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整天,席勒都心煩意亂。他試圖畫些什麽,但是提起筆,他的大腦就和素描本一樣,一片空白,于是只好作罷。
傍晚時,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席勒仔細辨認了一下,節奏平穩,是萊昂。他站起來,剛要邁開步子,科羅爾的臉在他面前浮現出來。褐發青年擰着眉頭,一臉厭惡,「開玩笑!你真的以為你們能成為朋友?」
席勒好像被一堵牆擋住了去路,他嘆了口氣,回到床邊。
今天的氣氛有些異乎尋常,萊昂剛走進閣樓就發現了。具體為什麽,他說不太清楚,大概是因為畫家沒有在門口迎接他,也沒有對他的來訪做出任何表示。他坐在床沿,垂着腦袋,等萊昂放下包裹,才迅速的瞥了他一眼。
席勒的表情疏離而防備,好像一把剪刀,正在試圖剪斷他和萊昂之間的一切聯系。這讓萊昂感覺不舒服。
「我打擾你構思了?」他注意到席勒身邊攤開的速寫本。如果不是因此,畫家不會這樣打量他。想想這段時間以來,他們共同分享的那些時光。畫家會一邊作畫,一邊和他交談,當他那麽做時,臉上總是洋溢着快樂,發自內心的那種。當然,偶爾他們也會發生争執,但即便如此,畫家的語氣仍然優雅而動聽,萊昂将之歸因于他完美的小舌音。
席勒緩緩的擡起頭,目光落在萊昂身上,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除了今天,萊昂猜不透他如鲠在喉的原因。金發人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一只玻璃瓶,被拖延的時間推向桌子邊緣。
畫家沒有回答萊昂的問題,「你……」他猶豫了一下,「你從哪裏得來……這些食物的?」
玻璃瓶子被推了下去,碎在地板上,萊昂轉動着帽檐,他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我應該把标簽撕掉。」
「那等于是宣稱,它們是掠奪而來的。」席勒說,「欲蓋彌彰。」
精彩的總結,萊昂自嘲的笑了一下,「我們采取的說法是,征用。」
別拿這開玩笑,席勒想制止他,但他想到,從萊昂的所作所為中獲益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這讓他沒有任何指責萊昂的立場,況且,他提醒自己,這是一場戰争。
「你為什麽要參軍?」最後,席勒問。
萊昂有些意外,在這段日子裏,他們幾乎無所不談,唯獨除了現實,不過他仍然為話題的轉移松了口氣,「我的父親是一名軍官。」
席勒點了點頭,「那麽他呢?」
萊昂垂下頭,盯着帽上的鷹徽,回想了很久,「我不能确定……但在我很小的時候,他曾經教導我,一個人所做的事情應該讓他周圍的世界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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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管現在叫更好?」席勒脫口而出。
萊昂沉默了。
席勒對于自己沖動感到後悔,這不是萊昂所能決定的,至少,不是全部。
「對不起,」他搖搖頭,「或許,要是我們之間存在相同之處,我也會覺得,這确實是一個更好的世界。」
這句話在萊昂聽來,甚至比他的質問還要尖銳刺耳。突然,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被拉長了一萬倍,遠得讓人難以忍受。萊昂越過房間,走到他的的身邊。
「我想你最好還是開始畫畫。」
席勒看着萊昂拾起素描本遞給自己,沒有接受,「為什麽?」他擡起眼睛,對上金發人的視線,「好讓我的思緒遠離黑暗嗎?」
「好讓你的思緒停留在光明之上。」萊昂換了一種說法。
「但是有的時候,一個人不能永遠閉着眼睛,他需要看看他周圍的世界。」
萊昂想了想,「那麽,看到希望的那一面。夜晚不會永遠持續,這就是你一直想傳達的觀念,不是嗎?」
再一次,萊昂令席勒感到震驚,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接過了素描本,「你怎麽知道?」
萊昂甄選着詞句,「任何有鑒賞力的人,看到你的畫都會明白。」
他說一直,可是他只見過我的一張畫,席勒想。一開始困擾了他許久然而從未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釋的問題重新浮現出來——為什麽萊昂要幫助他?為什麽單單是他?
在他的盯視下,萊昂摩挲着嘴唇,不了解他的人會以為他在寫一篇論文。過了很久,他說,「我看過你的畫展,在柏林。」
他的話立刻喚起了席勒的回憶,或者換句話說,夢魇。那是在八年前,他的第一次畫展。一次不怎麽愉快的經歷。他失去了所有參展的作品,本人被一群激進的納粹黨青年打得遍體鱗傷。
「那時你就知道要變天了,對嗎?」
「是的。」席勒嘆了口氣,第二年那個惡魔就上臺了。
「為什麽你沒有離開?」萊昂繼續問。
這個問題好多人都問起過。他本可以逃到海外去的,他的父母就這樣做了。席勒想起他當時的回答,覺得可笑。
「這裏還存在希望。」
席勒搖了搖頭,「大概……因為我是個傻瓜。」
「不。」萊昂在他身邊坐下來,「你只是有信仰。」
「我的信仰是錯誤的。」席勒盯着牆上淩亂的草稿,嘴唇緊閉,不再和金發人有目光交流,也不再說話。
萊昂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他站起來,失去了目标的雷達掃描線一樣在閣樓裏空轉了一圈,然後戴上帽子,向門口走去。
席勒突然叫住了他,「我是你的囚犯嗎?」
萊昂回過頭,希望從畫家的表情裏讀出他的用意。想到上次,畫家的逃亡行動,他的心裏升起一種糟糕的預感,好像這将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畫家。
我可以把他關押起來,讓他成為我的囚犯——真正意義上的,萊昂考慮。但最終,他放棄了,「不,你是自由的。」他回答。
等萊昂離開不久,席勒從床沿站起來,走到斜窗邊,俯在角落裏向外窺視。
荒涼的空街上,萊昂站在汽車旁,扶着打開了一半的車門,頭仰着,望向閣樓這邊。或許是因為帽檐投下的陰影,他眼睛的顏色變深了,帶着一種惆悵。片刻之後,他收回目光,登上了汽車。畫家一直凝視着,直到他離開,再也看不見。
「謝謝。」席勒輕聲說。
不管作為一個軍官,萊昂曾經做過什麽,但他始終在席勒最危難的時刻幫助了他,他對席勒的了解和他所給予的關心已經令席勒把他當做了朋友。可是,他們或許不會再見面了,席勒難以割舍的想,因為他剛剛做了一個決定,他決定參加科羅爾的「派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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