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百戶
宛平縣衙的辦事效率極高,表揚孟十二郎以及自我表揚的文章,當日便已書就,不說花團錦簇,也是感人肺腑。觀者無不為之一震,感嘆竟有如此不惜功名利祿,堪稱孝勇之人。
孟清和的改籍一事也很順利,一應手續辦妥,孟清和只需在家等候調派即可。證明縣衙一幹能吏絕非浪得虛名。
所謂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政績,宛平縣衙上下深知其中緊要。
不出三日,孟十二郎的大名就傳遍了宛平縣,幾與二十四孝中諸子并稱,臨近的大興諸縣也有風聞,甚至傳進了北平都指揮使陳亨耳中。
陳亨歷經元末戰亂,以元萬戶歸附太祖,随大将軍北征,累功至燕山左衛指揮佥事,後遷北平都指揮使,貴為朝廷二品大員,位高權重。按理來說,孟清和不過是個平頭百姓,陳亨怎麽樣也不該注意到這個小人物,可事情偏偏就是這麽湊巧,這麽不可捉摸。
究其原因,還是同朝廷的文武之争扯不開關系。
有明一代,文臣武将不說是勢同水火,也不差多少。
明英宗之前,雙方算得上勢均力敵,雖然開國功臣被洪武帝殺得差不多了,至少還有靖難功臣頂上,大多時候,細胳膊細腿還不是肱二頭肌和胸大肌的對手。自土木堡之變以後,功勳将領幾乎被一鍋端了,武官徹底被文臣給打壓下去,袁崇煥敢一劍捅死毛文龍就很能說明問題。
洪武末年,武官們的日子尚且沒那麽難過,文臣也沒那麽嚣張,到了陳亨這個位置,這個資歷,又是在燕王的地盤上,極少有不開眼的會給他氣受。可事無絕對,北平布政使就不怎麽給都指揮使大人面子,一旦碰面,明裏暗裏的口舌争鋒,陳亨就沒占過便宜。
文人口舌極厲,罵人還不帶髒字,從二品的布政使幾句就能讓正二品的都指揮使頭頂冒煙,還找不到借口捶他一頓。只能看着對方腆胸負手,面帶得意揚長而去。
布政使管民事,指揮使管軍事,分屬不同部門,高一級也不能拿對方怎麽樣。
洪武帝遠在南京,難不成還要到燕王跟前打官司?
一把年紀了,丢不丢人?
砰!
一拳砸下去,桌案上的茶盞碎裂在地,桌腳都似陷地兩寸。
左右知道勸說無用,判斷過指揮使大人的憤怒指數,連忙退後幾步,以免被怒火波及。光躲還不成,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躲開一切暗器,例如凳子和一般人根本舉不起來的桌案。
捂着腦袋縮到牆角,惹事的是別人,遭殃的是自己,冤不冤?
眼見頂頭大佬怒火狂飙,一時半會是冷靜不下來,縮着脖子躲在一邊的經歷司經歷心頭一動,冒着生命危險飛撲上前,一把抱住陳亨的大腿,“且聽屬下一言!”
随即,以決死之心将孟十二郎為父報仇棄筆從戎的事全部道來。
到底是習慣于處理文書往來的經歷,做不到舌燦蓮花也能說得清楚明白。陳亨的怒氣指數從爆表一路下降,只餘下兩三點火星,偶爾噴幾下,燎着左右的眉毛胡子卻于性命無礙。
衆人長舒一口氣,神情中充滿了感激,一是對滅火成功的經歷,二是對素昧平生的孟十二郎。
好人,絕對的好人!
就算是讀書人,也是好人!
除去不在場的都指揮同知和佥事,北平都指揮使司上下集體給孟清和發了一張好人卡。
“此子大善!大孝,忠勇,應全其孝心,旌其所為!”陳亨撫須而笑,一派儒将風采,絲毫不見之前噴火的霸王龍姿态,“來人,筆墨伺候。”
棄筆從戎,書生投軍,好,大好!
誰再說軍漢上不得臺面,老子跟誰急!
