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吟雪謠（上） (1)

短篇二：吟雪謠

【壹、雪夜】

雪光泯然。

笙雪殿上，吟瑤赤足立于殿下，淡漠澄澈的眸底似萬年化不開的寒霜。

“若論此事，吟瑤執行必會萬無一失，還請教主放心。”她單膝跪地，手按劍柄将劍全部抽出，随後——

毫不猶疑，插入石地之中。

“吟瑤有無此等實力，教主應是很清楚罷。”她雖是笑貌，周身萦繞的寒意卻傳入殿中，讓人頓時心生怯意。

此刻，竟無一教衆敢側目面向那一身凜冽的女子，改而望向上座之人。

勾月教，江湖正派第一把交椅。教主洛聽月江湖稱聽月公子，少年已冠絕天下。

聽月公子撫掌自上座緩步而下，碧色雲羅衣，墨發玉冠半束，狹長鳳眸似笑非笑地眯起：“吟瑤能坐上聖女之位，自非徒有虛名。本座選中之人，若不信其力，豈非自損顏面？”

“你素來不願親自動手，為何此次如此想要讨伐血蓮宮？一人前去，實為不妥。于情于禮，你欠本座一個理由。”

吟瑤撫平衣褶，清隽面容淡若流水。她默然片刻，突而拔出那把入地三寸的銀雪長劍。劍氣淩厲。電光火石間，只聞一聲輕喝，女子發絲紛飛，雙足點地如鶴臨天。左手銀雪劍靈活似蛇，劍光驚起平地沙鷗，銀劍脫手直直向殿外數丈開外的樹木擲去！

寒風呼嘯，疏影錯疊。一聲悶響過後，那株枯樹堪堪倒地。

吟瑤不言不語，細細密密的薄雪覆在肩頭。

“聖女好俊的功夫！！”

聽月心知日月倒懸也阻不了她，對上她平靜無波的眼睛，似要看穿她掩藏在孤傲外表下的靈魂。“你去罷，小心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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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教主成全吟瑤這一己之私。”

【貳、非顏】

數年前叱咤風雲的血蓮宮，如今氣數已盡，殘破形貌不比溪上浮木。

天幕黯淡，血蓮宮幾裏外，那女子不疾不徐低着頭走在枯枝疏影間，未執劍的手捂肩，最終停在一泊冰封的清湖前。

那夜無星，暗月。

吟謠一劍破開湖上薄冰，将銀雪浸入湖水之中。血絲自劍身向四周蔓延，道道逶迤游離的紅紋暈染了一小片，旋即淡去。

冬日雪夜，冷得刺骨。她縱容岑冷感一路攀爬到心底最深的地方，習慣之後就不會注意它的存在。

肩頭鮮血未凝，呵了呵氣，她捧起一把雪水敷在刀痕上。

寒風動瓊枝，忽聞有人笑語，給這寂寂無聲天地送來了斑斓風景。

“誰！”她驚怒道，從肩頭翩落的發染開了一小片雪地。

來人手執朱傘，紫色文衣下的肌膚皓若明月珠，踏雪而行，卻有游翠玉湖畔那般閑然從容，風華無雙。“無怪教主命我護你回去，屬下本以為聖女勝券在握，也不過爾爾。”

“不過爾爾？”她毫無血色的雙唇緩緩吐出這四字，寂靜雪地聲聲回響格外綿長。靜了靜，她起身收起劍，“我如此不濟，還需你護我回去，此言确實不假。”

女子發絲紛亂交錯，拂在玉色的面頰，拂在雪般的衣裙，那人看不清她清妍面貌，而她獨立身姿如一株弧度美好的芝蘭，無需刻意，就亮了黯淡月光。

那人好似未聽她說了什麽，上前懷住她一帶，強行把她拉入傘下。

她一驚。

“放肆！”

淡淡的梅香流連紫紗衣上，那人低下頭，另一只手準确地按上了她的傷處，她終看清了傘下人的神情，淡淡冷冷，深黑的墨眸悄然一轉，華光勝過皎月。“血蓮宮的獨門秘藥，遇冷更難愈合。若聖女想廢了這執劍的手，屬下不會再言一字。”

