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吟雪謠（中）

【柒、潤玉】

曉光明媚時，雪靜人靜。

金烏剛出，蒼穹那端薄金流緋，一瞬五色變幻，捕捉不及。半山雪光潋滟，兩人并肩依偎霞光中，猶如一卷雅致畫卷。

寂靜中，他解下身側從不離他的司南玉佩，系她腰間。

時日匆匆，雪山之行，太長也太短。快馬加鞭趕回教中，一路上，他們都未提起玉佩之事。

“雪蓮果真冰清玉潔，世間難求。”聽月合上冰玉盒交至一旁的藥師蘇葉，蘇葉接過，銀白色的面具無法看出他此刻所想。吟瑤只知曉蘇葉是入教不多時的藥師，江湖人稱詭醫，聽月貴為教主亦敬他三分。

“雪蓮既得，蘇葉先行告退。”蘇葉并不行禮，步至非顏身旁頓步，揚袖離去。

非顏眸光閃動。

“雪山一行，勢必有些困乏。你們先回殿歇息，若有他事，本座會令碧落告知，不勞費心。”聽月起身，逆光的人影鍍上了一層模糊的青色光暈，他望向窗外。“言謝總是空物，本座允你二人一個承諾。若有何事需我，必有所相助，定不食言。”

“承蒙教主厚愛。”

吟瑤素不喜休憩，舞劍庭中。劍若流星，手腕翻轉成就刀刀淩厲的寒，劍光交織如銀裝素裹。

一招一式，分明已非單純練劍，招招斃命狠厲無情，宛若深陷血海身負仇怨的惡鬼修羅。

苦澀在心底拉扯，如棉絮般越扯越長。他看着杯中倒映出來虛虛實實幻的光影，平靜水面動蕩，倒影分散破碎，只餘青綠如碧的翠色。

最後一劍刺下，驚起一灘鷗鷺，猶有破空之氣勢。劍鋒回轉入了劍鞘，她向他走來，他淺笑遞給她溫熱香茶。

她最喜歡，也是他最喜歡的梅花香茶。

【捌、換不回的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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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說不是，我也會信你。”她身影荏弱，月下修長的影子也依稀莫辨。

他終沒有答。

那一夜月色朦胧無法捉摸。

人總說過往難消受蹉跎，百般萬種紅塵牽念便日益老去，悄然無聲灰飛煙滅。

——

一歲春秋游走，寒暑交替，又是冬日。

吟瑤拉開珠簾，牆角紅梅一枝，暗香清冽。她系上外衣襟口的血色的繩結，勾成簡單的同心結。

非顏鴉發披散，方理好碧落送來的梅枝，那幾叢豔紅頂端含雪從琉璃瓶頸伸了頭，分外嬌俏豔麗。

“今日是除夕了罷。”她握住他的手，緩緩收攏。“除夕快樂。”

“你也是。”

片縷金輝灑落他濃密的羽睫，剎那容光傾城，芳華虛幻。

掌中忽多了溫潤的觸感，他失神一瞬，她極快退離他的懷抱，神情恢複淡漠。“你要不要随你，我……不習慣送東西給別人。”

原是她特意送的。他不由輕笑松開了纏繞的發絲。“我自是要的。教主喚你有事，先去罷。”

她點了點頭，步至門前，忽而又想起了什麽止了步伐。

“今夜庭中，我還有些事想告訴你，記得要來。”

“……嗯。”展開一卷宣紙開始潤墨，聞言他執筆的手驀地一凝，一滴淺墨落于白紙，逐漸吞噬紙上一角。

她孓孓的身影漸行漸遠，那一抹清絕孤傲的白融進了這冰雪砌成的世界，再也尋不着蹤跡。

他提筆在宣紙上署了最後四字。

手心中她送的瑪瑙紅玉镌刻半開梅枝。他擱了筆，将那封早就不告的信封起，放入了涼枕下的暗格內。

浮華半世，蒼涼一生。而今他把那一切盡數封起，無人再知他之曾經。

“教主令随侍非顏前去笙雪殿。”

【玖、拾不起的滿地殘香】

笙雪側殿，萬籁俱寂。

女子容似清水，淡漠出塵，如同了無七情六欲的玉石像。她徐徐步向正殿，那條逶迤廊道下卻已有一人相候。

“蘇葉。”她沒有敵意也沒有好奇，“教主喚我來此，你前來此處……有何指教？”

那男子一身雪蓮般高華的白，如仙一般絕世無雙清雅脫俗的白，如雲如霧捉摸不着，無法看透他，他卻不動聲色看盡了萬物。她本以為聽月已修得八面玲珑，世人贊其君子如玉，如今見得蘇葉才知那贊譽虛妄。眼前之人方是歷經時光素雅古老的溫潤玉石，內斂明淨，一如九霄上乘白鳳觑塵世的仙人。

