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解蠱

出了宮之後,李言兮同宋若來到了驿站,車夫與馬車早已經在那等着。

上元節的時候,下了這一年的最後一場雪,到了今日,積雪已經消融了許多,天氣晴朗,看樣子再過幾日早春便來了。

燈節時大街小巷挂的燈籠還沒取,看着這些燈籠不難想像得到上元節那夜京城熱鬧非凡的盛況。

李言兮的目光掃過街旁,心道明年上元節一定要同宋若一起逛花燈。

雖說馬車出行會繞過拱辰街,但是為了不節外生枝,她還是戴了一頂薄紗鬥笠。

宋若則扮了男裝,戴着一副銀面具站在她身旁。

掌馬車的車夫是一個眼熟的人,李言兮在兩日前在東門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就是那個說她比宋若矮的那個衛兵。

一個月後,幾人到達了西洲城,這個邊陲小鎮倒也熱鬧,還有着許多京城沒有的新奇玩意。

鬼面燈、玲珑塔、西洲碗,看得李言兮眼花缭亂。

這裏風沙很大,建築多為李言兮不曾見過的石磚。

街邊來往的人個個掩不住臉上的喜色,看着像是剛過新年一樣,可是離新年已經一月有餘。

幾人先在一家茶館休息了片刻,這才了解到邊陲百姓這麽開心的緣由——西屬投降了。

持着刀的江湖游客把刀扔到了八仙桌上,大笑了幾聲:“這秦大将軍可真是厲害,打得那西屬屁滾尿流。”

小二識相地接過話,“是啊是啊。”

李言兮知道這秦大将軍指得應當就是秦知,京中之人習慣把秦知之父親叫作秦大将軍,到了邊陲,便沒有了這麽多條條框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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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沒有人能将長公主給認出來,宋若将面具取下,熟練着向小二開口打探:“不知剛才那位兄臺說的秦軍駐紮在何方?”

她生得俊秀,小二晃了晃神,以為是來西洲拉茶葉的哪家富家商人中的小公子,便沒有多想,随口答道:“就在西洲城門東郊十裏開外,具體在哪,小的也不知。”

李言兮尋思着宋若為何打探這個,只是還沒有琢磨個所以然來,宋若便拉着她動身走了。

李九留在城中找落腳處時,宋若帶着她出了城。

這一個月來,李言兮早已經習慣馬車的颠簸,她坐在馬車裏,随着天色漸黑,有些昏昏欲睡。

她坐在宋若身旁,也不打探為何要去軍營,輕輕倚在對方身上便閉上了眼。

待她醒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彼時宋若撈起了窗口的帷簾往外看,正值二月中旬,一輪圓月挂在了蒼穹中。

李言兮仍舊靠在宋若懷裏,輕輕有了個動作,宋若便将撈起來的帷簾放下,回首朝她看來。

馬車裏點着一盞燈燭,燈燭被罩在了木匣中,光線有些暗,她看不清宋若的神色。

只見宋若擡手碰了碰她的臉,柔聲道:“累嗎?”

這一路以來,李言兮已經記不得宋若這是第幾次問她這個問題了。

但凡她皺一下眉,宋若便會舉輕若重,差馬車停下來會。

她無奈着溫聲應道:“我不累。”

又過了大概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停了下來,李言兮取出薄紗鬥笠,将鬥笠的細繩系在颔下。

宋若重新戴上了那副銀質面具,掀開缭绫的車幔,先一步跳了下去,然後小心着将她攙扶了下來。

夜裏風寒,朔風大多沒有樹木阻擋,風很大,只是比起雅安的寒風,這也稱不上有多冷。

李言兮下了馬車後,瑟縮了一下,攏了攏鬥篷。

風掀開了鬥笠薄紗的一角,又被宋若擡手攏好。

車夫将她們送到軍隊駐紮的軍營前便麻溜地走了,想來是怕惹上血腥氣。

軍營駐紮之處,派了兩個士卒守在營前。

李言兮跟在宋若身後,看着她出示了巡視軍營的令牌,守門的士卒當即将她們放了進去。

天色已黑,軍營裏到處點着篝火,西屬剛剛投降,帶路的士兵說秦将軍正帶着将士們在主帳附近喝酒慶祝。

李言兮透過薄紗瞧着火光朝天的軍營,薄紗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顯得有些不真切。

不遠處遽然傳來将士們的歡呼聲,她微愣,這才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要見到秦知了。