“你……”

她怒極，卻無話反駁，痛楚随之席卷而來，摧枯拉朽般把那根隐忍的脆如蓬草的心弦寸寸碾斷。

那人身上梅香清冽，她不由自主陷落，意識堕入黑暗。

【叁、随侍】

火焰。火海無邊宛若阿鼻地獄之景，灼熱的氣流中兵鋒冷芒暗藏無數，一聲令下，頑敵勢如破竹。百年峥嵘，百代安穩，最終消逝于世，再不複見。

本與世無争，為何卻守不了一世清寧；本道貌岸然，卻又為何高高在上清名流芳，享受世人的膜拜。是是與非非……這世間，不曾泾渭分明。

有人伏在她耳邊呵氣微微，吟瑤猛地睜眸，出手如電般将對方手腕制住。

雪夜初見的男子順勢将她帶入懷中。“聖女自然已醒，屬下便前去禀告教主，還請聖女放開在下了。”不難聽出言辭間的戲谑。

她解開他腕上桎梏。“我何時有如此屬下。名字。”

“非顏，聖女随侍。”冬日為數不多的幾許陽光點上他絕豔容顏，剎那失色。“聖女雖不喜人近身，但病體未愈前，還當以大局為重。至于其他，教主會盡數告知聖女。”

隔着雪色紗幔，她默默合上雙目。“好。”

……

“除去血蓮宮這一大禍患，我教聲名大振。”非顏立于聽月身後，亭臺水榭外早春初雪銀裝淡，映得如玉的顏愈發清絕。“聖女方醒，蘇大夫說尚需調理旬日可清餘毒，應已無大礙了。”

“她……”舉杯欲飲，茶卻已被初雪浸涼。聽月把玩青花瓷杯，青帶束發，負手而立望着庭中白雪，“罷了。日後莫要一意孤行行事便是最好，且當一個教訓。”

他淺抿涼茶，心境使然，好茶不知其味。

“非顏，我與你說的，莫要忘了。”

“是。”非顏回過頭來，那庭中人手持玲珑茶盞，身後雪似九霄迤逦的雲霧，而洛聽月就是那雲中仙，端得是恬淡舒雅天人之姿。

月上谪仙臨世，公子如玉無瑕。

夜裏又逢銀粟光，牆外白梅開，無風自有香。

【肆、在你眼裏的我】

吟謠推開紅梨木門扉，恰見非顏在庭中吹笛，笛音清絕美妙，像是天邊散落的顆顆圓潤的玉珠。

他神情專注溫軟，那支陳舊的笛也在那刻成了世間至寶。

察覺她來，他止了笛音，看向她。

“非顏。”吟瑤澄澈眸子如盛滿漫天繁星，容顏透着一分冷意。“教中人多耳雜，衆口難調，行事作為皆由不得你随心所欲，你小心使得。我素不喜欠人情，你身為随侍一日，我便護你一日性命。”

非顏挑唇。

下一瞬，他将她打橫抱起，走入清雪殿內。

“你放肆！”她驚然失措，羞惱至極，揚手一掌打去。

他任她右掌凝氣向他擊來：“那聖女忘記有傷在身了麽？赤足立于雪地，冰寒入骨，也是全然無謂？妄動真氣以致傷口裂開，也是聖女所樂見？”

松開按住她左肩的手，他低頭查看着傷口，思忖着尋些傷藥止住她肩上不斷溢出的鮮血。

一記淩厲的掌風頓起，凜冽留有殺意。他側身躲過她本一招斃命的掌勢，殺風驚起纖長如墨的發絲。

不過彈指掌風又至，他飛快接下她毫不留情的第二招，雙掌相對，隐見其綿長如水的內力，猶如浩瀚渺茫的滄海納乾坤日月于其中。那股力道讓她渾身一震，本能卸了掌勁順勢倒下，他不及卸力，随吟瑤一同往塌上倒去。

