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答應給我的婚禮”

天上暴雨如注,傅歌的耳蝸裏如同藏着一窩蜂巢,心髒同樣懸在篝火上,被反複炙烤。

這場雨下了三十分鐘,傅歌已經在這等了六個小時。

手邊的電話響個不停,他如同聽不見一樣不做理會,桌上的綠植被他揪凸了葉子,身下的竹編藤椅硬生生被掰出一個豁口。

傅歌呆怔地舉起手,這才發現指尖已經被藤椅磨破滲血,痛感後知後覺傳來,卻是從心髒開始冒頭。

他比誰都清楚腺體交易的兇險,戚寒這一去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回不來,從他出門的那一刻開始傅歌腦袋裏的弦就如同鏽住了一樣停止運轉。

就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等那百分之五十?還是等……另外的百分之五十……

戚寒回來時已經渾身濕透,雨水在他的風衣上滾出幾道水線,滴滴答答地落滿地板。

傅歌在那滴答聲中踩着拍子走到門前,戚寒前腳剛邁過去,他後腳就開了門。

“阿寒?怎麽淋這麽濕啊!快進來!”傅歌抓着他的手腕把人拉進來,掌心突然摸到一塊黏膩,擡手一看,是殷紅的血。

小beta在那一瞬間瞳孔驟縮,猛然擡眼看向他,一張臉刷一下白了。

“你受傷了……流血了……嚴不嚴重?”

他心驚膽戰地去檢查戚寒的前胸和脖子,臉上的擔心不似作假。

戚寒明顯能感覺到他拉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連呼吸都放的很輕很輕。

“哥在擔心我嗎?”

他其實想問的是:哥也會擔心我嗎,我以為你希望我直接死在腺體獵人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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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現在都不知道腺體獵人是否和傅歌的安排有關。

小beta清楚地知道黑市拍賣開始的時間,甚至精确到開始前臨時調整的一小時,包括這塊腺體已經流落到黑市的消息,都是傅歌安排的人透露給陳行。

既然能做到這一步,那麽在回來的路上安排障礙也不是不可以,甚至可以借由腺體獵人讓他死得不明不白,等警方涉入再曝光他的非法交易。

簡直一石二鳥,不費吹灰之力。

直到戚寒看到傅歌眼裏流露出的驚慌和後怕之前,這個想法還在他腦袋裏不停打轉。

傅歌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都弄出血來了我不擔心你擔心誰啊,怎麽開個會把自己開成這——”

話音戛然而止,落在戚寒的懷抱裏,渾身濕透的alpha突然上前緊抱住他,把冰冷的雨水和提心吊膽一晚上的焦躁都渡給他。

“我路上出車禍了。”他輕聲說着,聲音裏滿是依賴和眷戀,“車子整個側翻過去,我被摔了出來,還漏油了,特別危險,我還以為……我今晚就回不來了……”

以為你着急送我去死……

傅歌心頭一顫,無聲地做了幾次深呼吸,沉默半晌後回抱住他。

“下次要小心,這麽大的雨就不要往回趕了啊,在公司休息也是一樣的。”

戚寒抱着他滿足地蹭了蹭,就如同懷疑自己患了絕症的病人突然被告知還有幾個月可活一樣,可笑地松了一口氣。

他想,我不要幾年,我只要兩個月,我想我婚禮那天有滿園的迎春花,和清清白白的聲譽。

這樣如果爸爸能帶着媽媽來出席婚禮的話,也不會覺得兒子太給他們丢臉。

“要趕回來啊,蛋糕還沒吃完。”

戚寒說着看向桌上,那裏空空如也。

傅歌沒想到他還會問起那塊蛋糕,尴尬地說:“我以為你要明天才回來,就給吃掉了。”

“你把我的也吃掉了?”戚寒笑着捏捏他鼻尖,一邊覺得他貪吃可愛,一邊覺得他不嫌棄自己吃過的東西是不是代表也沒那麽惡心自己。

他得了便宜還賣乖地問:“哥是不是又饞甜食了?”

傅歌嗜甜,還喜歡吃薯條這種垃圾食品,戚寒以前沒少操心他的牙齒和胃,總是皺着眉頭要管他,可被傅歌用吃過糖的嘴巴一咬就話都說不利索了。

“一點點吧,醫生和我講不能吃太多甜的。”傅歌推着他往隔壁病房走:“快點,快去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不要發燒了。”

“我覺得我已經發燒了,”戚寒拉着調子和他耍賴:“你摸摸腦門兒,是不是挺熱?”

“真的?”傅歌擡手碰了碰額頭,雖然不燙但确實比正常體溫高一些,“好像真有點,叫下醫生嗎?”

