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親吻

府裏招待的賓客都散盡了,雲天染上一層夜色,拱辰街上已經有人家陸續開始點燈。

李言兮站在門口,送走了不知母家哪一位親戚。

這是最後一位客人,春桃在一旁長舒了一口氣。

李言兮在一旁立了一會,似乎在等着什麽。

她往道路深處看去,望了好一會兒。

夜色靜谧,偶有蟲鳴,丞相府淹沒在街道深處。

李言兮心裏有個爪子在撓,讓她站在原地,沒法離開。

“小姐是在等長公主嗎?”

這話猶如一個棒槌,敲得李言兮當場一愣,“為何下此定論?”

春桃嘆了口氣,“怪奴婢今日沒有去瑞安酒館接竹簽,長公主怕是根本不知道今日是小姐的生辰。”

李言兮拍了拍她的頭,溫聲道:“怎會怪你,今日這般忙,誰都抽不出身。”

春桃話鋒一轉,粲然笑道:“噢——所以果真是在等長公主呢。”

李言兮淺笑着望着她,作勢去掐她,“好你個春桃。”

春桃一邊躲一邊道:“小姐,更深夜重,還是進府歇着吧。”

李言兮收了動作,最後一次回首往街道濃濃夜色中看了一眼,垂下眼睫入了府。

後院裏荷花仍未敗,在池塘邊的燭盞下,籠上一層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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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言兮在卧房裏,敞開窗看了許久這好景致,正欲拾起繡一半的手帕,又鬼使神差地放下針線。

她喚道:“春桃,去拿上次打的酒。”

春桃應聲往後院石桌上擺了壺桃花釀,又準備了些點心,還備了一盞傘燈。

李言兮并不喜歡過生辰,與太多人周旋會很累,母家那邊的人一個兩個都不是好糊弄的。

她差春桃去清點禮物,自己一人坐在石桌旁。

今晚的月亮不圓潤,也不似一彎月牙,大抵是心裏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低落,她正好也沒有賞月的心思。

石桌上擺着果脯、甜杏仁、桂花糕和銀絲糖,李言兮給自己倒了杯桃花釀,一飲而盡,然後伸手去拿銀絲糖。

手快碰到的時候,蹙了蹙眉,轉而去拿旁邊的桂花糕。

她喝桃花釀總是容易喝着喝着便沒有了節制,一直到腦袋暈暈乎乎的,她才意識到有些貪杯了。

旁側的池塘蟲鳴不斷,夏末的風吹過,滿池芙蕖随風動,發出簌簌聲響。

李言兮半垂着眸子,賞了會月色下的荷花。

俄然牆頭發出一聲悶響,似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李言兮眨着眼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男子一襲白袍,瑩瑩如玉,穩當地落在了她的院子裏。

男子戴着銀質面具,只露出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月色下那雙眸子顯得漂亮剔透。

李言兮緩緩眨了一下眼,一邊看着他走近,一邊自如地給自己倒了杯酒。

然後溫溫和和道:“你是誰?”

向她走來的人腳步微頓,似笑非笑,“我是登徒子。”

李言兮握起起酒杯,半眯着眼小酌一口,看着他,不說話了。

男子在她面前坐下,擡手将面具推到額頭上,露出一張好看的臉。

眉眼如畫,鼻梁高俏,漆黑的眼在石桌擺着的傘燈下,泛着微光。

他朝李言兮一笑:“生辰快樂,李家千金。”

李言兮蹙了蹙眉,順着他的臉目光滑落到了他的衣袍和他手中的折扇。

月白色的長袍用金絲繡着桃花的圖案,襯得他多了幾分君子氣質。

可李言兮總覺得他應該穿黑袍才對,歪頭思索了片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男子就在對面靜靜看着她,眸光溫柔,然後看到了點心瓷盤裏絲毫未動的銀絲糖,眉梢微挑:“不喜歡吃這個?”

其它點心多多少少吃了些,只有銀絲糖分毫未動,她瞧了一眼銀絲糖,心中攸忽有些悶。

于是她盯着面前的人,冷哼了一聲:“我生氣了。”

明明她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但是男子卻一副明白了的模樣,手中的折扇輕敲了一下石桌,“你生氣了所以不想吃這個?”