塌上人影纏疊，彼此溫濕的吐息掃過裸（露在衣外的肌膚，他如墨發絲滑入她微敞衣襟，她頸上的佩戴的胭脂色珊瑚珠印在他心口，像心頭種下三生不謝的蓮花。

視線膠着，彼此同時怔住。

先前過掌利風垂下了紗幔，江南水鄉的白霧把她與他與外界隔絕，最後倒下他肘部支住了榻邊，兩兩相對只相距咫尺。他就看清她芙蓉面上稍縱即逝的胭脂紅，她眼波迷離羞赧，額間六瓣櫻侬麗非常，一如因驚愕半啓的唇……

那一瞬神迷，吟瑤反手扣住他的脈門，非顏中指本能地縮了下，卻終未點上近在咫尺的要穴。她笑，三千青絲如鋪開的錦緞覆着他的手腕，妩媚如妖：“聽月當真替我挑了一個好随侍啊。”

鮮有能躲過她第一掌後立刻接下她第二掌之人。聽月是一，他堪堪是第二個。

他聞言不驚，發若流雲垂瀉而下，遮去他唇邊苦澀淺笑。

“錯。”他坐起身。

“我不過是想讓你知道——”他淡道，“作為你的随侍，我不需你來護我。”

“……”

“我不過是想……看你真實一面……哪怕分毫。”

【伍、雪蓮】

吟瑤承諾留非顏性命，故這幾日令侍女碧落告知于他不準進清雪正殿一步。

傷愈後一月，笙雪主殿上，她又見非顏。男子紫黛披衣腰佩司南，冬衣下颀長身軀愈發清瘦，寒梅一束襯他面色蒼白，她心口無由一緊。

聽月召她來，是為了令她尋找能夠根除武林人士所中奇毒的靈草，雪蓮。

非顏随她入殿，步伐不疾不徐，剛好差她四步距離。

聽月神情是罕有的凝重，見兩人入殿，略略一松。

一炷香後。

“此毒甚為狠辣，卻也不是無法可解。其餘藥材皆具，還差一味雪蓮山雪蓮。”聽月心知雪蓮難取，囑咐道，“非顏，吟瑤，務必小心。”

“是。”

旬日後，臨豐城，新月夜。

一身黑色大氅的人影駐足百草堂前，細眉淺淡稀疏，膚色略黃眼皮浮腫。不一會，藥鋪內一個小厮打扮的人迎他入內。

兩個時辰後，城西一家客棧飛入兩只灰色信鴿，那人立窗側久候多時，解下信鴿足上綁的短箋。他眸中光華冰冷如臘月寒潭水，閱罷箋上墨字，淺淺笑起。

他取來另兩張信箋綁在信鴿腿上，那廂蠟燭爆出一個燭花。飛鴿抖抖翅飛向無邊黑夜，一只往東南慕容山莊，一只往正南而去。

勾月本教，就在臨豐城正南。

那人合上小窗，熄滅燈燭。

……

雪蓮山在臨豐城以北三百裏。人人皆謂雪蓮山上有鬼，終年寒風呼嘯不止，故無人敢有此膽量進雪蓮山方圓一裏之內，雪蓮山上雪蓮千金難求。

對此吟瑤冷笑：“遇鬼殺鬼，求而不得，是他膽小如鼠不敢為之罷了。”

山上常年積雪，又逢雪後，山路走勢逶迤難辨。進山口的雪上淺淺印了六七組淩亂的腳印，吟瑤淡淡看了一眼，撿起一段枯枝一路随手留下記號，身後沉雪自樹杈墜下，她所作記號竟無一處被樹上雪湮沒。

雪地上還有鳥雀爪痕，山中有類奇鳥專食雪蓮，痕跡密集處多半離雪蓮不遠。

他二人在這迂回山道沉默而行，一路循痕跡繞上半山腰，兩個時辰竟也在一山洞口尋到一株雪蓮。

“生于高山寒雪，雖稱之雪蓮，與天山雪蓮形似，效用卻大不相同。”寒風十裏摧人風骨，花生冰雪地兀自傲放，色白如皓月，形如蓮荷，牡丹花般大小。花瓣舒展，冰晶如淚，花心竟泛淺紫，非顏與蘇葉相識見過各色入藥花草，也無有一味可比拟。

“還需三朵，你速去尋。”