——剛收回西屬,将要成為飛騎将軍的秦知。

她身上的血液驀然沸騰了起來,心裏躍上了些期待。

終于,幾人繞過了星羅棋布的宿帳,來到了主帳前。

一片空曠平坦的野地上,士兵們坐在一起繞成圈,個個都在灌酒,而站在在他們中間的秦知提着一壺酒,似乎喝得有些醉了。

他踉踉跄跄走了幾步,高聲喊道:“我大宋軍,就是骁勇善戰!”

他相比半年前曬黑了許多,也拔高了許多,臉上還多了塊傷疤。

士兵們嬉笑着鼓掌:“将軍說得好!”

秦知提着酒壺灌了幾口,不少酒倒了出來,濕了他半邊衣襟。

篝火叢中,少年将軍意氣風發,粗聲粗氣道:“總有一天,我要讓北虎南豺再也不敢觊觎我們大宋,看到我們大宋軍就吓得連滾帶爬,敢過來就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士兵們又鼓起了掌,藉着酒勁,一個接着一個喊了起來:“我們跟着将軍走,去守着北疆南疆!”

“打得他們不寒而栗!”

“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收回了西屬,将士們士氣大振,就連李言兮這樣遠遠望着,心情也跟着好了幾分。

她的目光緩緩垂落到了秦知身上,無端地抿了抿唇。

真正見到秦知的那一刻,李言兮原以為自己會十分歡喜,可是卻沒有。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某一剎那,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撕成了兩半,一半在歡呼,一半卻極為冷漠。

秦知終于朝她們看來,目光首先落在了宋若身上,然後自她身上掃過。

李言兮眼皮微跳,冥冥之中意識到了什麽不對勁。

她側首,見宋若拿出了令牌,纖長的手指微松,将令牌扔到了秦知面前。

宋若回身走進了主帳中。

士卒們望着宋若扔了令牌,又看着宋若走進主帳,然後屏息給秦知讓出一條道來。

秦知皺着眉,将手上的酒壇摔到了地上,也往主帳走去。

上好的西洲酒全灑在了地上,慢慢洇進了土裏,酒壇碎了一地。

被掀開的帳子再次落下時,士卒們才竊竊私語了起來。

“這巡營的太監怎地如此猖狂?這不是找揍嗎?”

“就是。”

