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九叔公

孟廣孝昏倒在孟清和家中,生命無礙,卻一直沒醒。

傍晚十分,他的兩個兒子終于找上了門。孟清海在前,孟清江在後,見孟廣孝昏迷不醒,兄弟倆都是一臉的焦急。孟清海尚能自制,俯身查看孟廣孝的狀況,轉瞬間神色微變,孟清江卻沒那麽多心思,雙目圓瞪,提起拳頭就要揍孟清和一個滿臉開花。

孟清江的力氣極大,做慣了農活的拳頭砸過來,似帶着拳風,險險擦過孟清和的鼻尖。

孟清和正在“賠禮”,十分誠懇的檢讨自身“錯誤”,不想迎面飛來一個拳頭,連忙退後兩步,雖然無意科舉,顏面卻不能不保。憑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鼻梁斷了可是不小的麻煩。破傷風一類的問題暫且不論,頂着個歪鼻梁算怎麽回事?不打算找媳婦也不能破相。

“四郎。”孟清海沉聲道;“住手!”

“大哥!”

孟清江雙眼赤紅,他自幼不喜讀書,腦袋不甚靈光,一應行事全部聽從父親和兄長安排。孟清海開口,便是再不願,也只能恨恨的收回拳頭。

孟清和一副受了委屈卻無法争辯的樣子,表情還帶着幾分倔強。撇開人事不省的孟廣孝,不知內情的,八成真的會以為孟清海兄弟在欺負他。

孟清江更加氣惱,孟清海也抿緊了嘴唇,孟清和兀自“委屈”着,心下卻是另有盤算。

印象中,孟清江這個人屬于一根筋,說話行事與孟廣孝和孟清海全然不同。說好聽點是魯直沖動,難聽點就是沒腦子。

唯一可取的,就是樣子生得不錯。

大高個,一身的腱子肉,五官剛毅,聲音洪亮。這樣的體格長相,看得孟清和十分眼饞。若是生成這副體魄,他就不用懷念二十一世紀的六塊腹肌了。

奈何天意弄人,事無絕對,老天不可能讓人事事如意。

相比孟四郎的體魄和孟十二郎的腦袋,孟清和還是願意選擇後者。

于孟清江不同,孟清海則生得一副斯文相貌。

中等身材,一身儒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長相周正,雙目清明,行動之間帶着書生之氣,若是沒有留存在腦海中的記憶,孟清和對他的印象會相當不錯。

只可惜,凡事沒有如果。

“十二郎,家父為何如此?”孟清海看着一臉無辜的孟清和,“若是十二郎不能給一個說法,為兄便請裏長和裏中老人決斷。”

大明重六倫之訓,首重“孝順父母,尊敬長上”,不孝不敬,多為人恥。

孟廣孝是孟清和的堂伯,又是一族族長,一旦孟清和被扣上個不敬長輩的罪名,輕者斥責,重者甚至會被拉到祠堂杖責。到時,所謂的孟廣孝仗勢欺人,孟十二郎被逼走投無路,都抵不過這樣一頂大帽子。

換成以往,孟清海未必會做得這麽直接。可院試在即,學中仍有流言,他未必真如表面看起來那麽鎮定。

縣學訓導青眼有加又如何?讀書人重名聲,一旦染上污點,哪怕是家人帶累,也一生都無法洗去。

孟清和沒說話,孟清海還要再問,孟王氏突然從內室走了出來,未到近處,已哀泣出聲。

“大郎莫怪我兒,我兒命苦啊!”

孟廣孝是孟清和的長輩,孟王氏同樣是孟清海和孟清江的長輩,又擔着未亡人的身份,有她在場,孟清海質問的話再難出口。

孟王氏三句不離命苦,五句不離亡夫,間或還要哭兩聲逝去的兒子,在一邊勸她的兩個媳婦也不由得掩面低泣。

一屋子的哭聲,傳出去,聞聽之人無不側目。

孟家屯唯一懂得些醫術的孟重九剛巧被孟九郎的長女請了過來,趕在寸勁見到了這一幕。

看看躺在板子上的孟廣孝,再看看哭得傷心的孟王氏和兩個兒媳,他差點以為繼孟老六之後,孟老大家也要辦喪事。

“這是怎麽着?”

“九叔公。”

孟清和同孟清海兄弟一起行禮,孟清和一身麻衣,面有菜色,不等孟清海和孟清江開口,率先道:“九叔公,都怪清和。”

“哦?”

孟重九一邊搭上孟廣孝的脈,一邊拿眼去看孟清和幾個。

“大堂伯不願清和從軍,本是一番美意,清和感激,卻萬不能聽從,殺親之仇不共戴天,怎能不報!言辭或有激烈,結果……”說着,孟清和紅了眼眶,“叔公,若大堂伯真有個萬一,清和甘願受罰!”

表面上,這話沒有任何錯處,反倒讓人感嘆,難為一片赤子之心。

仔細想,卻不是那麽回事。

孟廣孝不過是一時氣火攻心,痰迷心竅,孟清和話裏話外卻像是他命不久矣,這不是明擺着咒他死嗎?

孟清江不覺,孟清海臉色發青,礙于孟重九和孟王氏在場卻發作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摸清了兒子話中的意思,孟王氏的哭聲一下高了起來,兩個兒媳見婆母哭得厲害,更是比賽着看誰嗓子高。哪怕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竅,見着孟清海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也照樣值得!

