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回憶捉蟲
我和鄭夫人齊齊轉過頭去。
鄭夫人好奇道:“誰家小孩跑到這裏來找爸爸?”
她這話我都沒有聽完就已經三兩步跨上臺階,雖然腿軟得膝蓋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差點沒站起來,但我還是盡最大的努力沖到了走廊護欄邊。
池遷還穿着昨天那件白色的線衫外套,兩只手抓着鐵欄,踮着腳,仰着頭,一疊聲地喚:“爸爸,爸爸,你在嗎?”
鄭夫人跟着湊過來,探頭往外看,問:“你兒子?”
我點點頭,我努力将這孩子看得清楚一些。他正好站在路燈下,暖黃色的燈光包裹着他,不知為何總覺得他的臉好像瘦了很多,是不是最近都沒有好好吃飯?
天太黑,樓道口這段走廊前正好被一株高大的香樟樹擋住了,我能透過疏漏的枝桠遙遙遠望他,他卻不能看見我。也許是我一直沒有回應,他叫着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可他卻沒有離去,反而抱着身子在門前坐了下來。
小小的人在鐵門邊蜷縮成一團,手臂穿過鐵栅間的縫隙環在胸前,就好像童話故事裏執拗着守護在洞口的龍。
“你不應他一聲?”鄭夫人閑閑地靠在一邊問。
我看着他,心裏揪着疼,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動了動。
好想抱抱他。
想摸着他的頭發,對他說,不怕,我在這裏呢。
想見他,想和他一起過以前的生活。
“你真的不應他一聲?”鄭夫人又問我。
強迫自己用力,拳頭在身側攥起,這次,我終于能夠緩緩搖了搖頭:“我應了他,他就更不會走了,不應他,他也許自己會放棄。”
現在我還沒有把握能出去,就還是別再給池遷不肯走的理由了。如果我能出去,正好能和他好好談一次,想想看能不能把他說服了,讓他好好呆在家裏別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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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夫人往池遷那兒看了一眼,淡淡地說:“我倒覺得,會自己找到這邊來的孩子,可沒那麽容易放棄。”
這個道理我當然知道,我比誰都清楚他有多固執。從上輩子認識他,我就知道他是那種認定了什麽事,就一定不會改變主意的人。這種個性能讓他成為非常堅韌而有擔當的男人,但有的時候又真的讓人搞不定。
最終,我還是強迫自己轉過了頭,我問鄭夫人:“我們繼續剛才的話題吧,怎樣才能從這裏出去呢?”
鄭夫人用手指繞着輸液管,嘿嘿笑了笑說:“其實我剛才就想和你說,我不知道。”
我:“......”
“而且你這副模樣——”鄭夫人用手點了點我,“出去幹什麽?找死?”
“他現在有家不回,我實在是......”我嘆了一口氣,還是忍不住擡眼去搜尋小孩的身影,他依舊維持着相同的姿勢,頭靠在自己的胳膊上,不知道是否睡着了,我低聲說,“我想如果我能出去,就能把他送回家去了,現在這時候,誰也沒空去管別人家的孩子......”
“你還想帶兒子回家?”鄭夫人嗤笑一聲,“別搞笑了好嗎?你從這裏出去,和你兒子接觸,和別人接觸,你是想讓自己傳染給更多的人是不是?你是不是想把你兒子也傳染了一起進來,你們父子倆正好一塊兒去見閻王爺?”
“不是的。”我把我的想法給她說了一下,“至少能從這樓裏出去,隔着一個門和他多說兩句話也好啊。一個人呆在這裏,也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不知道家人的情況,我真的坐不住。”
“你管好自己吧,別浪費了我家親愛的衛衡大人的心意。”鄭夫人拍拍我的肩,“你也知道,我家親愛的衛衡大人性子冷,他從來不會刻意和誰說好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為了誰來求人。”
我低下頭去。
“把你的心放回肚子裏去吧,個人有個人的命。”鄭夫人伸手在我額頭上一摸,然後輕輕搭在我手背,“還發着燒,你別折騰胡鬧了,你難道不知道發燒的人劇烈運動很容易暈厥麽?出去別吓着你孩子。”
她的手幹瘦而布滿青筋,指尖冰涼,卻奇異地令人感到慰藉,幾乎令人無法違抗。
“你回去吧,趁着今天我精神好,幫你去這一層醫生的值班室走一趟。如果有人在,我就幫你叫他送你孩子回家。這樣的話,你總算可以安心養病了吧?”鄭夫人推着我往病房走,自言自語,“這一層的醫生不認識我,應該不會被逮住吧......”
腳底板擦着地慢吞吞地往前蹭,我有些本能的不想離開。
忍不住再三回頭,靠在門邊的那個小小身影在我眼中還是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被鄭夫人推進房門之後,我終于再也支撐不住,仿佛所有力量都抽空了,身體一點點滑坐在地上。
看到池遷,我再沒有比這一刻感觸更深。
在這個世間,包括我,包括爸媽,身後都還有太多牽挂,我們誰也做不到為了某個人犧牲其他的一切。
而只有池遷,只有他是會不顧一切飛奔到我身邊的人。
因為從頭到尾,他認定的好像都只有我一個人。
而我剛才所有的大義凜然也都是假話,真正藏在言語背後的理由我沒有說。
——想見他。
我只是,只是好想他。
可是我什麽也做不了,我連走到他身邊都做不到,只能這樣像一塊爛抹布一樣躺在床上。
我厭惡這樣的自己。
總覺得又隐約聽見池遷的呼喚,那若有若無的聲音,也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覺。
忍不住把房門開了一條線,居然就看到鄭夫人一臉無奈地被兩個護士左右押着從面前走過,那一剎那,她看到了我,非常愧疚地對我攤了攤手,用口型說:“我被抓到了,對不起。”
她們在眼前一晃,就走了過去。
遠遠的,我還聽見護士問:“那個孩子怎麽還在?”