非顏會意，往深處走去。

吟瑤小心摘下一朵雪蓮，記得雪蓮無香，湊近細察着。

突而，暗器夾雜數道內勁朝她後心襲去，直指要害！

密密錯雜的枯枝樹影後，殺者互相交換了眼神，臉上浮現詭秘的淺笑。

電光火石間，那女子背影卻宛若虛化，碎步輕挪已移三寸，那內勁來自各方，她踏步從容，順勢運氣将勁道納入掌中，掌心飛快向前推往不同方向，借彼之力輕易瓦解各路攻勢！

暗器失去力道如初生雛兒靜靜躺在她手心，她身形凝定，瑩玉般纖長秀美的指尖拈着雪蓮花，雪蓮美不過素手天成之美，好似若她指作蘭花，眼前就真正開出一朵空谷幽蘭。

那一幕無人會忘，本取她性命，卻也在那剎被奪了呼吸，止不住默嘆遐思。

而背後冷芒已至。

劍穿透一人心口，非顏從樹後走出，懷中雪蓮半開。他接過她手中那朵放進盒裏：“适才我去查探，此處附近尚有三隊人馬，只怕今日是決意要讓我們困在這裏了。”

入山時雪地異狀，他就知周遭早有人埋伏。吟瑤刻意支開他是為逼其現形，而假裝看雪蓮是否有異，是為借機分辨來人所在，從而能化解其掌勁。

“聽月顧忌得并不周全啊。”她低低一笑，“作為随侍，你這次算沒敗壞我的名聲了。”

話音未散，先前本該死絕的刺客忽一躍而起，四蹿的真氣暴沖，抱着同歸于盡玉石俱焚的念頭從吟瑤身後撲來。

來勢極猛，她方有所松懈，根本躲閃不及！

一股極大的力道将吟瑤推開，那剎風定，雲止，宛若山腹囚禁千百年的兇獸發出猙獰震天的嘶吼，天地亦為之變色，颠倒晨昏。

劍出。

泠泠劍光交織如網，一瞬萬式，不外如是。那刺客預料不及，先被長歌劍鋒削去雙臂，再來身軀被這駭人內勁震飛，撞上三尺外的一顆死樹，頭頸折斷發出一聲脆響。

那容色妖嬈總是笑顏的男子，青絲掙脫發帶束縛随風飛揚，劍鋒森冷，手法淩厲狠絕所似非人。她垂下眼若有所思，他卸下戒備，眼神柔和，迎她而來。

豔殺終了，滿地狼籍殘紅。

仰頭見天際邊的那一輪月皎潔明亮，吟瑤咬了咬唇：“夜晚多變數，不易下山。”月出雪光紛亂無法辨路，尚不知山上還有多少殺者攔阻截殺，貿然下山毫發無傷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故今夜必須留在此地？”他道。

“……非顏，不得逾矩。”

“可屬下情難自已，為之自然，就不是逾矩。”

……

他的手微涼，容納她懷抱依舊溫暖，與适才的冷厲截然不同，始終留給她的都是缱绻與溫軟。

“第二次還是第三次，你對我說這兩個字。”她如瓷的膚色幾近透明。他捧起她的顏，她如受蠱惑，心神跌入那對潋滟湛黑的眸，如僧入定，便擁一世安好與寧靜。

“可我之前都算不得放肆，往後才是，怎能被你白白說了。”

他欺上了她的唇。

【六、冰心】

風潇潇。

夜已深涼。

“教主讓雪姬前去雪蓮山脈處……又為何令随侍非顏一并前去？此人身份雖出平凡，然過極之物必反，如何能夠信他。”碧落略颦黛娥，替他斟了杯酒。

“吟瑤信他，那麽他便值得信任。”聽月緩緩飲了口酒，頰上泛起一層淺淺緋色，“非顏在她左右護她無恙，本座有何需要擔心。”他冬日素披一件雪色狐裘，清俊容顏似噙着面對生死亦能坦然不迫的鎮定，盛名風光，卻無人知曉他狐裘遮掩下清瘦的身形。

“可是……教主既然在意，為何要把她推向非顏。”

