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元旦快樂

衛衡把車開得像火箭,在空蕩蕩的雲川大街上飚到一百二十碼。

就這樣他還不時回頭看我的情況,臉色凝重。

他是學醫的,大概這麽看幾眼也能瞧出我情況不對吧。

深夜,南川醫院燈火通明。

衛衡一個急剎車在醫院門口停下,從另一個方向駛來的救護車也剛好停下,裏頭呼啦啦湧出一群穿着防護服的人,架着一具從頭到腳都蓋着白布的擔架。

衛衡将我扶出來,急診室本來奔出來一個小護士,一見我們這架勢,立馬掉頭又往裏跑,嘴裏直嚷嚷:“天哪,又來一個,又來了一個!”

往醫院裏走的時候,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抱着燒得滿臉透紅的男孩蹲在路邊痛哭,聲嘶力竭:“政府去哪兒了?政府怎麽不管我們了?”

一團亂。

各種氣味混淆在一起,讓我本來就混沌不堪的頭腦又重了幾分。

到後來我幾乎分辨不清衛衡在和誰說話,傳入耳中都變做嗡嗡直響的嘈雜,看人也像晃得厲害的攝像鏡頭,一個個影子重疊在一起,晃得厲害。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排隊等待,這還是請托了在醫院工作的衛衡的大學同學幫忙,才拿到比較靠前的號碼。驗完血和尿,又去交錢照了胸部的x線檢查,我已經頭暈目眩到只能攤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喘氣的地步。

“大概......胸部的陰影并不明顯......僅憑這個還不能下定論......還要等到明天檢驗科那邊的結果出來......但看他發熱的症狀......可能不會太樂觀......”這是衛衡那位醫生同學的聲音。

“他很可能是感染者。”那位醫生冷靜的聲音聽起來讓人害怕,“按規定,必須讓他轉移到隔離區。”

我把腳縮起來,抱緊了自己。

“只是可能,那就還有可能不是,如果現在就送到污染區,要是被別的病人感染怎麽辦?”衛衡反駁,“還沒确診之前不能那麽輕率地隔離吧?”

“他現在的情況不隔離怎麽辦?放他回家?萬一是呢?整棟樓的人都要倒黴,到時候誰來擔責任?”醫生和他争執起來,“你能擔責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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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衡的聲音變輕了,我像兔子一樣豎起耳朵也聽不見,但一直高懸的心已經落入谷底,我長長籲出一口氣。其實在結果出來之前,每個人都會抱有微茫的僥幸心理,懷疑其實是最難受的一種心情。

現在被敲上疑似感染者的印章後,我反而生出一絲不可思議的安心。

“......做不到......這是不可能的......”那個醫生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不可能......不是我不肯幫你......就是j□j的兒子感染上了也得送過去隔離......你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幫他申請一個醫療設備好一點兒的、感染病人不那麽多、病情不那麽重的隔離區......”

片刻過後,我終于聽見衛衡的聲音,那是一聲低低的嘆息。

“別灰心,我看他情況已經比大多人要輕,說不定根本不是,這個病也不是每個感染上的人都致命......每個人體質不一樣......要看你這位朋友的造化了......”醫生拍了拍衛衡的肩走出來,他整個人都藏在淺藍色的隔離服裏,帶着厚厚的白色口罩和手套,他走到我身邊,低下頭讓我張嘴,檢查了我的舌苔,又直起身對衛衡說,“待會兒我讓護士過來先給他打一針,再叫人送他去隔離區,你也不能走,乖乖跟我去消毒。”

“阿俨沒事的,我會關照醫生,你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和治療,別怕。等會兒就回去找人幫忙,讓他們給你調一個好點的地方,你先委屈一天,你不要怕。”衛衡第一次用那樣溫柔又小心的語氣同我講話,他那副慵懶又萬事不挂心的面具忘記帶上,這樣認真,真是有些不習慣啊。

“嗯,我不怕。”我對他咧了咧嘴,事到如今,我是真的不怕了,只是還有點放心不下而已。

“這段時間,你要是有空的話,幫我照顧點池遷。”被護士帶走前,我又忍不住交代了一句,我覺得如果還有熟人在這裏,我一定會不厭其煩每個人都拜托一遍。

衛衡聽到後的表情有點好笑:“你還是先擔心一下你自己比較好。”

我苦笑着搖搖頭,我有什麽好擔心的呢?就算我再擔心,也不會對我現在的情況有什麽益處,我一不通醫理,二不懂蔔命算卦,除了依靠醫生就只有聽天由命而已。

“拜托你了,一定別讓池遷去人多的地方,也別讓他用別人用過的杯子和碗筷......多看着他點......讓他多穿點衣服......別着涼了......春天這種天氣最是變化無常......”我說到後面有些哽咽,突然很後悔沒有叫醒他和他好好道別,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排山倒海般湧上心頭,我一下恐慌起來:如果再也見不到他怎麽辦?如果真的一去不回怎麽辦?

我的人生已經彩排過一次,現在已是現場直播,沒有重來的機會了啊。

他這時候有好好睡覺嗎?被子會不會被擠到一邊?中途驚醒發現我不在會害怕嗎?

眼眶立刻就憋紅了。

“我會的。”衛衡被我弄得有些無措。

“真的,真的,你別煩我,別嫌我啰嗦。”我想把丢人的眼淚憋回去,鼻腔裏卻酸澀得厲害,導致聲音都變了樣,“畢竟......畢竟其他小孩都有父母在身邊......他沒有啊......”