見陳亨拿起筆洋洋灑灑就是幾百字,左右對視一眼,只要這個孟十二郎不是爛泥扶不上牆,說不準會有一場不小的造化。
發生在都指揮使司的事情,孟清和一無所知,若是有人告訴他,在不到幾天的時間內,孟十二郎的大名就從孟家屯傳遍了宛平縣,又從知縣衙門上達都指揮使司,估計他會挑起一邊的眉毛,掏掏耳朵,騙三歲孩子呢?坐火箭也沒這麽快的。
事實卻是,在彪悍的大明朝,萬事皆有可能。
用過了朝食,孟清和繼續每日的必修課程,練字。
孟廣孝被孟清江背回家便“一病不起”,孟清江本欲找孟清和說道一下,孟清海也摩拳擦掌随時準備找麻煩,但孟重九從縣城歸來,屯中卻突然傳出賀縣令盛贊孟清和為“孝友”之言。
被大令贊為“孝友”,怎麽會不敬長輩?
誰敢反對?難道說大令看走眼了?良心大大的壞了!
消息傳開後,孟廣孝在家裏又暈了一次,真正的一病不起。孟清海在學中的日子也變得艱難,之前贊賞他的訓導也不再說孟大郎“前途無量”的話。尤其在都指揮使司也有傳言,據說孟十二郎的大名已擺上都指揮使的案頭,訓導的态度有了徹底轉變。
訓導是文人,訓導有功名,訓導一身凜然正氣,可訓導也要吃飯,也要保住每月俸祿供養一家老小。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這個時候高唱反調,未免也太不識趣了。
孟清海的科舉之路雖沒在明面上被堵死,學中的同窗和塾師卻開始同他疏遠,往日三五常聚,坐而談詩論道,如今,談詩的是旁人,論道的也是旁人,鮮少有人再邀請孟清海。換成後世的說法就是孟清海同學被無視了,被孤立了。再難聽點,被精神上霸淩了。
孟清海的反應卻出乎衆人預料,非但沒有慌了手腳,反而更加認真的準備考試,甚至比之前表現得更加鎮定。遭到當面奚落也不見絲毫的氣惱,一連幾日特地到孟清和家門前長揖賠禮,行完禮便走,一句話不多說。部分族人開始在私下議論孟清和得理不饒人,雖是孝順之人,心胸未免太窄了些。
至此,孟清和才開始真正的正視這位堂兄,或許,他還是小看了古人的智慧和隐忍能力。
站定在桌旁,提筆飽蘸墨汁,懸腕揮毫,一個大大的“忍”字躍然紙上。
意為隐忍,筆鋒卻帶着銳利和殺氣。
孟大郎忍辱負重,孟十二郎心胸狹隘?
這些人怎麽不提他家的六十多畝田有一多半都在孟廣孝手中?也不提他們從中獲得多少好處?更不提他們一家還在用高粱餅子和薄粥充饑?
同情弱者?
到底誰才是弱者?
他家被欺淩時,為何不見這些“正義”言論?
若他真的心胸狹隘,若他真的狠心……
孟清和放下筆,目光森然,黑眸中似帶上了血色。
“十二叔。”孟三姐敲了敲門,從門旁探頭,“九叔祖來了。”
看着門旁的小蘿莉,孟清和收起了外露的情緒,用力拍了拍臉頰,抓了兩把頭發,緊了緊身上的麻衣。
老狐貍之前幫了他,今天登門八成是來收利息的。他可不認為孟重九會只收本錢,換成他就不會這麽幹。
走進正堂,見到坐在堂的孟重九,孟清和躬身行禮,“九叔公,清和有禮了。”
與此同時,孟重九曾在縣城外遇到的兩隊騎士,已先後抵達位于大明邊塞的開平衛。
騎士們雖滿面風塵,仍不減彪悍之氣。
為首的兩名百戶均出身燕山護衛,身負密令,其中一人奉令歸于開平衛鄭千戶麾下,另一人将帶隊前往全寧衛。
兩人均是一身青色武官服,黑色紗帽,腰佩黑鞘長刀,懸素雲銀牌,策馬擦身而過,如刀鋒相撞,鐵戈争鳴之聲,似清晰可聞。
“沈瑄。”
“楊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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