如今,她們是徹底看清了孟氏族人的嘴臉。

孟氏族長?

呸!

自家堂親?

再呸!

謙恭好學的孟大郎?

繼續呸!

呸完了,接着哭。

反正她們是寡婦,多哭幾場,算得了什麽。

孟重九放開孟廣孝的手腕,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人中,見孟廣孝鼻翼噏動,卻仍緊閉雙眼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便清楚是怎麽回事了。

洪武二十七,明太祖設立老人制,被推舉的老人皆是有德行,有見識,受敬重之人。他們的職責不僅是督導農桑,勸服六倫之教訓,另有些微司法權,可處理裏中的部分争端。

作為其中一員,孟重九的見識和行事自然不同。對于孟家族內的種種,他都看在眼裏,孟廣孝孟廣順等人謀奪孟廣智的家産,他也知道,出于種種考慮并沒有出面。

孟廣智一支已經沒落,十二郎不像是能撐起家門的,幾十畝田産留在手中惹人惦記未必就是好事。

只是孟重九沒想到孟廣孝會做到這麽絕,竟逼得十二郎要去投軍。今天到十二郎家來走這一遭,更是讓他有了新的想法。

孟廣智一支未必真的就要沒落,孟清海也未必真的會大有前途。

十二郎要投軍,比起火燒眉毛的三個兒子,孟重九倒是沒那麽着急。論起親族,自己這一支與孟廣智已出了五服,只要孟廣孝等人家中的男丁尚存,勾補軍籍就輪不到自己的兒孫。

孟重九年逾古稀,經歷過元末戰亂,再艱難的日子都過得,心腸自然比一般人狠,見識也比一般人要高。

十二郎年不及弱冠便能有這份心思,這份狠勁,一旦讓他抓住機會,未必不會有一番作為。

“九叔公?”

孟清和不懼孟廣孝,也不懼孟清海兄弟,在他看來,将這父子三個埋進坑裏不過是分分鐘的事,但是眼前這位九叔公卻讓他心裏打了個突。

“孟清和”是見過孟重九的,記憶中留下的印象遠不及現下深刻。

就好似這位老人已經看透了他,看穿了他藏在腦子裏的想法。

一瞬間,孟清和頭皮發麻。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正因為相信,他的神情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鄭重。

不要小看任何人,尤其是不确定對方是敵是友之前。

孟重九起身擦了擦手,沒有拆穿孟廣孝裝昏的事,只告知孟清海兄弟他沒有大礙,擡回家去睡一覺就沒事了。孟廣孝裝昏不假,之前卻的确有氣火攻心之兆,至于是怎麽被氣到的,不用問,孟重九也能猜到幾分。

十二郎的确不簡單。

大郎也是個有心思的,只是比十二郎要差些火候。

孟清海心中不甘,還想說些什麽,孟清江卻急着将父親帶回家中,“現下不急,等着回頭收拾那小畜生!”

話落,背起孟廣孝就走。

一副孝子心腸,絲毫不覺自己壞了兄長“大事”,也沒察覺父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突然就有了力氣。

看着火急火燎的孟清江和背影都冒着黑氣的孟清海,孟清和告訴自己不能笑,絕對不能笑。

“十二郎。”

一聲請咳,孟清和回身,表情鎮定自若,拱手作揖,“九叔公,今日勞累您了。”

家中還未出孝,這時請人上門總有幾分忌諱。今日請孟重九前來,他原本是另有打算,當面見了,之前想的便都被丢開。在這位老人面前耍心眼實屬不智,還是謹慎些好。

孟清和自信卻不自大,謹慎卻不怯懦,這才是他做事成功的根本。

“十二郎,”孟重九在門邊站定,颌下一縷長髯随風飄拂,“汝欲從軍?”

“回九叔公,正是。”

“恩。”孟重九點頭,“老夫與縣中主簿尚能說得上話,或能幫襯一二。”

“清和謝九叔公!”

“且慢。”孟重九擡手,“助你從軍,需答應老夫一件事情。”

孟清和擡頭,沒急着應答,也沒馬上拒絕,只是以恭謹的神态看着孟重九。

“請九叔公賜教。”

“不急,待事成,老夫自會告知。”孟重九突然一改嚴肅神情,“放心,九叔公不會讓你做辦不到的事。”

“是。”孟清和這次答應得痛快,衙門有人好辦事,能省些麻煩,何樂而不為?

何況,他從軍不只是坑了孟廣孝一家,也差不多把姓孟的都坑了一把,不說四面楚歌,今後在同族中的人緣肯定不會好。能找一個“同盟”分散一下火力,絕不是壞事。

就算孟重九真要為難自己,事到臨頭也總能找到應對的辦法。

一文錢能難倒英雄漢不假,但孟清和從不認為自己是英雄。

沒有銅錢,咱不是還有寶鈔嗎?

一老一少對視片刻,同時咧嘴一笑。身後貌似都有一條尾巴在搖啊搖。

隔日,孟重九便坐上牛車前往縣城,臨近城門,一隊騎士從旁飛馳而過。

朱紅的鴛鴦戰襖,黑鞘長刀,閃着寒光的弓箭,騎士均單手持缰,一手揚鞭,馬蹄過處,只餘煙塵。

為首之人身着青色武官服,匆匆一眼,五官尚未看清,通身的英武之氣,只如刀鋒斬過一般。

孟重九忙将牛車趕到路旁,直至馬蹄卷起的煙塵遠去,才長出一口,暗道:好重的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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