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記起

除夕夜,宮牆外面爆竹煙花響了徹夜,宮牆裏面張燈結彩,燈火通明。

這天晚上宋淵做了一場冗長的噩夢,夢裏的京城堆滿了屍體,血流成河。

尖叫啼哭聲從遠處傳來。

這一次他終于看清楚了那個喚他阿淵的人。

他垂眼,與那個城牆下的坐在馬車上的人對視。

心髒疼得厲害,就好像被人生剝開一樣。

那應該是個深秋,站在城牆上還能望見京城外面的枯黃的樹葉。

那天寒風肅肅,隐隐約約有了寒冬的意味。

他的身後,京城無辜的黎民百姓慘遭屠戮,他的身側是倒下的敵軍士卒。

他大抵是受了重傷,執劍的手都有些拿不穩,血沾上了龍袍龍靴。

血一點一點順着劍身留下,一時竟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敵軍的。

不知為何,他的記憶驀然模糊起來,他回想到了第一次登上護城牆的時候。

宋寅五年的時候,宋淵只有八歲。

那一年大宋鬧了一場饑荒,饑民無數,連京城的街巷都有許多餓死的百姓。

還有許多從南方趕過來的災民守在京城城牆門前,等着天子大發慈悲,放他們進去,好向達官貴人讨些糧食。

那個時候,他功課比五皇子做得好,正好讨父皇歡心,于是寅宗出行時便捎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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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同父皇一起站在城牆上,看着災民們骨瘦如柴,一片嗚呼哀哉。

城門口堆積了幾具屍體。

護城牆防的不是敵軍,而是大宋的百姓。

走出樊籠後,他才明白過來,饑荒到底意味着什麽,那不是書上寥寥數語所能概括的。

那時候,看到這個場景,宋淵暗想,他絕對不會讓大宋再現這種頹唐。

他要像太上皇一樣,讓大宋繁榮昌盛。

他要大宋再無饑馑,黎民百姓安寧。

這一年,宋淵年僅二十七歲,他成了大宋的亡國之君。

他的一時不察,害慘了京城的十萬百姓。

他原以為他在離八歲時下的那個決心越來越近,卻沒曾想冥冥之中走向了一個相反的方向。

而他此生摯愛,原以為可以執手一生的人正站在敵軍陣前,手拿虎符,指揮兵卒屠城。

心口的疼痛甚至讓他忘記了斷掉的肩胛骨與被刺穿的手肘,看到顧連召那個瞬間,他幾乎無法呼吸。

那一日,他安國安民的志向同他的一生所愛碎在了一起。

百姓的啼哭吶喊聲有如一把把尖刀傳入他的耳朵,割裂着他的神經。

夢中的宋淵動彈不得,他就垂眸瞧着顧連召。

手上的傷太重,他拿不穩劍了。

劍墜在了地上。

他好似緩了過來,閉上了眼睛,向前一步,從放哨點的最高處跳了下去。

這個夜晚宋淵發了一場高燒。

醒來的時候,他頭昏腦漲,心口還有些悶悶的疼。

他躺在床上,幾乎不想動彈。

夢裏所有的情緒都淡化了一層,可是他還是感到疲憊不堪。

他清醒些的時候,看到了坐在床前的顧連召。

他的額頭上敷着冷毛巾。

顧連召離得他很近,見他醒了,垂下目光瞧着他,看着溫柔至極,他喚他:“君上。”

額頭上的毛巾被顧連召拿開,他将其重新浸到水裏,把它擰幹,幾秒鐘後,冷水浸過的毛巾又覆上了宋淵的額頭。

宋淵幾乎沒了一點力氣,他由着顧連召動作。

最終嘶啞着聲音道:“滾。”

顧連召頓了頓,卻不聽他的話,仍舊守在床前。

他又喚他:“阿淵。”

宋淵顫了顫,一股疼痛從心髒處傳來,遍布了五髒六腑,疼得他覺得連動一下手指都困難無比。

他記起了一切。

他記得自己如何教他寫字,如何調戲他,又是如何被他欺負。

他記得自己有多愛他。

可那七年,不過是一個人的悉心僞裝。

有如一場笑話。

他還記得亡國那日,血淋淋的京城。

記得顧連召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片刻後,宋淵恢複了些力氣,抄起枕下的小刀,轉身向顧連召刺去。

顧連召沒有躲,任由尖刀插入左胸,只差分毫就會傷到他的心髒,要了他的命。

有血自他嘴角流出,可他卻像感知不到疼痛一樣,朝着宋淵一笑,“我守在門口時,半夜聽到了君上叫我的名字,就進來了。”

宋淵執着刀柄的手在抖,面上卻不顯,沖着面前人懶懶一笑,将刀又刺入了一分,“顧連召,你覺得重來一次,孤會重蹈覆轍嗎?”

“這一世變作流火使臣接近孤,到底有何目的?”