另一個不耐煩地答:“誰知道,現在哪兒還管的上他啊......”
果然,剛才那不是我的幻覺。
顯然鄭夫人沒能幫上忙,而護士和醫生們也不打算管了。
我正打算再次溜出去,門就被外面往裏推開了,經常過來幫我換藥的護士出現在眼前。
被逮了個正着。
我被護士小姐灰溜溜地教訓了一頓,屁股上還被打了一針,那護士兇狠地威脅道:“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愛鬧騰是吧,小心我給你們開安眠藥吃!看你們怎麽鬧!”
雖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我還是做出一副很乖的樣子,因為看着護士眼下一片黑眼圈,也十分內疚。
可是池遷還在外面,我不可能坐視不理,可能又要給她添麻煩了。
可是她完全沒給我這個機會。
我看着她在我旁邊忙綠,她換了新的熱水瓶、冰袋、消毒過的床單,然後從保溫盒裏拿出一碗白粥給我吃,看我乖巧地吃完後,她才收拾東西離開。我心中正蠢蠢欲動,卻聽見門鎖轉動了兩次。被反鎖了。
反鎖了??!
我連忙飛奔過去擰了擰門把手,擰不動。
不要這樣吧。
我頹喪地倒回床上。
而她給我打的那一針也不知有什麽副作用,沒過一會兒就困倦得睜不開眼。
強撐着不願意睡着,總感到池遷的聲音還在耳邊環繞,睡也睡不踏實,幾乎十幾分鐘就會驚醒一次,然後豎起耳朵聽一聽,時有時無,我再次分辨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
最後我都分不清自己有沒有睡着,只有無數個上輩子都沒有細想過的片段在眼前一個個閃現。
我就這麽莫名想起了很多無關緊要的事。
我想起他坐在我對面,微微低着頭往面包上塗果醬,電視裏正播着早間新聞。吃完早飯和他擦肩而過時,他忽然伸手在我唇邊抹了一下,在我愣住時淡淡地說:“沾到東西了。”
我想起他十六歲了,考進了一中,變成了我的學生。看着坐在下面撐着下巴默默注視着我的池遷,我緊張得手心都在出汗,深呼吸過後還是一張口就把:“我們今天上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說成了:“我們今天上莎士比亞的哈利波特。”惹得哄堂大笑,連一向面冷的池遷也彎了眼睛。
我想起高二有個女生追求他,在他桌堂裏堆滿了零食。當時我心情特別複雜,也不知怎麽想的,趁他還沒發現就将那些零食全都掏了出來,重新塞回了那個女生的抽屜裏——就這樣,還自我催眠說這是為了扼殺早戀的苗頭。于是池遷一直都不知道曾有個女生喜歡他給他買了一抽屜零食。
那麽大的人還做這種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又好笑又慚愧。
再想得遠一些,那時候陽光工資還沒有實行,池遷上了高中後學費劇增,我們家頓時拮據了不少。有一年冬天,我們倆為了省錢沒開電暖爐,擠在一塊兒睡都冷得受不了。
尤其是我這雙腳,每到冬天就像冰塊一樣怎麽也捂不暖,睡到半夜都能生生被腳凍醒。
雖然為了取暖同睡一張床,兩個人卻是背對着背,我面對着發黃的牆壁兩只腳在被褥裏摩擦,一不小心冰冷的腳就蹭到了一旁的池遷,刺激得他腳反射性一縮。
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是默默地往旁邊挪了挪,不敢再有什麽動作。
隔了一會兒,池遷默不作聲地掀開被子下了床,他那時候已經變得寡言,我問他做什麽去也不答應。
我想,可能是被我凍到了,還不如回自己屋子裏睡吧。
當時不知怎麽了,心裏就覺得特別受傷,還哀愁地想兒子就是不如女兒貼心啊。
于是自己把被子裹緊了些,可是被子裏少了一個人的溫度,更覺得又空又冷,好像無論怎麽樣緊緊抱住自己,風都能找到縫隙跑進來。
懷着難過的心情就快睡着時,腳上卻被一個溫暖得不行的東西燙了一下。
一睜眼就看到池遷在身邊躺下,還是那個背對着自己的姿勢。
我悄悄把那個東西撈上來一看,原來是一個大醬油瓶子,裏面裝滿了開水,為了怕我燙到,外面還纏了兩條毛巾。
原來他是給我燒開水暖腳去了。
擡眼去看他,池遷只用消瘦挺直的背部面對着我。
我把那個醬油瓶子放在兩人中間,向他那個方向靠了靠,猶豫了一下,還是試探性地将手臂輕輕搭在他腰上。他整個人都僵了一下,好像被我的動作吓一跳。
我以為他不喜歡與人這樣接觸,正讪讪地想把手收回,手指卻被他輕輕勾住了。
那一晚我們倆都睡得十分好。
那也是我與池遷之間,零星的,回憶起來會覺溫暖的畫面。
不知是不是生病的人會變得比較脆弱,這時候的我想着令人懷念的事,卻覺得胸口刺痛的感覺越明顯,像是石頭投入水中,痛楚一圈一圈蕩漾開來。
覺得有點丢臉,可是又控制不住,抽噎的聲音被卡在喉嚨裏,不停抽着氣。
怎麽辦,我真的,突然變得,好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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