“不要,哥比醫生好使。”

他眼裏亮晶晶的,看的傅歌臉紅,開口時裹挾着灼燙的氣:“你又要幹什麽啊……白天才那樣過……”

白天做蛋糕時兩人稀裏糊塗地鬧了一場,傅歌弄髒的褲子和圍裙還沒來得及洗。

戚寒看他紅着臉害羞的樣子心裏發軟,湊近了和他鼻尖頂着鼻尖,“還能幹什麽啊,我就想哥陪我睡一覺,如果我今晚真的發燒了,不省人事,還沒人給我叫醫生,多慘?”

他說的這麽可憐,再拒絕就不合邏輯了,傅歌只能點頭答應,“那你先去洗澡,我給你拿毛巾。”

小beta進浴室給他放水,拿毛巾和換洗衣服,戚寒留在客廳把濕透的風衣脫下來,看到床邊的櫃子上放着傅歌打開的素描本。

他很喜歡看傅歌畫畫,高中時就是。

那些或嚴整或淩亂的線條總是莫名其妙地能讓人安靜下來,所有焦慮和急躁都會被奇妙地撫平。

區別只是傅歌年少時最愛畫他,而現在頂多分一些筆墨給小熊,還是為了演戲定時返場。

“今天都畫了些什麽啊……”百無聊賴地嘀咕着,他捧起了傅歌的素描本,翻開第一頁是一朵白色的山楂花。

花瓣下面還寫了一行小字:9月末,身體恢複了很多,隐約聞到樓下的花香,但不确定都有哪些花。

“不确定有哪些就畫了山楂花嗎。”

戚寒還記得高中籃球場那裏有很多山楂花,每次起風傅歌都要跑到樹底下,淋一會兒花瓣雨,戚寒就偷偷躲起來看他。

其實花瓣沒落下多少,小beta也早就發現了躲在角落裏的男孩兒。

這頁之後有五六頁的空白,然後才是第二張畫,入目是桔梗花,底下配字是:10月末,聞到了他的味道。

戚寒怔愣了兩三秒,眼眶陡然變得濕潤。

“桔梗的味道,是說我的信息素嗎?”

Beta不能聞到信息素,除非是被終身标記過的特殊人群,會和自己的伴侶産生身體聯系,隐約感知到alpha信息素的味道和等級。

“所以這一張……是為我畫的……”

戚寒簡直不敢置信,除了小熊和那張看起來像遺照的半身像,原來傅歌還為他畫過別的畫。

他翻動畫紙的速度倏地加快,甚至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又翻過五六頁的空白後終于找到了第三張畫,這次是紫羅蘭。

戚寒連下面的小字都沒來得及看,心頭猛地震顫起來,如同被一柄抹着蜂蜜的刀當胸擊中,遏制住呼吸和心跳。

“怎麽會……一模一樣……”

山楂花、桔梗、紫羅蘭……

這些花的花期根本就不在九到十月,可他們在傅歌18歲為他畫的那本畫冊裏全都出現過,無一例外。

同樣是每隔五六張畫出現一次,同樣是在每月的月末,因為傅歌習慣每個月的末尾就畫一朵花來當做結束,他把那本畫冊翻爛了才得出這個規律。

所以現在小beta是在幹什麽?

戚寒腦袋裏突然湧現出一個不可思議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答案——

他在幫我還原那本被燒毀的畫冊嗎……作為我臨死前最後的禮物……

如同落水的人緊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戚寒渾身哆嗦着翻開了第四張畫。

他甚至不敢去看,先用手捂住,回憶着被燒毀畫冊裏花出現的順序,心裏默念着:丁香。

屏住呼吸翻開手。

真的是丁香……

一滴淚瞬間就滾出了眼眶,沒人能感同身受他此刻的驚喜。

戚寒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覺得喉嚨裏竄上來一股火,一路燒到腦袋裏,火柱沖天又落下,砸進滾燙的油鍋,轟得一聲,把他的靈魂連着神經一起炸的潰散粉碎。

“我值得哥為我準備這些嗎……”

他已經做好了孤身赴死的準備,甚至暴屍荒野、屍骨沒人收殓,死後幾十年都被人唾罵不休。

卻怎麽都沒算到,傅歌會在他死前幫他還原這本畫冊。

是要他了無遺憾嗎?還是……終歸不忍心讓他身無一物地上路……

戚寒飛快地翻完餘下幾張,各種花出現的頻率和時間都和記憶裏的畫冊一一相對。

喘息艱難地翻到最後一頁,他在那一刻幾乎懷疑自己做夢了,第一反應是擡手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臉上火辣辣的痛感傳來,他才敢确定這一切都是真的,因為最後一頁上,畫了兩枚戒指的設計圖。

其中型號較大的戒指內圈裏設計了一個花體的字母Q.

“我真是發瘋了……”

是精神失常産生的幻覺嗎?