聽月僅是微笑，她看着他粲然的雙眼寫入黯淡，當年就是這雙眼讓她深陷，死心塌地。

良久，久到碧落以為他不會再說一言半字。

“我總不能一直在她身邊，如今這樣，很好。”

銀月獨居半邊天，天幕邊際散落了稀疏的星子。

山洞之內透進微弱的月光。山洞深處火光躍動，照着女子沉靜的眉眼，照着男子收起火折傾動的黛紫衣袂。

“可以吃了。”不多時，他遞給她熱過的吃食，好在出城前作了準備，否則他二人次日無力下山，“這類粗食幹餅，你大概吃不習慣。”

吟瑤彎彎唇角：“我沒那麽嬌氣，未入教前有段時日都靠着撿野果勉強果腹，餓得厲害看到路邊的死老鼠都在想它的肉是什麽味道。”幹餅上撒了些非顏自備的香料，他火候掌握極好，餅色（誘人，嘗起來應是極不錯的。

“很好吃……不像你會做的。”

咬下一口，邊緣香脆，入口鹹淡适中，咽下後唇齒還纏着一縷香。

他注視她吃完，黑眸燦亮，笑容頗有幾分自得：“我曾以為除卻劍術外，這是我唯一可以引以為傲的東西。”相較平日恰到好處的淺笑，這笑如絕世明珠乍現塵寰，華光絕麗鑲嵌他眉宇，真真切切，美得鮮活随性。

那瞬豔絕好似一夜昙花乍放。

她撕下一塊幹餅給他，見他神情欣悅，忽而不笑了。

“非顏。”她瞳仁裏映出前方一跳一跳的火焰，“你不該的。”

吟謠話音飄渺，如從天際傳來，他仍聽清楚了，撥弄火堆的手頓時一僵，火星爆出了噼啪聲響。她字字珠玑，吐字清晰：“我且不管聽月與你交托了什麽，但今夜過後，我不會允你再深入一步。”

他如一輪冷月，月華耀世喚醒她塵封深鎖的悲歡，她讓那清光落入——可她終屬暗處，要不起，也不能要這無塵光輝。

非顏繼續撥動枝條，看似一心專注于火焰是否旺盛，面色卻因她說出每一個字變得蒼白。

“你怕我成為你的阻礙？”火已旺了。他扣住她冰冷的雙手，指與指縫緊緊貼合。她欲把手抽開，他不讓她逃避。

“你前夜子時出了客棧，是往百草堂去。表面是一家藥鋪，實則是慕容山莊的聯絡點之一。慕容山莊矛頭對準勾月教，我若要攔阻，那夜就動手了。”他道，唇色發白。

“我知道你刻意在我面前露出破綻，而在教主面前舉止謹慎無一差錯，就是在等一個機會除去我。我也知道你囑咐碧落不必服侍你，是為了觀察試探，絕非信任托付。我還因你一句好吃而歡喜……可你根本不信我，我忘了你不信我。”

“你不信也罷，猜忌也罷，厭惡也罷，我不會後退半步。”

他毫無保留地揭開。

她凝睇交握雙手半晌。他指尖隐隐顫抖，手腕上一道傷痕看上去是許久前留下的，色澤卻豔麗非常。

“……倘若你有一日攔阻于我，我必不會留情。”

月上中空，她在他懷中低喃。

“……好。”他展顏，無端幾分寥落，“我不攔你。”

她早把自身當做一把劍，劈開山河，劈斷流水，驚鴻之姿總在寂寥處。那股執念已深深植入骨髓，一旦拿起就難放下，他待她來斬斷他的餘生，勝過流年遺恨，她在他不知曉的天地一人枯死，黯然褪色。