大抵是他的夢呓讓顧連召推測出他已經記起來上一世,顧連召的神色并不驚奇。

“阿淵,我是來幫你的。”顧連召認真地望着他,淺色的眸子溫潤乖巧,聲音低低,“這一世,我幫你阻止大宋亡國。”

顧連召說着擡手覆上了宋淵握着刀柄的手,用力将刀推進了自己胸口,刀鋒已經穿透了他的骨頭,有血從他胸前的外衫滲了出來。

他道:“阿淵,若是這樣能夠解氣,你大可多刺我幾刀。”

宋淵掀唇笑了,幾乎把嘲諷寫在了臉上,“你不必再如此假惺惺。”

“你很聰明,顧連召,孤無意掀起兩國戰争,自是不會亂殺使官。”

顧連召露出被刺痛的神色,輕輕望着他。

宋淵視而不見,“明日我便讓宮人護送使官大人出京。”

他甩開顧連召的手,将尖刀拔了出來,從枕邊翻出了一個令牌,直接扔到了顧連召面前,“勞煩使官大人自己去趟太醫院。”

彼時天色仍是暗的,煌煌燭火中,顧連召垂下了眼睫,捂住了胸口的傷,另一只手将木牌撿起。

他半垂的眼睫顫了顫,露出了受傷的神色,低聲道:“阿淵,無論如何,我是不會離開你的,我不會再回流火。”

“上一世大宋亡國同南疆息息相關,我知道他們在京城最大的棋子是誰,也知道他們的計劃是什麽,我有利用價值,我能幫到你。”

宋淵微掀了一下唇,眼裏毫無笑意:“你覺得我還會再相信你嗎?”

大抵是血流了太多,顧連召悶哼了一聲,他輕聲道:“阿淵,南疆難纏至極,你若想大宋社稷安寧,就必須留下我。”

宋淵沒有回答。

顧連召的傷已經将胸口大面積的布料染成了深色,臨走前,他扶住門框,溫聲開口:“阿淵,燒還沒有退,你該好好休息。”

這一夜,宋淵沒有再睡着,他翻來覆去一個晚上,細細想了想顧連召的話。

南疆的蠱蟲猶如躲在暗處的利刃,的确難纏至極。

但是留下顧連召便是養虎為患,而且他現在還揣測不出顧連召想盡辦法挑起兩國戰争,又千裏迢迢來到這到底有何緣由。

若是想降低他的警惕心,如上一世一樣滅掉大宋,又怎麽會挑起兩國戰争。

若是想騙取他的信任,又怎麽會使用使臣這個身份。

次日清晨,宋淵的燒已經退了他斂去所有情緒,去見了宋若和李言兮,給他們一人發了一串壓歲錢。

之後他在使閣找到了顧連召,扔給他一個瓷瓶,讓他吞下去。

一夜未睡,再加上發了場高燒,他的臉上帶着淡淡的疲憊感,看向顧連召時,目光卻鋒利無比:“每個月我會給你解藥,這個毒能解的人少之又少,你既然想要留下來,就不要有不該有的心思。”

顧連召接過瓷瓶,毫不猶豫地将藥丸吞了下去,朝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如同一個抓住浮木的溺水之人。

·

新年一過,密司局堆積的密信公務已經被宋若處理得差不多,京中的眼線也已悉數處置好。

宋若便将剩下的書司密信搬到了公主府的書房處理。

她在書房處理密信時,李言兮便在一旁看話本子,她想知道李落雲到底想告訴她什麽。

那本《雲游記》早在年前便被她看完了,現在正抄起第二本書看。

李言兮是從第一話開始看的,這個話本子比《雲游記》要繁雜冗長了許多。

用了整整一日才看了十話。

這話本子名叫《探花》,從前十話來說講得是一位纨绔貴公子的故事。

京中看話本子的人,多以女子為主,閨秀小姐們多愛看情情愛愛,對這種纨绔子弟之類沒有興趣,因此這本小說鮮少有人看。

看客少,以至于第一批話本子都賣不完,想來也是如此掌櫃的才想着通過附帶着另一本話本子的方式來把這些《探花》賣掉。

到了第二日的時候,李言兮想了想那日李落雲同她說的話,直接翻開了第六十話。

這第六十話和前面的內容大抵沒有什麽不同,講得是那纨绔子弟去了青樓,調戲姑娘。

那姑娘是個清倌,只在青樓彈彈琵琶,彼時正在彈唱西洲曲,歌喉婉轉好聽,那纨绔便動了歪心思。

李言兮反覆看了這話幾十遍,卻看不出有何深意,最終又從十一話看起,想着将這本書從頭看一遍。

臘月初五,她勉勉強強将這話本子看完,可她想不出個別的所以然來。

這個話本子自始至終都在寫纨绔子弟如何靠着家裏的錢財權貴禍害各種姑娘。

已是黃昏後,宋若仍在專注察看與撰寫密信,李言兮将話本子放下,擡眼瞧着對方。

她手頭無事可幹,便撐着腦袋,直直望着宋若。

對方批改密信的時候,總是認真至極,好似外面的什麽東西都擾不到她。

室內光線偏暗了些,唯一的的光線從窗口投射到宋若的案前與半邊身子上。

黑眸在暖黃色的光照耀下,猶如被洗滌得幹淨剔透的黑色玉石,驚豔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她的手上戴着翠玉的镯子,與李言兮手上的是一對,腰間系着李言兮贈的香囊。

四周很安靜,外面仍是一片雪白,只是寒風停了。

宋若攸忽将手中的密信放下,側首朝李言兮看來,餘晖在她的眼中彙成了光點,暖黃色的太陽光柔和了她臉上的輪廓,平添了幾分溫柔。

李言兮窒了一瞬,便聽得對方開口道:“二小姐為何瞧我瞧得如此入神?”

這句話多少帶着點調戲和玩笑的意味。

來人說這話的時候微眯了眯漆黑的眸子,唇角微微挑起,模樣有些欠揍。

見李言兮沒反應,坐在案桌前的人低笑了一聲,直直望向她,尾音上揚:“嗯?”

某一刻,李言兮能聽到自己心髒狂跳的聲音。

那是洶湧着的,不可控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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