他甚至覺得自己配不上傅歌最後的心意。

所以他央求結婚那一晚,小beta說的“随便買一對戒指是不是太敷衍了”,是真心的。

傅歌是真的想在最後給他一場完整的婚禮。

戚寒的心髒都在顫抖。

畫冊,戒指,接下來是什麽……會不會還有綢帶手鏈?

戚寒喜極而泣,抱着畫冊又哭又笑地站在那兒,一會兒覺得自己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不配。

他把設計圖反複看了兩遍,又去讀下面那行小字:3月11,我全新的婚禮。

眉頭微皺,他眼底閃過一絲疑惑:為什麽是3月11,是不是寫錯時間了,他們的婚禮在2月26啊。

浴室門口傳來腳步聲,傅歌放好水叫他去洗,戚寒再也無暇注意那些細節,放下畫冊沖過去,一把将傅歌托舉起來。

“哎——你幹什麽!”傅歌驚呼着拍了他兩下。

戚寒的眼睛已經紅的沒法看了,喉嚨也被浸的嘶啞,他把人放下來抱進懷裏,開口時心髒都在鈍痛:“哥…謝謝你……我、我……”

我不值得你為我這樣做的……

傅歌不知道他又抽哪門子瘋,“怎麽了?又哭了嗎,你都多大了還這麽哭包。”

“有人心疼才哭的,”戚寒蹭了蹭他的頸窩:“我一個人的時候從來都不哭。”

“那我聽戚會長的意思好像還挺驕傲?”

戚寒吸了吸鼻子,滿足地抱着他:“也沒有——”

話音被一道急促的手機鈴聲打斷,戚寒不耐煩地拿起手機,“是陳行,我得接一下,哥等等我。”

盡管一千一萬個不願意離開傅歌,他還是戀戀不舍走出病房,去了樓梯口。

電話一接通可想而知是陳行的一通臭罵,戚寒理虧沒理他,任是讓他罵了五分鐘,罵到後面陳行都累了,“你怎麽不管我?”

戚寒:“管你幹什麽?”

陳行:“我罵的太累了,你不管我我怎麽停下啊?”

戚寒笑了兩聲,“罵夠了就別罵了,消停呆着吧,時間到了自然讓你回來。”

陳行老大不願意:“卧槽罵成這樣還不讓我回來!我在這邊無聊死了!”

他說着說着突然就蔫了,很低迷地講了一句:“哥,他要結婚了。”

“祁川?”

“對。”陳行苦笑一聲,“你說他到底是為什麽回來呢,撩扯我一頓,再和別人結婚,我就這麽好玩啊?”

戚寒眼底沒了笑意,無奈地嘆了口氣,“什麽時候?”

“3月11,他生日,吉利吧?”

呼吸在一瞬間停滞,戚寒猛地擡起眼,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哪一天?你聽誰說的?”

“3月11啊,聽他秘書說的,都拟請柬了,咋了?”

“啪”的一聲,手機掉在地上,戚寒受驚般後退一步,怔住了。

怎麽會這樣……

他像個茫然無措的孩子,擡手用力抓住自己的額發,臉在一瞬間燒的通紅。

“3月11號,祁川結婚……祁……Q……”

好像在霎那間被丢進了冰桶裏,戚寒如夢初醒,疼到刺骨,剛才所有可笑的幻想碎了滿地。

“戒指……不是給我的……”

那畫冊呢?

把腦袋裏的畫面全部排列在一起,他發現那些畫紙上沒有獨屬于他的标志,就連唯一一張和他的信息素關聯的桔梗花,都沒有了唯一性。

因為祁川的信息素也是桔梗。

所以傅歌聞到的是他的信息素……

戒指和畫冊,都是給他的,3月11號,也不是我的婚禮,是我的愛人和他的……愛人的……

所以才叫做“全新的婚禮”嗎?

“那我呢……”

戚寒瘋了一般自言自語:“答應給我的婚禮呢……”

他拖着步子走回病房,如同一具被抽掉骨血的行屍走肉,剛才有多驚喜感動現在就有多崩潰絕望,可比剛才更利的刀永遠在下一秒。

他隔着玻璃看到傅歌倒了一杯牛奶,往裏面加了一顆藥片,旁邊的垃圾桶裏散落着一些蛋糕殘渣。

傅歌沒有晚上喝奶的習慣,所以這顆藥是為他準備的,自己剩下的那半塊蛋糕也沒有被傅歌吃掉,他早就把它扔了。

怎麽還有臉去奢望畫冊和戒指呢?加了毒藥的牛奶和被扔掉的蛋糕才是他應得的。

明明只剩兩個月,傅歌卻已經等不及了。

戚寒隔着玻璃安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覺得荒誕至極,他終于明白為什麽腺體拍賣的時間要安排得這麽早了。

因為傅歌從一開始就沒想讓他活到那場婚禮。

手指觸上玻璃,他無聲地問:“哥從來就沒想過和我結婚……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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