短篇二：吟雪謠

【壹、雪夜】

雪光泯然。

笙雪殿上，吟瑤赤足立于殿下，淡漠澄澈的眸底似萬年化不開的寒霜。

“若論此事，吟瑤執行必會萬無一失，還請教主放心。”她單膝跪地，手按劍柄将劍全部抽出，随後——

毫不猶疑，插入石地之中。

“吟瑤有無此等實力，教主應是很清楚罷。”她雖是笑貌，周身萦繞的寒意卻傳入殿中，讓人頓時心生怯意。

此刻，竟無一教衆敢側目面向那一身凜冽的女子，改而望向上座之人。

勾月教，江湖正派第一把交椅。教主洛聽月江湖稱聽月公子，少年已冠絕天下。

聽月公子撫掌自上座緩步而下，碧色雲羅衣，墨發玉冠半束，狹長鳳眸似笑非笑地眯起：“吟瑤能坐上聖女之位，自非徒有虛名。本座選中之人，若不信其力，豈非自損顏面？”

“你素來不願親自動手，為何此次如此想要讨伐血蓮宮？一人前去，實為不妥。于情于禮，你欠本座一個理由。”

吟瑤撫平衣褶，清隽面容淡若流水。她默然片刻，突而拔出那把入地三寸的銀雪長劍。劍氣淩厲。電光火石間，只聞一聲輕喝，女子發絲紛飛，雙足點地如鶴臨天。左手銀雪劍靈活似蛇，劍光驚起平地沙鷗，銀劍脫手直直向殿外數丈開外的樹木擲去！

寒風呼嘯，疏影錯疊。一聲悶響過後，那株枯樹堪堪倒地。

吟瑤不言不語，細細密密的薄雪覆在肩頭。

“聖女好俊的功夫！！”

聽月心知日月倒懸也阻不了她，對上她平靜無波的眼睛，似要看穿她掩藏在孤傲外表下的靈魂。“你去罷，小心為上。”

“謝教主成全吟瑤這一己之私。”

【貳、非顏】

數年前叱咤風雲的血蓮宮，如今氣數已盡，殘破形貌不比溪上浮木。

天幕黯淡，血蓮宮幾裏外，那女子不疾不徐低着頭走在枯枝疏影間，未執劍的手捂肩，最終停在一泊冰封的清湖前。

那夜無星，暗月。

吟謠一劍破開湖上薄冰，将銀雪浸入湖水之中。血絲自劍身向四周蔓延，道道逶迤游離的紅紋暈染了一小片，旋即淡去。

冬日雪夜，冷得刺骨。她縱容岑冷感一路攀爬到心底最深的地方，習慣之後就不會注意它的存在。

肩頭鮮血未凝，呵了呵氣，她捧起一把雪水敷在刀痕上。

寒風動瓊枝，忽聞有人笑語，給這寂寂無聲天地送來了斑斓風景。

“誰！”她驚怒道，從肩頭翩落的發染開了一小片雪地。

來人手執朱傘，紫色文衣下的肌膚皓若明月珠，踏雪而行，卻有游翠玉湖畔那般閑然從容，風華無雙。“無怪教主命我護你回去，屬下本以為聖女勝券在握，也不過爾爾。”

“不過爾爾？”她毫無血色的雙唇緩緩吐出這四字，寂靜雪地聲聲回響格外綿長。靜了靜，她起身收起劍，“我如此不濟，還需你護我回去，此言确實不假。”

女子發絲紛亂交錯，拂在玉色的面頰，拂在雪般的衣裙，那人看不清她清妍面貌，而她獨立身姿如一株弧度美好的芝蘭，無需刻意，就亮了黯淡月光。

那人好似未聽她說了什麽，上前懷住她一帶，強行把她拉入傘下。

她一驚。

“放肆！”

淡淡的梅香流連紫紗衣上，那人低下頭，另一只手準确地按上了她的傷處，她終看清了傘下人的神情，淡淡冷冷，深黑的墨眸悄然一轉，華光勝過皎月。“血蓮宮的獨門秘藥，遇冷更難愈合。若聖女想廢了這執劍的手，屬下不會再言一字。”

“你……”