“我會常去看望他,我一定會多照顧他的。”得到衛衡再三保證,我才放心跟護士走了。

打完針,兩個護士架着我往另一個通道走,那個通道像是學校教學樓裏長長的走廊,沒有光,連窗子也用半打白紙糊得嚴嚴實實,我能聽見前面不遠處有腳步,或重或輕,或急或緩,伴着低低的咳嗽,偶爾還能聽見運送病人的醫生低聲的交談聲。

傳遞進耳中最清晰的居然是自己的心跳。

噗通,噗通。

那個跳動是活着的證據。

遠處透出一道光,随之漸漸擴大,是走在前面的醫生的手按在門把手上,鐵門漆成了綠色,褪色得厲害,斑斑駁駁,仿佛皮膚病人。那名醫生手用力往下一按,非常緩慢地打開了門,側過身,讓身後沉默等待的病人先進去。

門外是一片枯黃的草地,慘白的路燈滲入黑漆漆的長廊。

護士領着我走到一棟三層的老樓前,這裏已經不屬于醫院的範圍,好像是醫院附近的舊小區,正對面是一扇生鏽的鐵門,旁邊一間簡陋的傳達室,有身穿白色防護服的人輪班看守,與鐵門相接的磚牆上紮滿了碎玻璃渣,外面一圈圍着黃色的隔離線。

一叢迎春花攀着紅色的磚牆生長,像是被這個暖得遲緩的春天憋急了,一個個開得爛漫如錦,黃色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擠在一起,細長的花蔓探進牆頭,仿佛是這個荒蕪的世界裏唯一的鮮活色彩。

我盯着它看了好久,直到陪送的護士不耐煩催促。

擡起打顫的腿走進隔離病房的時候,我心裏卻在想着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我想,如果能健康地出去的話,想和池遷一起在陽臺種滿迎春花。

走進去的那一瞬間,我只記得眼前一黑,冰涼的空氣撲過來,像是被誰剝光了丢進游泳池裏,整個人浸泡在水裏似的,連心尖也是涼的。

護士打開了燈,發黃的光線下,她從門邊的櫃子裏掏出一包被密封塑料袋封起來的東西,将我帶到另一邊,那裏用塑料布簾隔開,算作一個臨時的消毒區。

昏昏沉沉的任由兩個女人擺弄,本來是恨羞恥的事情,可我不僅完全沒有力氣,而且這兩名護士板着一副棺材臉,仿佛我只是解剖臺上一具死氣沉沉的屍體,讓人連最後一點連扭捏都扭捏不起來。

被從裏到外從上到下看個精光,消毒後,我換上了醫院裏的病服,走路時,衣服上的消毒味讓我一直想打噴嚏。

這個屋子是套間,走到左邊,還有一道門,推開時,木門會發出“吱呀吱呀”的j□j,一進門就是一張單人床的床角,擡眼望去,這間屋子裏擺滿了床位,一共六張,每張床位旁邊配了一個櫃子和挂吊瓶的杆子,櫃子上放着口杯和暖瓶。

這個屋裏現在只躺了兩個人,加上我這個新來的,一共三個。

給我注射了蛋白酶抑制劑後,護士們便急沖沖地離開了,這一晚實在是折騰得我累極了,就這麽被丢在這裏的我随便挑了一張床,按照醫囑卧床休息。

不幸的是,打完針後,頭痛的症狀緩解了一些,我的神經又開始亢奮起來。

獨自處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裏,現在的我才有一點“我疑似被**感染”的真實感。

前一刻還在做着發財夢,下一刻卻躺在了隔離病房的病床上。

真是人世無常呢。

夜晚很安靜,沒有任何人聲,但又不是悄無聲息的那種安靜,敞開的,用來通風的窗戶外面傳來錘子一下一下敲打的聲音。

“好吵。”

我縮進硬邦邦的棉被裏,小聲嘟囔了一句。

“你習慣了就好了。”

旁邊突然傳來一個女人輕輕的聲音:“這是他們用木板把通往其他樓層的樓梯口封住的聲音,怕我們亂跑。”

我吓了一跳,扭過頭去。

是個三十不到的年輕女人,看上去她也發着高燒,一張臉被燒得通紅發亮,連脖子都是浮腫的,說完剛才那句話後,她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時喉嚨發出了濃濃的痰音。

“你沒事吧,要不要給你倒杯水?”我覺得她會把肺咳出來。

她咳得整個人身子彎下去,只能無力地擡起手搖了搖:“不......不用了......”

我擔憂地注視着她。

這時,我忽然覺得她的眉目看起來有些眼熟。

等等,這人不是上次去吃三杯雞時,那家小巷深處的飯鋪主人嗎?

我吃驚地望向她,這時候,她終于喘了一口氣,癱軟在床上急促地呼吸着。

沒錯,她就是那個以後會成為池遷好友的孩子的母親。

沒想到居然和她分到了一間病房。

詫異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一些,我轉而觀察起另一位病友,他躺在飯鋪店主人的另一邊,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辨別出是個男人,一動不動地平躺在床上,對周遭的一切都視若無睹的樣子。

開飯鋪的女人順着我的目光轉頭看了他一眼,又轉過來,對我搖了搖頭,小聲對我說:“昨天他弟弟被從這裏擡出去以後,他就變成這樣了。”

我一愣:“擡出去......是什麽意思?”

女人露出一個苦笑:“蒙上白布被擡出去的,你說是什麽意思?”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女人卻不再看我了,她擡起目光望向窗外,喃喃自語:“.......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着出去......我的孩子才剛滿十歲啊......我的孩子才剛滿十歲啊......以後誰來照顧他呢?以後誰來照顧他呢?”

她擡手捂住了臉:“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到最後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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