李言兮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對方失笑着問她:“那你緣何生氣?”

李言兮感覺腦袋有些暈乎,面前的人似乎總在晃來晃去,她一只手攙住了下巴,溫聲道:“我不記得了。”

她盯着男子,想要再把他看個仔細,溫吞着說:“你別亂動,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不許動。”

面前的人微嘆了口氣,千言萬語化作了一句無奈而又柔和的:“李言兮。”

正準備伸手按住他的李言兮止住了動作。

只這一句便讓她沒由地心髒一疼。

腦袋裏閃過些許畫面,漫天大雪裏,屍體遍布的城牆上,有人将她摟在懷裏。

亂箭四起,鋒利又狠毒,護住她的人被箭射成了栓子,至死沒有松開她。

李言兮望着面前的人吸了吸鼻子,“你剛才叫我,聲音不一樣了。”

面前的人恢複了男聲:“怎麽不一樣?”

李言兮道:“你剛才叫我用的是女聲。”

“我記得你是誰了。”

對方手上揮着的扇子一頓,目光落在她身上,說不清是希望她認出來還是認不出來。

良久,輕聲道:“那我是誰?”

醉鬼不會察言觀色,也不會思慮太多。

于是李言兮瞧着她,眨了眨眼,褪去了悲傷的情緒:“你是傻子。”

宋若竟有些哭笑不得,連當朝天子都不敢這樣在自己面前撒野。

小時候宋淵罵了她一句傻,被她生生追了兩條宮道,就差跪地求饒。

宋若重新将額間的面具撥弄下來,戴在臉上,只露出一雙黑眸。

說完這句話後,李言兮便不再言語,她倒了一杯桃花釀,推到了宋若面前。

然後也不管對方喝不喝,又自己給自己倒上一杯,伸手在石桌上摸索着,拿起一塊銀絲糖咬了起來。

宋若好笑地望着她:“不是說不想吃嗎?”

李言兮又咬了一口,咬到了裏面的花生餡,慢吞吞咽下後這才道:“……我不生氣了。”

說着指了指面前晃出重影的酒杯,“我請你喝酒,謝謝你。”

正值夏末,蟲鳴細細聽來還是有些聒噪,晚風刮過。

宋若原本打算重新取下面具,真的讨口酒喝,手上的動作随着那句謝謝停了下來。

某一瞬間,院子裏面的蟲鳴似乎停了下來,靜得厲害。

宋若低聲道:“你在南寧街讓我共傘,生日宴贈我香囊,書司甬道裏拉住我的手,皆是為了謝我嗎?”

醉鬼不會有問必答。

安靜了片刻,宋若握緊了手中折扇,“你不必因此逼着自己待我好,大宋存亡一事,我怎會袖手旁觀?”

李言兮垂着腦袋,認認真真吃着銀絲糖,根本不理會她。

宋若注視着李言兮,捏緊扇柄的手松了松,眸子裏像是裝滿碎掉的星星:“即使是你有私事相求,只要你同我說,我……”

吃完了手中那塊銀絲糖,李言兮才擡眼看了看面前這個有些吵的人。

她試圖理解面前的人在說些什麽,可是她發現自己理解不了。

于是她努力拼湊出對方話裏的字眼,根據自己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回憶,說完了那句話,“謝謝你替我擋箭。”

宋若頓住,恍然覺得有什麽刺中了自己,失去了意識。

等她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站在北牆之上,血腥味濃得厲害。

她在地牢聞過太多次幹涸的血腥味,早便适應了,只不過這一次是新鮮的血腥味。

她看見自己的兄長踩在幾具屍體之上,九五之尊的龍袍染了血,啪嗒一聲,他的劍掉在了地上。

從小到大,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麽狼狽的宋淵。

往常再怎麽樣,他骨子裏總是帶着狂傲氣,可這一次他瀕臨崩潰,像是随時會坍塌的樓閣。

她想她應該弄清楚情況,撿起那把劍,去護住她的兄長。

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座樓閣塌成廢墟。

這時,身後有人溫柔地覆蓋住她的眼睛,将她拉住。

不知過了多久,兵器聲忽然安靜了,什麽東西墜下了城牆。

又過了許久,她聽見了城牆下有一人道:“全軍屠城,一個活口也不要留。”

