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阿淵

十月末時,流火使臣來到京城。

宋淵為這事,提前忙活了半個多月。

畢竟使臣到了京城後要是出了什麽事,兩國的戰争極易再次被挑起。

到時候受難的是邊疆百姓。

好不容易休戰,能談和就得好好談和。

他與淩召第一次見面是在琉璃殿。

使臣抵京後天色已黑,稍作休息便來參加了晚宴。

見到淩召的第一面時,宋淵的腦海裏驀然想起一句話。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他覺得很驚異,兩國來往派遣的使臣基本上是老臣,而這使臣約莫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

來人行完禮後坐在矮椅上,面前擺滿點心佳釀,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朝他看了過來,朗然一笑。

眼裏的溫柔像是要滴出水來。

宋淵心頭一震,心道這使臣當真深藏不露,要小心謹慎着點,試探試探流火國到底有何意。

宋淵收着性子,做出一個國君應有的模樣,出聲詢問道:“不知使官大人入了大宋後,這一路可還習慣?”

他原是出于禮節随口一問,卻不曾想這使臣瞧着他,“想快些見到君上,一路的舟車勞頓倒也能忍受。”

宋淵皺了一下眉,總感覺這話有些過于黏糊,随即假笑道:“沒想到孤竟如此受人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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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這茬就此揭過了,卻沒曾想這使臣仍是瞧着他,眼裏不知名的情緒波濤洶湧,溫潤掀唇道:“嗯。”

彼時琉璃殿內正在奏樂,歌舞笙簫中,兩人的對話清晰無比。

附近的大臣眼觀鼻鼻觀心,個個裝成沒事人一樣,卻指不定心裏多想了些什麽。

宋淵心道你嗯個什麽勁,面上仍是假笑着:“既然使官大人舟車勞頓,那麽國事我們改日再談,今日先好好放松一下。”

淩召點頭:“好。”

當天晚上宋淵回寝宮睡下,便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有些難以啓齒。

他認得夢中場景,那便是他的寝宮,有人壓在他身上,一聲又一聲黏糊糊地喚他阿淵。

夢中人的臉他看不清,但是他本能地感覺到那是個男人。

宋淵被吓醒時,差點從龍床上跌了下來。

緩了半響心想既然昭和的煙緣有望,他是不是也該尋思尋思自己的煙緣了。

免得成天憋出個什麽毛病,什麽夢都出來了。

不過他心大,性子裏有股混蛋勁,掀開被褥看了一眼,差太監去準備熱水,沐浴一番就去上朝了。

自淩召來京後,除了第一夜做了那莫名其妙的夢,宋淵一連幾夜都睡得很沉,他自小睡眠淺,很久沒有睡得那麽舒服了。

雖說這樣休養得好,寝宮附近也有暗衛保護,但是宋淵心裏總是覺得不安定。

意識到其中古怪後,宋淵躺在龍床上,強行逼着自己清醒,想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但是沒多久他還是睡熟了。

次日,宋淵至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召來太醫把脈,看看是不是被人下了毒。

意外的是脈象不僅不亂,因着他這幾日休息得好,身體狀況比平時還要好上幾分。

他進了寝宮,打開床底的木板,裏面有個他用來藏南興酒的酒窖,從禦花園的井口處可以通往這。

這密道修得謹慎,除了歷代君王幾乎沒有人知道。

宋淵怕宋若來偷他酒喝,便連她也沒告訴。

他先是檢查了一番密道是否有人走過的痕跡,發現沒有,提着的心放下了一點。

如若真的有人發現了這條密道,還躲過了密室裏面的機關,那麽有幾個晚上他就有如魚肉,是否被宰割全看那人意願。

除非那人身手極為利索,否則不可能不留下一絲痕跡。

他覺得天底下能有這身手的人都沒幾個。

宋淵心思重重,宋若那邊一直沒見遞來個消息也就罷了,自己皇宮裏還出了這等異事。

到了書房準備批奏折時,正巧碰上兩個丫鬟在裏面,一個在添碳火,一個在給香爐添香料。

他驀然想到了什麽,又往返踏過廊間的雪,跑回了寝殿。

寝宮裏面的香爐香料他早便叫人查過,沒什麽問題,但是近來天冷,碳火也是天天燃的。

為防止打草驚蛇,他沒有當下就把碳盆黑碳送去太醫院檢查,吩咐暗衛置換掉後,當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躺在龍床上。