李言兮這才從剛才的事情中回過神來,蹙了一下眉,擡腳朝主帳走去。

她總感覺今夜會發生很重要的事情,雖說還摸不清宋若來軍營做什麽,但是定是與她相關的。

雖說扔令牌确是不合禮節,但是李言兮并不擔心,她比誰都清楚秦知不會傷害宋若。

直到帳子掀開時,她瞧見兩把劍已經撞在了一起,劍身幾乎已經擦出了火花。

她這才意識到,宋若戴着面具。

不是誰都能同她一樣認出戴着面具的宋若。

她看見宋若靈活地後退一步,劍如游蛇般重新刺了出去,秦知偏頭躲過,手上的劍帶着狠勁砍了下來。

主帳裏點着一盞燭火,火光微弱,再加上鬥笠薄紗的遮擋,李言兮只将他們的動作看得隐隐綽綽。

她呼吸一窒,怔在了原地。

某個瞬間,她感覺自己身體裏像是住着兩個人。

一個人同她說,宋若的傷還沒好全,這樣下去遲早會處于弱勢,只要她不出聲,宋若極有可能會被秦知失手殺死。

只要宋若死了就沒人同她争秦知了。

冷漠、怨毒。

一如她上一世将宋若毒傻。

而另一個人好像在哭,她哭得很傷心,哽咽着一聲又一聲地喚着宋若的名字。

她們兩個在李言兮身體裏厮殺,幾乎要将她撕成碎片。

李言兮渾身疼得厲害,她沒由地想起母親離世的那個晚上,又猝然覺得好冷。

全身的骨頭像是浸在冰塊裏一般,直教她動彈不得。

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讓她說不出半個字來。

她見宋若的劍擦過秦知的肩膀,留下一道血痕,又眼看着秦知的劍朝宋若左手砍去。

李言兮記得那只手一個月前還受了嚴重的劍傷,到現在都沒有好全。

有眼淚自她眼角滑落,她狠狠咬住自己的舌頭,口中血腥味與疼痛感驅散了身上的寒意。

在劍快落下時,她哽聲喚道:“宋若。”

聽到這兩個字,秦知的劍猛地停住了,他滿身醉意,卻像突然清醒了一般,直直望着眼前人,“……殿下?”

李言兮仍舊哽咽着,聲音有些發抖:“宋若,取面具。”

半響,宋若将面具取下。

看到她的臉時,秦知僵着收回了劍。

李言兮發覺自己能動彈了,撩起薄紗朝他們走了一步,下一秒就見宋若持劍,冷着臉朝秦知刺了過去,劍鋒溘然刺入了他的左肩!

有血自秦知的便衣上炸開,濃重的血腥味迅即在主帳裏蔓延開!

秦知皺了一下眉,卻一動不動。

宋若冷着聲開口,“這一劍是你替你的娘親受的。”

秦知愣神之際,宋若又将劍抽了出來,秦知的血濺到了她滿身,她擡手,用手指抹了一下劍上的血。

接着宋若又毫不猶豫地執劍朝她自己刺去,剎那間,劍鋒沒入了她的肩膀!

有血溢出來,将黑袍染深了些。

她面無表情,好像并不覺得疼痛。

李言兮瞳孔縮了縮,朝着宋若走了幾步,她聽見宋若淡聲道:“這一劍是因為你駐守沙場,忠君愛國,而我卻将你刺傷所受的。”

李言兮腦子亂糟糟的,她知道自己應當去喊随軍大夫,給他們兩個治傷,可是她瞧見宋若側首看了她一樣。

她有種預感,宋若要走向她。

宋若現在滿身是血,簡直是活閻王的狀态,按理說她應當感到害怕,她應當離得遠一點。

可是她毫不害怕,因為那是宋若,她知道宋若不會傷她。

于是她停了動作,頓在原地。

她看見宋若走到她身前,輕聲道:“吓着了?”

聲音溫柔至極,像安撫一只受驚的小貓。

秦知已經反應過來,捂着肩頭的傷出了主帳,去喊随軍的大夫。

李言兮搖了搖頭,眼角有淚水淌下。

宋若擡手,用幹淨的那一只手擦去了她眼角的淚,黑眸沉沉:“張嘴。”

李言兮兩只手掀着薄紗,乖乖張嘴,宋若眸光微頓,将帶着秦知的血的手指捅.進.了她的嘴裏。

異物入.侵的感覺不好受,更何況還帶有血腥味。

那兩根手指十分欣長,好像直抵她的咽喉。

李言兮下意識嗚咽了一聲,眼淚又落了下來。

她驀然覺得很委屈,她感覺宋若在欺負她。

只是她的牙齒還沒有咬上宋若的手指一口,舌頭便自然而然地纏了上去。

宋若的手指微涼,舔着很舒服。

她感覺宋若近在咫尺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起來。

她腦子已經有些迷糊了,近乎本能地去舔舐着手指上面的血。

身體驀然發熱起來,含在口中的手指攸地動了動,弄得她一顫。

李言兮感覺血液裏有什麽東西正在消融,方才纏在身上的入骨寒冷散了個幹淨。

緊接着那些醉酒後的記憶鋪天蓋地朝她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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