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章節
。
“安靜!”護工走過來,皺着眉訓斥她。
左青青疲憊地從兜裏摸索出手機,摁掉電話,眼光掃過去,有六個自動挂斷的視頻通話請求。“對不起!”
她輕聲輕語,又滿懷希冀地多問了句。“檢查報告最快什麽時候可以出來?”
“不知道。”隔着厚重防護服,護工的臉仿佛也很模糊。但這位護工頭發很短,年紀也不對,不是先前車上那個。
護工頓了頓,嘆了口氣。“現在醫療設備資源這麽緊張,能排上號,就應該快了。”
他們已經比很多人幸運。
左青青垂着眼,輕聲道謝。“謝謝你。”
護工搖搖頭,繼續往前巡視,很快就進了別的門內。
一扇又一扇的門,各自貼着不同的牌子。就像是密封庫房內被分門別類的罐頭。
罐頭令人窒息。
左青青也像是被放置在罐頭內,胸口悶着,喘不上氣來。
電話又繼續振動。
她煩躁地摸出手機,這次直接按了關機鍵。在這刻,她突然不想再扮演所謂乖乖女了。
她做了二十多年乖乖女,得到的是颠沛流離,面對的是沉淪生死。
她覺得苦。
而且孤立無援。
左青青雙手撐在長椅兩頭,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姿勢昂起頭,視角望出去,天花板有三十五度傾斜,白熾燈與幽黃壁燈錯落分布于眼角餘光。耳中一直是水聲,潺潺不息。
這個城市落雨了。
她的心裏,也在下着雨。
等待任古飛被宣布平安的日子,拉長了扭曲時鐘。每一秒,都延長至年。
“你是306病房的家屬嗎?”一個籠罩在防護服裏的身影停在她面前。
左青青順着那雙腳擡起頭,輕聲應了。
“病人接了氧氣後已經平複了,現在呼吸很穩定。”
是個很年輕的護士。
護士又對左青青說道:“今晚留院觀察,明天一早空腹抽血。”
左青青繼續點頭。
護士忽然停下,遲疑地望着她。“你也是密切接觸者,你的檢測做了嗎?”
“還沒有,”左青青連忙站起身,雙手絞動,微帶了些不安。“我可以先去看他嗎?”
“必須先去做檢測。”護士口氣很強硬。“特殊時期,誰也不知道會不會交叉傳染。為了他和你的安全負責任,你做完檢測後再說。”
左青青沉默片刻。“好!”
**
淩晨的天光晦暗不明,左青青穿梭于各個科室,看到同樣在熬夜加班的醫護工作者。所有人都眼布血絲,籠在口罩後的臉幾乎疲憊到沒有表情。
能不開口說話的時候,人們都用手指,點頭或搖頭。
左青青突然就和這世界和解了。
誰都不容易。
何況活着這麽累的事情。
她拿着厚厚的檢測單,低頭一份份仔細整理好,進洗手間整理好容貌,将鬓邊碎發往耳後捋了捋,然後努力對着玻璃鏡子裏的自己微笑。
左青青,你要堅強啊!
她對鏡子裏那個皮膚蒼白的自己說。
到了306病房外,她又用力揉了揉兩頰,努力讓它們看起來稍微有點血色。雖然任古飛可能睡着了,看不到她,但她依然希望只要他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她最美的模樣。
少年時光那麽短暫,生死又這樣迫切,為什麽不更努力些呢?
左青青微笑着走進病房。他沒進ICU,他住進了普通病房,這本身就是件好事。
值得高興!
