽不見教室裏的對話。但是,光看沈文若揚起的嘴角,朱裔幾乎可以确定,那家夥說的不是“呼呼”就是一句“哎呀呀”。

突然間,朱裔很想過去吐槽兩句。

他吐出最後一口煙霧,伸手在垃圾桶頂部的卵石上,輕輕地碾滅了煙,然後,推開了大樓的邊門。

良好的方位感讓朱裔并沒有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相應的教室。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走出門,交談的內容大多數是感慨今天這門的好混。朱裔抿了抿嘴唇,沒有走進去,只是站定在了門邊。

透過褐色的半開着的門,可以看見長發青年埋首收拾着考卷的動作。學生嘈雜的足音漸漸遠去,安靜的教室裏只剩下對方翻動試卷的聲音。

朱裔無端想起第一次看見這個人時,那逐漸關閉的電梯門。如果那時候不曾看見對方的笑容,又或者是早那麽一分鐘到達,也就不會有今天這沒來由的舉動了。

沈文若細細地點過考卷的數目,在确定無誤之後,将它們卷好并以細繩捆住。就在他轉身步下講臺的剎那,一眼望見了立于門邊的人影。

“哎呀呀。”完全沒有預料到在學校竟然會碰見這個人,沈文若只能下意識地說出無意義的口頭禪。

前兩次都是他驚訝于這家夥的出現,這次總算扳回一城。望着沈文若一時反應不過來的表情,朱裔突然覺得有些解氣。先前準備好的吐槽臺詞,此時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身為教師卻放任學生舞弊,這就是你的‘思想道德修養’嗎?”

面對朱裔對他的職業道德的質疑,沈文若回神與反擊的速度倒是相當迅速,“呼呼,身為部門主管的你卻撇開下屬到處閑逛,這就是你的領導職能與藝術嗎?”

這個反駁讓朱裔心覺有趣,不自覺地揚起唇角,半諷半說:“你知道得倒不少。”

“好說好說,”沈文若笑道,“這種場地租借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聽說。”

說話之間,沈文若已經走下了講臺。朱裔自覺地退出一步,讓對方出門,随後伸手摸上牆壁上的日光燈開關。

身後燈光的變化,讓沈文若扭頭看了一眼。眼見朱裔反手帶上了門,沈文若原本就上揚的嘴角,此時更拉出了柔和的弧度。帶着笑意的眼神停留在朱裔面上,“哎呀呀,這年頭,像你這麽認真的人,簡直瀕臨絕種了。”

朱裔花了兩秒的時間來思考這句話是褒義還是貶義。而在這兩秒鐘之內,就有學生抱着書鑽進先前那間考試的教室,再度打開燈開始自習。于是,朱裔不得不面對“自己是多管閑事”的這麽一個結論,而将沈文若所說的話定義為貶義,繼而反唇相譏:“這年頭,像你這麽随便的老師,也是屈指可數了。”

沈文若笑着揚了揚手裏的考卷,“哈,如果應付幾張廢紙就能提高學生的《思想道德修養》,那麽還要言傳身教做什麽?那些連我都記不住的長篇廢話,就別為難這些學生仔了。”

這句話朱裔倒是深表贊同,也讓他憶起十多年前上學的經歷——大學生《思想道德修養》課,是他當年的必逃科目。面對前來問話的班長,他當時的解釋是:“我的思想覺悟已經很高了,用不着再修養了。”事實證明,在考前突擊了兩個小時背熟了那些套話之後,考試一樣順利通過。而那些速記的長篇大論,在考試結束的十分鐘之後,就給他抛到了腦後。

然而認同歸認同,可是朱裔卻忍不住與對方吐槽鬥口的沖動:“監考能監到睡着,你就不怕被算作重大教學事故?”

“哎呀呀,難不成朱裔你要舉報我……”沈文若笑着還口,就在此時,突兀的卡通鈴音劃破了雪夜的安寧。

調子倒是很熟,算是世界級的名曲《兩只老虎》,只是歌詞給篡改得面目全非,活力十足的童音大聲地高唱着:“笨蛋文若,壞蛋文若,跑得慢,跑得慢……”

“噗。”朱裔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沈文若尴尬地咧了咧嘴角,從羽絨服的衣兜裏掏出手機,按下通話鍵卻不敢放到耳邊,而是隔了一段距離。果然,就聽那頭傳來孩童大吼的聲音:“文若文若文若!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在你的書上畫烏龜了!”

這露骨又大聲的恐吓,讓朱裔不禁揚起了唇角。不過看在身邊人笑容瞬間坍塌的變臉技術的面子上,朱裔以拳掩唇,輕咳了一聲。

三次見面都顯得相當慵懶但不失風度的青年,此時卻露出了無奈的苦笑,“和少爺,你的耐心就只有這麽一點點嗎?”

電話那頭依然中氣十足:“我好餓我好餓我好餓!文若快回家!”

沈文若訝道:“我不是在微波爐裏留好了菜嗎?你趕緊熱了吃。”

電話那頭換上了委委屈屈的聲音:“可是我想等文若回來一起吃嘛……”

雖然朱裔沒見過沈文若幾次,但這幾次見面,他看見的對方總是笑面盈盈,顯得溫和而彬彬有禮。但這一次,朱裔所看見的笑容,卻是更為溫暖人心的,“乖,”長發青年将笑意寫進了眸子裏,“我馬上就回來,再等我半小時,好不好?”

直到孩童“快點哦!不許騙人”的說辭和嘟嘟囔囔的抱怨聲轉變為“嘟嘟”的忙音,沈文若才切斷了電話。見他笑着搖了搖頭的無奈模樣,朱裔脫口而出:“我送你。”

在這句話說出口的剎那,朱裔就後悔了。畢竟,作為完全不算相熟的人,這麽說怎麽都顯得有些自來熟了。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朱裔也沒本事長上四條腿把那句話抓回來塞回肚子裏,只能加上一句解釋說明:“我開車來的。這裏到維亞花園,開車應該只要一刻鐘就行了。”

誰知道沈文若倒是半點不客氣,笑着道謝:“好啊!那麻煩你。”

在陪同沈文若将試卷送入院系之後,兩個人肩并肩地走在校園的小道上,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緩緩飄落的雪羽,輕輕覆在外衣上。直到兩人鑽進車裏的時候,朱裔一手打開暖氣,随後自然而然地伸手拍了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沈文若,将他羽絨服上的落雪撣落下來。

面對他的笑容和一聲“謝謝”,朱裔才意識到自己的這個行為似乎又有些“自來熟”。在發動車子的剎那,一邊轉動方向盤倒車,朱裔一邊找出了合理化的解釋:也許是他被沈文若“自來熟”的風格所傳染,也許是先前那些擡杠的部分讓兩個人熟識了些。

總而言之,從今往後,朱裔與沈文若兩個人,算是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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