她怒極，卻無話反駁，痛楚随之席卷而來，摧枯拉朽般把那根隐忍的脆如蓬草的心弦寸寸碾斷。

那人身上梅香清冽，她不由自主陷落，意識堕入黑暗。

【叁、随侍】

火焰。火海無邊宛若阿鼻地獄之景，灼熱的氣流中兵鋒冷芒暗藏無數，一聲令下，頑敵勢如破竹。百年峥嵘，百代安穩，最終消逝于世，再不複見。

本與世無争，為何卻守不了一世清寧；本道貌岸然，卻又為何高高在上清名流芳，享受世人的膜拜。是是與非非……這世間，不曾泾渭分明。

有人伏在她耳邊呵氣微微，吟瑤猛地睜眸，出手如電般将對方手腕制住。

雪夜初見的男子順勢将她帶入懷中。“聖女自然已醒，屬下便前去禀告教主，還請聖女放開在下了。”不難聽出言辭間的戲谑。

她解開他腕上桎梏。“我何時有如此屬下。名字。”

“非顏，聖女随侍。”冬日為數不多的幾許陽光點上他絕豔容顏，剎那失色。“聖女雖不喜人近身，但病體未愈前，還當以大局為重。至于其他，教主會盡數告知聖女。”

隔着雪色紗幔，她默默合上雙目。“好。”

……

“除去血蓮宮這一大禍患，我教聲名大振。”非顏立于聽月身後，亭臺水榭外早春初雪銀裝淡，映得如玉的顏愈發清絕。“聖女方醒，蘇大夫說尚需調理旬日可清餘毒，應已無大礙了。”

“她……”舉杯欲飲，茶卻已被初雪浸涼。聽月把玩青花瓷杯，青帶束發，負手而立望着庭中白雪，“罷了。日後莫要一意孤行行事便是最好，且當一個教訓。”

他淺抿涼茶，心境使然，好茶不知其味。

“非顏，我與你說的，莫要忘了。”

“是。”非顏回過頭來，那庭中人手持玲珑茶盞，身後雪似九霄迤逦的雲霧，而洛聽月就是那雲中仙，端得是恬淡舒雅天人之姿。

月上谪仙臨世，公子如玉無瑕。

夜裏又逢銀粟光，牆外白梅開，無風自有香。

【肆、在你眼裏的我】

吟謠推開紅梨木門扉，恰見非顏在庭中吹笛，笛音清絕美妙，像是天邊散落的顆顆圓潤的玉珠。

他神情專注溫軟，那支陳舊的笛也在那刻成了世間至寶。

察覺她來，他止了笛音，看向她。

“非顏。”吟瑤澄澈眸子如盛滿漫天繁星，容顏透着一分冷意。“教中人多耳雜，衆口難調，行事作為皆由不得你随心所欲，你小心使得。我素不喜欠人情，你身為随侍一日，我便護你一日性命。”

非顏挑唇。

下一瞬，他将她打橫抱起，走入清雪殿內。

“你放肆！”她驚然失措，羞惱至極，揚手一掌打去。

他任她右掌凝氣向他擊來：“那聖女忘記有傷在身了麽？赤足立于雪地，冰寒入骨，也是全然無謂？妄動真氣以致傷口裂開，也是聖女所樂見？”

松開按住她左肩的手，他低頭查看着傷口，思忖着尋些傷藥止住她肩上不斷溢出的鮮血。

一記淩厲的掌風頓起，凜冽留有殺意。他側身躲過她本一招斃命的掌勢，殺風驚起纖長如墨的發絲。

不過彈指掌風又至，他飛快接下她毫不留情的第二招，雙掌相對，隐見其綿長如水的內力，猶如浩瀚渺茫的滄海納乾坤日月于其中。那股力道讓她渾身一震，本能卸了掌勁順勢倒下，他不及卸力，随吟瑤一同往塌上倒去。

塌上人影纏疊，彼此溫濕的吐息掃過裸（露在衣外的肌膚，他如墨發絲滑入她微敞衣襟，她頸上的佩戴的胭脂色珊瑚珠印在他心口，像心頭種下三生不謝的蓮花。

視線膠着，彼此同時怔住。

先前過掌利風垂下了紗幔，江南水鄉的白霧把她與他與外界隔絕，最後倒下他肘部支住了榻邊，兩兩相對只相距咫尺。他就看清她芙蓉面上稍縱即逝的胭脂紅，她眼波迷離羞赧，額間六瓣櫻侬麗非常，一如因驚愕半啓的唇……