一直保持着清醒,直到聽到床下傳來聲響。

連接寝殿與酒窖的木板被人小心揭開,宋淵能聽到那人熟練爬動的聲響。

掩在被褥裏面的手微動,握緊了手中的小刀。

若那賊人有何異動,他便會立即手刃了他。

宋淵繃緊手部的肌肉,直待出擊,出乎意料的是那賊人沒有什麽動作,站在幾尺開外,靜靜看了他半個時辰,又爬到床底下,掀開木板,順着密道離開了。

殿內陷入了沉寂,燭火煌煌,宋淵一動不動待了半個時辰,确認真的沒有聲響,賊人已經離開後,這才睜眼從床上坐起來,按了按已經發酸的手臂。

他實在是思索不出賊人的目的,在床上幹坐了半響後,憋屈道:“有病吧。”

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未睡,次日,宋淵按約去見使臣。

許最近幾日休養得不錯,使臣整個人精神氣很好,含笑望着他。

在看清楚他臉上的疲憊之色後,那笑意淡了些,聲音朗然好聽:“君上為何望着如此疲憊?”

宋淵一聽就想起昨夜那個賊人,心道今天一定要直接出手抓住他。

面上卻不顯,含糊道:“昨夜做了個噩夢。”

想來那個賊人身手很好,卻又不傷他,雖不知有何目的,但是應當沒有敵意。

有這麽好的身手不如招安用于軍中。

流火雖然是打着求和的名頭派使官來的,但是宋淵不相信事情會這麽簡單。

他多多少少受那日葉淨他們在酒樓說的話影響,對流火和南疆充滿防備之心。

朝堂中人總是最會周旋,宋淵原想旁敲側擊這使臣的意圖,一句使官大人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即使是打斷他人說話,他的态度也是溫和有禮的,叫人讨厭不起來。

他道:“君上,我叫淩昭。”

他的本意應是想讓宋淵喚他的名字,而不是叫他使官大人。

某一刻,書房中極為安靜。

碳火燒得啪嗒響了一聲,外面落的雪覆上了窗柩。

宋淵與他對視着,淩昭二字出來的時候,攸忽顫了顫。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有一面鏡子攸忽摔成了碎片,每一塊尖銳的碎片都插在了他的心口。

很疼。

大抵是他抖得太明顯,快要倒地一般,淩召下意識上前想扶住他,快碰到他時,被他一把推開。

“滾開。”宋淵冷聲道。

那是一種強烈的抗拒,還夾雜着他不願意承認的傷心。

為了不讓人發現他的心口被插滿碎片,所以他裝作滿不在乎,一臉冷然。

明明前輩子歷經的一切都蒙上一層白布,可是即使這樣他也不願意承認他愛他。

鏡子碎在了宋元十二年的那場初雪,從此,再也拼不起來了。

滾開二字剛落下,宋淵就懵了。

上次他對待外人這麽失态還是母親逝世時,那時他年僅九歲。

正準備說些什麽好補救一下,就對上了淩召有些空白的目光。

裏面沒有情緒,就這麽望着他,看上去無比淡漠。

對方眨了一下眼,似乎不能讀懂他的情緒,也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麽會被他推開。

就像一個不懂情感也沒有情感的怪物。

宋淵被他的目光看得一噎,口中的話瞬間就卡着說不出來了。

掌事的太監敲響了書房的門,尖着嗓子道:“陛下,雅安軍來信了。”

宋淵一頓,許是昭和那有了什麽消息,當即對淩召道:“使官大人,剛才失禮了,孤現在有要事在身,明日再恰談可好?”

