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孟小旗
殘陽如血,草原上到處是倒伏的人和馬的屍體。
戰敗的北元騎兵,僥幸還活着的已經倉皇北逃。這次出來打草谷,非但顆粒無收,反而損失慘重,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開平衛和附近的屯衛應當能安生許多。
盡管,時間或許很短。
入夜,死去的明軍屍體已經被收斂,死去的戰馬不會浪費,馬肉味道算不上好,卻也算是一頓葷腥。
軍中和城內的大夫都被召集,受傷的戰馬受到比傷兵更好的照料。
人比不上馬,很滑稽,卻是事實。
孟清和坐在火堆旁,馬總旗死了,他親自從戰場上把馬總旗的屍身帶了回來。曾經在城頭笑話他的幾個邊軍,如今也只有兩人還活着。
這就是戰争的殘酷,邊塞的生活。
迷茫和無措沒有困擾孟清和太長時間,習慣于思考的大腦,一旦從對死亡和血腥的恐懼中冷靜下來,便會開始分析,然後做出決斷。
火光躍動,一大塊烤好的馬肉突然遞過來,孟清和轉過頭,咧咧嘴,眼前算得上半個熟人,是之前在城頭上拿他個頭打趣的弓兵。
“吃吧。”
弓兵将馬肉一把塞進孟清和手中,順便遞給他一把匕首,常年在邊塞生活,習慣也變得有些不同。很多邊軍不再習慣用筷子,反倒時常帶着一把匕首。
這樣的邊軍最為兇悍,即使是寧王手下的朵顏三衛,論單打獨鬥也未必是他們的對手。
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他們已經不習慣和人正常比試切磋,一旦動手,就是搏命。
馬肉半邊烤得焦黑,撒了點鹽,聞着味道不錯,用匕首劃開,卻能看到一縷縷的血絲。
孟清和垂下眼,反手将匕首插在地上,狠狠的咬了一大口,像是初次嘗到血腥味的狼崽子,惡狠狠的撕扯。
他要在這裏生存,就必須适應這裏的一切。
聰明,狡詐,會坑人,在絕對的實力和強悍面前,無法百分百保障他的生命。
有個詞叫三省吾身,孟清和認為相當适合現在的自己。
吃肉的同時,一股鐵鏽味不停蹿進鼻端,不知是未烤熟的馬肉,還是留在手上沒有洗淨的血腥。
弓兵看着孟清和,直到他把一整塊馬肉全部吃完,突然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成,你這樣的才是能在這裏活下去的。”
孟清和笑了,真心實意。那張略顯稚氣的面孔,不自覺的帶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
弓兵突然想起了在城外遇到的草原狐貍,油光水滑的皮毛,草原狼餓肚子,它們仍能吃飽。
搖搖頭,想多了吧?
“說起來你小子也算是好命的。第一次遇上鞑子,能活下來的基本都不會那麽早死。”弓兵拔起被孟清和插在地上的匕首,站起身,“馬總旗運氣不好,下個總旗不知道是哪個孫子。”
孟清和聽着弓兵的唠叨,沒有中途插言,他知道眼前這個漢子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
一個鍋裏扒飯的弟兄,轉眼間就沒了,在邊塞的歲月,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經歷多少。
月上中天,弓兵起身,和同旗的幾個步卒上城頭巡邏,孟清和記住了他的姓名,姓高名福,很普通的名字,孟清和卻記得很牢。
此時,他才想起,自己竟不知道馬總旗的名字。
好笑嗎?
他只想哭。
雙手支在身後,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再吐出,胸口還是發堵。
幹脆閉上眼睛,張開嘴,用盡全部的力氣,吼出一句:“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漢子你威武雄壯……威武雄壯……雄壯……”
別怪他立體聲回放,因為他只會這一句。
吼完了,孟清和舒暢了,難怪郁悶的人總喜歡找個沒人的地方吼上兩嗓子,的确舒爽。
三十幾步之外,一個牽着馬的修長身影一個踉跄,差點沒左腳絆右腳撲倒在地。
幾個舉着火把路過的邊兵互相看看,心中同時升起一個疑問,這是哪個兔崽子半夜不睡覺學狼嚎?!
翌日,一騎快馬天沒亮就馳往驿站,騎士身上帶着指揮使徐忠的奏報,奏報上寫明斬敵首六百餘,獲戰馬一百八十餘,擒百夫長以下五十餘。
奏報末尾,徐忠特意提及沈瑄,言其在此戰中表現得極其勇猛,率衆騎出戰,一馬當先,斬敵首不下十數。
北平府的燕王也得到了消息,在與道衍和尚對弈時,連連誇贊,“吾兄之子,麒麟兒也。”
燕王口中的兄長,不是他的親兄弟,而是洪武帝的義子沈良。
洪武帝有二十六個親生兒子,十六個女兒,還收了二十多個義子,加起來,差不多能湊成兩個排。
沈瑄的父親沈良便是其中之一,未到不惑之年,便戰功赫赫,還曾救過燕王的性命。本該富貴榮華加身,躺在床上數銀子看美女到老,不想卻屢次被禦史彈劾生活作風問題,還險些同藍玉謀反案扯上關系。洪武帝大怒,沈良雖保住了性命,卻失了聖心,被削去世襲一等侯爵,遠遠打發到了邊塞。
好在他和燕王交情極為不錯,燕王兩次挂帥北征沙漠,大軍中都有這位義兄的身影。不幸的是,洪武二十九年,燕王第二次北征途中,這位義兄舊疾複發,死在了軍中。
沈瑄繼承了父親的軍事才能,十七歲便在大軍北征中立下戰功,十八歲入燕山左衛,通俗點說,就是燕王親軍。一年之後,又身負燕王密令,前往開平衛任職。
沈瑄是根正苗紅的燕王派,雖然父親被奪爵,與洪武帝依然有義親的名分。
開平衛指揮使徐忠和鄭千戶明知他是個燙手山芋,還是不得不接下來。
接下來之後,還必須好好看着,不能有所差池,畢竟沈瑄的父親就留下他一根獨苗,燕王也視他如親侄,真出個好歹,賠不起啊!