那一瞬神迷，吟瑤反手扣住他的脈門，非顏中指本能地縮了下，卻終未點上近在咫尺的要穴。她笑，三千青絲如鋪開的錦緞覆着他的手腕，妩媚如妖：“聽月當真替我挑了一個好随侍啊。”

鮮有能躲過她第一掌後立刻接下她第二掌之人。聽月是一，他堪堪是第二個。

他聞言不驚，發若流雲垂瀉而下，遮去他唇邊苦澀淺笑。

“錯。”他坐起身。

“我不過是想讓你知道——”他淡道，“作為你的随侍，我不需你來護我。”

“……”

“我不過是想……看你真實一面……哪怕分毫。”

【伍、雪蓮】

吟瑤承諾留非顏性命，故這幾日令侍女碧落告知于他不準進清雪正殿一步。

傷愈後一月，笙雪主殿上，她又見非顏。男子紫黛披衣腰佩司南，冬衣下颀長身軀愈發清瘦，寒梅一束襯他面色蒼白，她心口無由一緊。

聽月召她來，是為了令她尋找能夠根除武林人士所中奇毒的靈草，雪蓮。

非顏随她入殿，步伐不疾不徐，剛好差她四步距離。

聽月神情是罕有的凝重，見兩人入殿，略略一松。

一炷香後。

“此毒甚為狠辣，卻也不是無法可解。其餘藥材皆具，還差一味雪蓮山雪蓮。”聽月心知雪蓮難取，囑咐道，“非顏，吟瑤，務必小心。”

“是。”

旬日後，臨豐城，新月夜。

一身黑色大氅的人影駐足百草堂前，細眉淺淡稀疏，膚色略黃眼皮浮腫。不一會，藥鋪內一個小厮打扮的人迎他入內。

兩個時辰後，城西一家客棧飛入兩只灰色信鴿，那人立窗側久候多時，解下信鴿足上綁的短箋。他眸中光華冰冷如臘月寒潭水，閱罷箋上墨字，淺淺笑起。

他取來另兩張信箋綁在信鴿腿上，那廂蠟燭爆出一個燭花。飛鴿抖抖翅飛向無邊黑夜，一只往東南慕容山莊，一只往正南而去。

勾月本教，就在臨豐城正南。

那人合上小窗，熄滅燈燭。

……

雪蓮山在臨豐城以北三百裏。人人皆謂雪蓮山上有鬼，終年寒風呼嘯不止，故無人敢有此膽量進雪蓮山方圓一裏之內，雪蓮山上雪蓮千金難求。

對此吟瑤冷笑：“遇鬼殺鬼，求而不得，是他膽小如鼠不敢為之罷了。”

山上常年積雪，又逢雪後，山路走勢逶迤難辨。進山口的雪上淺淺印了六七組淩亂的腳印，吟瑤淡淡看了一眼，撿起一段枯枝一路随手留下記號，身後沉雪自樹杈墜下，她所作記號竟無一處被樹上雪湮沒。

雪地上還有鳥雀爪痕，山中有類奇鳥專食雪蓮，痕跡密集處多半離雪蓮不遠。

他二人在這迂回山道沉默而行，一路循痕跡繞上半山腰，兩個時辰竟也在一山洞口尋到一株雪蓮。

“生于高山寒雪，雖稱之雪蓮，與天山雪蓮形似，效用卻大不相同。”寒風十裏摧人風骨，花生冰雪地兀自傲放，色白如皓月，形如蓮荷，牡丹花般大小。花瓣舒展，冰晶如淚，花心竟泛淺紫，非顏與蘇葉相識見過各色入藥花草，也無有一味可比拟。

“還需三朵，你速去尋。”

非顏會意，往深處走去。

吟瑤小心摘下一朵雪蓮，記得雪蓮無香，湊近細察着。

突而，暗器夾雜數道內勁朝她後心襲去，直指要害！

密密錯雜的枯枝樹影後，殺者互相交換了眼神，臉上浮現詭秘的淺笑。

電光火石間，那女子背影卻宛若虛化，碎步輕挪已移三寸，那內勁來自各方，她踏步從容，順勢運氣将勁道納入掌中，掌心飛快向前推往不同方向，借彼之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