淩召很快又披上了那層僞裝,君子端方,笑意朗然:“好。”

回了宋若的密信後,宋淵一不小心在案桌上撐着手睡熟了,待他醒來,已到子時。

他拉開書房的門,迎着寒風往回趕。

最終在寝宮和衣睡下,手中握着小刀,等着那個賊人自投羅網。

剛躺下沒多久,床下的木板便傳來一聲輕響。

碳火燒得旺,外面落雪,可是裏面暖烘烘的,宋淵的手心甚至出了一層汗。

當聽到床下傳來輕微聲響時,他将小刀握緊。

對方身手好,要想真的将其制服,得出其不意。

譬如在他從床下爬出來時,将小刀架在他脖子上。

寝宮裏燭火很亮,賊人才從床下探出身子,就被冰冷的小刀架住頸部的大動脈。

可幾乎是剎那,局勢便逆轉過來。

宋淵的手被擒住,手上的小刀被卸下,順勢被賊人壓到了床上。

小刀落地的清脆音在夜裏很清晰。

門外的暗衛聽到動靜立馬敲了一下門,等待命令。

一切轉變得太迅速,迅速得讓宋淵覺得,他最近是不是因為忙于接待使臣而過于疏于練功了。

被賊人壓制在龍床上時,藉着燭火,他看清了對方面貌。

眉目俊朗溫和,鼻梁高挺,眸色很淡,在燭火下呈着一點淺灰。

活生生的淩召的臉。

若是他幾秒鐘內不回應,暗衛便會沖進來。

他皺了一下眉,看着淩召,吩咐暗衛道:“退下。”

門外瞬間沒了動靜。

來人還壓在他身上,攥住他的手,垂着眸子看他。

裏面的情緒翻湧得厲害。

宋淵掙脫他的束縛,兩手制住了他的肩膀,緊接着翻了個跟頭,将其坐在身下。

宋淵轉而壓住他的手,微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使官大人這是何意?”

淩召只看着他,不說話。

半響,當宋淵已經快失去耐心時,面前的人驀然低低喊道:“阿淵。”

有什麽東西在宋淵腦子裏炸開,他擡手,給了淩召一巴掌。

這一巴掌下了狠手,一聲脆響在殿內清晰無比,面前人的臉都紅了半邊。

似是有了之前被推開的經驗,淩召再沒露出那種有如不懂情感的怪物般的眼神,他望着宋淵笑了笑,輕聲道:“沒事,不疼。”

宋淵忍住心中莫名還想給他一巴掌的沖動,心虛地縮了縮手。

白日裏也是,現在也是,下意識的動作總是跑在腦子前面。

流火國人,瞳色總是很淺,北國多雪色,他們的瞳色也如雪一般。

現在雪色中覆上了一層水。

宋淵當即從他身上彈開,“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麽!不就扇了你一巴掌嗎?大不了我讓你扇回來!”

淩召沒讓眼淚流出來,他眼裏含着水光,望着遠處炸開的宋淵,驀然低聲道:“阿淵,我只是太想你了。”

“我好想你。”

宋淵被這聲我好想你弄得腦子有些空,還沒反應,便又聽見對方道:“對不起,阿淵,我錯了。”

正常來說,要有人同宋淵說這些黏糊話,他會起一身雞皮疙瘩,可此刻他卻覺得心口有些疼。

疼得他只想這個人從自己面前消失。

他壓下心中的狂躁感,不理會對方那些話的話,盡量平靜道:“使官大人以後再深夜造訪,孤就不客氣了。現在使官大人原路出去吧。”

淩召一愣,擡首朝他溫潤一笑:“好。”

待淩召真的爬地道走幹淨後,宋淵心道自己至少得審問出他怎麽得知這個密道的吧?

這麽就這麽輕易把他放走了?

宋淵罵了自己一句,爬到床上,迷迷糊糊睡熟了。

沒想到這一覺他又做了同幾日前的相似的夢,有人壓在他身上,咬了一下他的耳朵,嗓音裏含着□□的啞意:“阿淵。”

驚醒後,即使再不情願,宋淵也不得不承認,夢中那個壓在他身上的人,同使臣很像。

輪廓很像,叫他阿淵時的聲音也很像。

回想到了宋若同他說的那些話,說不定這夢就是他的前輩子呢。

想到夢中場景,他不自在起來,心道哪有這種巧合,一定只是自己做了個夢,然後碰巧同這腦子不好的使臣重合了。

次日,兩人再次洽談求和之事。

淩召同他商議了兩國邊境的狀況。

看這陣仗,流火好似真的有心求和。

原本使臣只在京待兩日,該商議的也商議了,可卻遲遲不見淩召動身離開。

再者這使臣待在京城也就罷了,還總愛跑到他面前晃悠,說一些胡言亂語的話,黏黏糊糊。

十幾日後,宋淵忍不住試探道:“不知使官大人打算在京待到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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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火葬場,追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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