哪想沈瑄剛到不久就遇上鞑子犯邊,他還親自率領騎兵出城作戰。
徐忠咂舌,這就是頭虎崽子!
鄭千戶腦袋都大了,好在沈瑄武力值驚人,豪發無傷全須全尾的回來了,否則,他就該考慮是找根繩子上吊還是找塊磚頭拍死自己,拍不死也要弄出個傷殘。
如今事已成定局,只有大書特書沈瑄的功勞,也算是對燕王有個交代。
俗話怎麽說來着,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甭管到底是不是應景,總之意思大概就是那個意思。他們都是粗人,能憋出這麽一句文雅詞就相當不錯了。
請功的奏報送出後,開平城外,一處荒地上揚起了片片白幡,黃色的紙錢被風吹散,帶着未燃盡的火星和黑色的碎屑。
一個陰陽生大聲念着孟清和聽不懂的祭文,他只能從那個拉長的調子中隐約聽出兩句,“魂兮……歸來……”
北風帶着蒼涼,白幡在風中狂舞,草原上仍留着斑斑血跡,蒼穹白雲之間,有雄鷹在高鳴。
孟清和同其他邊軍一起,用力踏着地面,大聲吼着他根本不明白的話。
所有的憤怒,悲傷,迷茫,恐懼,仿佛都随着這一聲聲大吼遠去。
十年後,百年後,不會有人知道,在大明的邊塞之地有這樣一群人,這樣一場葬禮,這樣一聲聲仿佛要撕裂大地的吼聲。
記得的,或許只有吹過草原的風,被黃沙侵蝕的邊城,和埋在異鄉的累累白骨。
回城之後,孟清和總算想起到城中經歷司報道,算是正式在開平衛安家落戶。
經歷司職掌檔勘合,兵丁考核和出納文書等。有經歷一人,姓劉,是衛所內唯一的“文官”。
劉經歷年過而立,長相很書生,态度很随和,開口閉口都是之乎者也,在到處都是魁偉漢子雄壯殺才的開平衛所內,算得上一朵“奇葩”。
孟清和覺得劉經歷為人不錯,如果他在聽到自己斬首兩級,沒有立刻露出“絕不可能”的表情,孟清和會很樂意同劉經歷做朋友。
但是現在,這個可能性正無限趨近于零。
離開經歷司,孟清和腰上的牙牌已經不是原來那塊,從大頭兵到小旗,手下管着十個人,也算是質的飛躍?
孟小旗今天不當值,回到家,孟虎和孟清江正在敲敲打打。他們現在居住的房子在城西,兩進的黃土房,門窗上的木頭有些已經朽爛,應該是有段時間沒人住了。
這難不倒孟虎和孟清江,不過兩日的功夫,房門換了,窗戶換了,連屋頂都修補好了。
孟清和回來時,兩人正合力在做一張木床,邊塞夜晚冷寒,睡在地上早晚要生出病來。
“十二郎回來了。”
聽到開門聲,孟虎擡起頭爽朗一笑,孟清江悶不吭聲,卻沒像前幾日一樣對孟清和橫眉立目。
“恩,辛苦四哥和五哥了。”
孟清和走到即将完工的床邊,伸出手指敲敲,剛想把授田的事說出來,就聽外邊有人來報,沈百戶有請。
孟清和站起身,晃晃腦袋,沈百戶?
想起來了,他手下的十個人,一半都是勾補的新兵,另一半是犯官和犯官家屬,那個前兵部武庫司郎中,如今就在他手下聽令。而他這個小旗,又歸在城西千戶所沈百戶麾下。
明軍軍制,小旗是最底層的軍官,總旗是小旗的上級,總旗的上面才是百戶。
孟清和猜不出沈百戶召見他的理由,唯一的可能,大概就是他在升官之後,主動要求去守城外的瞭望墩臺。
不過這又不是什麽大事,值得百戶大人特地宣召?
何況他這麽有思想覺悟,遭到表揚的機會應該大點?
孟清和帶着一頭霧水出門了,絲毫不清楚,即将發生的一切,會對他今後的人生産生何種影響。
如果他知道……他還是得去,許多事是上天注定,壓根沒得商量。
孟清和能做的也只有逢山開路,遇水疊橋,哪怕這山是喜馬拉雅山,水是密西西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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