她做完了漫長的心理建設,走到三人間的病房,按號牌找到任古飛身邊,然後悄悄地挨着床沿坐下。
放在床邊的手突然被握住。
扭頭,就見床上的任古飛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灼灼地從面罩後頭望着她。
呼吸機下了,但仍在接氧氣管。那個軟矽膠面罩不知是用來防止病毒傳染,還是呼吸氧氣所需,左青青分不清。
她甚至不能思考。
因為眼淚已經瞬間淹沒了視線。
“任古飛,你好點沒?”她喃喃細語地笑着,眼淚成串往下掉。
任古飛說不了話,唇角翹起,目光凝視在她身上。
他笑得格外溫柔。
哪怕是處在死神鐮刀的脅迫下,他那雙眼睛內也依然能透出與死亡截然不同的光輝。這世上有些人,可能天生就具有這樣的能力,一瞥之間,便令她多了勇氣。
27、迷失(3)
◎“左青青”◎
左青青哭得肩頭微聳。
任古飛摩挲着她纖細皙白的手指,薄繭碾過她的觸覺,又一點點沿着皮膚紋理滲入心髒。
兩個人都沒說話。
病房內鄰床在不斷咳嗽,靠窗那位在翻身,彈簧條咯吱咯吱響。任古飛夾在他們中間,是最不理想的床位。
可是比起仍在等待的人,他們如今已經很好了。
左青青的哭泣聲悶在雪白口罩內,是一種冷感的白,就像這病房內鐵杆彈簧的病床,處處都是工業時代的冰冷。
她手指動了動,反握住任古飛的手指。起先很慢,後來發了狠,恨不能攥緊他入骨血。
“任古飛,我們會好的。”她開口時耳後碎發掉落一縷,眼皮低垂,長而翹卷的睫毛沉沉如烏鴉羽。
很美。
美得帶着優柔。
讓人總想打破她,就像細膩無瑕的宋瓷,總是能勾起人毀壞的欲望。然後嘩啦一聲,聽她面具墜地碎裂的聲響。
任古飛不錯眼地盯着她看,唇角又往上翹起些,眼眸中帶着懷念。
他說不了話,便用指腹在她掌心內摩擦,然後緩慢地,以指尖一筆一劃地寫字。
他寫的極慢。
一筆一劃。
重複了又重複,直到左青青注意到它們。
左青青最初耳根子發熱,臉頰蒼白,有種不正常的呼吸迫促。
她以為,他會寫出“我愛你”、“我喜歡你”這樣的詞句,但是反複體察,都不像。
她閉起眼,再次認真感受他指腹薄繭擦過掌心,每一寸紋理細密綻放,指甲蓋輕輕劃動觸角,勾勒出兩個人的親密時光。
不是。
都不是。
左青青睜開眼,低頭看時,那只骨節修長的手卻不動了。
她扭頭看向躺卧在病床上的任古飛。
任古飛唇角微歪,笑容裏有着痞子氣,故意氣她似的。
等她目光落在他身上了,那只手又動了。再次一筆一劃地在她掌心內描摹。
左青青眼睫內突然泛起淚花。
她認出來了。
第一個字,是“左”。
第二個字,與第三個字相同,是“青”。
——左青青。
眼淚順着臉頰爬到下颌,像是長了腳的蟢蛛子,最後漸漸地在空氣中變涼。
左青青努力地吸了吸鼻子,假意埋怨他。“……就知道皮!”
可是語帶哽咽,還不如不開口。
左青青閉上了嘴,也閉起了眼睛。
她身子慢慢地靠近任古飛,烏鴉羽般的睫毛輕顫,涼的唇湊前,落在軟矽膠面罩。
隔着半透明的面罩,他和她擁有了第四個吻。
唇瓣對唇瓣的、戀人似的吻。
任古飛眼眶微紅,但是唇角依然翹着,笑得很俏皮。
哪怕她已閉起眼睛,看不到他。
病房內依然不時充斥着咳嗽聲,窗外雨聲潺潺,吊瓶點滴聲夾雜在這紛亂中,清晰可聞。
但是左青青卻覺得,這大概是她生命中最靜谧的一刻了。
從童年到成年,時間終于跨過了她的桎梏,走向了現世安穩。
牆面時針嘀嗒,緩慢卻堅定地爬行。
她也在爬行。
從黑暗噩夢中一步步,拔步而出。
南加州永遠不停歇的暴雨曾将她的少年時光沖刷成無盡污泥,顧琛唇邊挂着涼薄的惡意微笑,彬彬有禮地抓住她腳踝,将她頭朝下拖拽入密閉的紅色車廂內。長發掃過真皮座椅,掃過空氣中潮濕的雨珠,絲絲縷縷,構築成黑色的網。
在車子遭遇某個路障時,顧琛減慢車速,車廂內上下颠簸了一瞬。她就搶在那個瞬間,艱難地擡起腳,用腳底高跟鞋踹碎了玻璃。她慶幸那雙昂貴的高跟鞋鞋底有明亮而又堅硬的工業寶石。
當年那顆鞋底碎石裂開玻璃車窗。從崩裂成蛛網的花朵中,她惡狠狠地砸下去,傾盡了全身氣力。
她那時候,拼了命地想活。
清清白白、幹幹淨淨地活下去。
所以她拼命地奔跑。雙手被捆縛于身後,高跟鞋崴了腳,拼命地在暴雨荒野中狂奔。
大雨打濕了她的雪白襯衫,露出纖細鎖骨,在雨水澆灌心髒的時刻,她依然在努力求生。
如今上天厚愛她,她有了任古飛,更需要活下去。
勇敢地,以畢生孤勇那般,拼命奔跑。哪怕這次是與死神賽跑。
哪怕此刻,她的陽光躺在青白條紋色的病床,奄奄一息。她的陽光身高一米九,肌肉塊壘,呼吸聲卻不再能噴灑在她脖頸。
左青青終于感受到了久違的來自于生命本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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