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了一種被背叛的感覺,她好難過。

那是屬于小孩子般的難過。

有一個她原以為很好的人是個惡人。

捂住她眼睛的人不知看到了什麽,手一直在發顫。

宋若本能地想保護好這個人。

當深秋的第一片雪花落到宋若手心時,她上手撥下了身後之人的手。

這場雪下得又快又急,十幾仞的城牆下,她看到了皇兄的屍體。

那龍袍是他最常穿的樣式。

千軍萬馬沖入了京城,無數弓箭朝向了北牆。

她速即轉過身,本能地将身後之人護在懷裏。

長箭入骨的疼痛讓混沌的思緒忽然清明起來。

她想,應當早點表明心意的。

應該早點告訴她,自己想娶她。

——八擡大轎,十裏紅妝。

現在有些遲了。

有什麽東西被塞到了她的手心,耳邊蟲鳴漸起,桃花釀散發出淡淡酒香,宋若回過神來。

她好像做了場虛妄的夢。

宋若低頭,看到了手心的珠簪,她的面前,李言兮正撐着下巴,眨眼看她。

“我頭發亂了。”李言兮說。

她的頭發披散開來,落于肩膀,還有些與其它頭飾糾纏在一起,一看便是自己硬扯下簪子弄亂的。

宋若握住珠簪,起身走至她身後,慢慢替她把發飾拆下來,中間許是扯到了頭發,李言兮上手拍了她一下。

醉鬼下手沒輕沒重,但是宋若好脾氣地把動作又放輕了一些。

夢醒後對夢的情緒都會淡化,可是她現在想起那個夢,心裏還是會有種鈍鈍的疼。

她心裏隐隐知道這些便是李言兮曾經歷過的上一輩子。

國家滅亡,皇兄慘死,未宣之于口的情愫,種種情緒淺淡地環繞着她。

夢裏經歷的大悲大喜,最終只不過化作雲淡風輕。

可眼前的人卻是獨自承受了一場殺戮。

宋若有些心疼,垂眼向李言兮望去,這人喝醉酒時總是看着就乖,石桌上的傘燈照在她臉上,整個人顯得恬靜又溫和。

桃花釀酒香四溢,宋若明明滴酒未沾,卻感覺自己好像也醉了。

李言兮撐着下巴,發散思緒,由着宋若為她簪發,她回想着剛才宋若說了很長的那段話,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驀然開口道:“只有香囊是為了切謝你而送的。”

身後之人動作微頓,反應過來後,連帶着呼吸都有些亂,“那其它是為何?”

宋若将她的頭發簪好,呼吸變得綿長,得不到回答,便蹲在她身前,重複問道:“那是其它為何?”

李言兮垂眼與她對視,醉鬼總是想一出做一出,她好似聽不到宋若聲音裏面的急切似的。

亦或者她覺得宋若這副模樣有趣。

明淨的月色下,兩人對視良久,奇怪的氣氛繞了上來,帶着些許缱绻。

有根羽毛在李言兮心中撓了撓,她伸手碰了一下宋若的耳朵,對方不自在地抖了一下,耳朵迅速紅了起來。

她得寸進尺地伸出手指,順着宋若的耳尖摸到耳骨,最後碰到了銀面具,輕輕一揭,将其往上掀了一點。

宋若的白皙流暢的下巴和好看的唇露了出來,眼睛恰好被面具遮住。

李言兮閉上了眼,湊了上去,吻住了她的唇。

酥麻的熱意流遍全身,連心口都在發麻。

宋若手指微蜷,當感覺到對方準備離開時,她喘了口氣,立馬伸手扣住了李言兮。

然後溫柔地吻了回去。

對方溫熱的鼻息掃在她臉上,呼吸糾纏間,心裏的情愫幾乎要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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