“指教二字，蘇葉不敢當。”蘇葉定定審視她每一絲細微的神情。“不過是想請教雪姬一二，若在下有何冒犯，還請聖女包涵。”

包涵。她有些玩味地斟酌這個字眼，何時竟是要她來包涵這塵世游仙了。“說罷。”

“如若有人背叛于你，你會待他如何。”

“殺之。”

“無論何人麽。”

“無論何人。”

她漸行漸遠了。蘇葉轉身離開寒涼滿目的笙雪殿。

五年之前，詭醫救下瀕死的非顏。

半年前，勾月教下多出一名随侍非顏，行蹤飄忽的詭醫蘇葉入勾月教。

細數其中曲曲折折，似飲一杯陳年苦茶。

笙雪正殿。

聽月把玩一塊碧色龍鳳環佩，半束的墨玉發絲順頸側蜿蜒而下。他聲音清冽。

“非顏。”

……

弦音萦繞，聞之勾動魂魄，聽得人忘卻珍馐之味美，罷下碗筷凝神賞之。外頭勾月教侍奉蘇葉的教人忍不住伸長脖頸，恨不得擠入室內豎耳聆聽。

屋室內燃着一柱安神香，香料配薄荷，沁人心脾。

白衣男子輕撫琴弦，琴樂不成整曲，音律卻如湖面輕點的雲鶴自有一番清和恬淡，散曲禪意悠然世外。

他對面的男子盤膝而坐，心神平定。琴聲淙淙間，數根銀針憑空而化般，不差毫厘紮入極泉、靈道等穴，針若有知生靈自個走針，一音一落針。

約莫半個時辰，紫衫男子猛地咳嗽起來，放下捂口的手一看，黑血。而紮入其穴道的銀針驟然抽離，飛上蘇葉攤開的掌心。

“先生琴樂總有風輕雲定之感。”抹去唇邊血，非顏道，“先生一身落拓，我這等庸人下輩子都是習不得的。”認識蘇葉已五載，他對他心存感激敬慕，同時亦有愧意。若非是全他執念，先生當是潇灑天下，何須困于勾月三寸彈丸地。

普洱茶消去血腥味，他舉杯笑：“先生直說吧。”

“此毒發作遇寒猶劇，依我拙見，今夜你還是莫要赴約為好。”蘇葉道。适才所示之脈象已擺明所剩時日無多，面前談笑風生的男子，若不是借外界醫藥茍延殘喘，憑執念吊最後一口氣，就是一具行屍走肉。

“你素來執拗，我再言也都是多餘的了。”

“先生苦口婆心，怎會多餘。”

“你仍是要去。”

“對。”

“她會恨你。”

“恨我，最好不過。”

……

【拾、笑容是你我的寥落】

銀月當空，庭中夜會。

寒風拂面，吹動着素白的衣角，這樣的白竟寒勝冰雪。

寂靜，成了永遠無法跨越的隔閡。

她幾近是求他告訴她答案，這些時日點滴相處是不是盡是聽月猜疑之下的設計；她已不再冰封心境，容他探尋她內心每一處細碎，而他笑顏笑對，那字字珠玑字字情意是否有半字的真切；他贈她的司南玉佩，天山相依的默契，把背後天地留給彼此留心相守的一夜，又是否只是他千折戲裏的一出；只要他說一個不字，哪怕是虛情假意哪怕是與真實相悖，她也會信他，洗去那場血淋淋傷至肺腑的背叛留下的疤痕，來到他面前。

他不言，不語，不否認。

“非顏，我想信任你的。” 她笑得凄豔。“今日……你去了笙雪殿。”

他避開了她的注視，解開了紫色裘衣圍住她孱弱的雙肩。他手指修長白淨，系紅繩的動作細致緩慢，眸色溫軟如一瓣棠梨花開。繩端兩豆赭色的圓珠是兩顆相思結成的紅豆，彈跳過他圓潤的指尖，滴溜溜地相互碰撞。

南國生紅豆，此物最相思。原以為一生相思是我心牽挂，這雪夜一話，卻成笑話。

她反握住他冰涼的雙手。

而他的手從她顫抖着的五指中脫離開去。

月華凄清一片，卻容不下他的影與她交疊一處，容不下他與她，也容不下他。

自始自終，他都沒有回答。仿佛他來，只是為了給她披一件衣裳，也只能給她披一件衣。

他只是看着她，沒有言語。

她笑不動了，眸光破散凝聚，凝聚再破散，深處蒙上了薄霧，似有什麽在其後滾動，晶瑩澄澈濯濯明亮。她閉上了眼，纖密的羽睫因沾了樹上落下的冰晶而濡濕，再次睜開時，平靜冷漠。

拽下那件紫裘衣與兩人之間的所有，裘衣重重砸下雪地，驚起一地松散的雪花。

風如剔骨，他站于那片冷然無邊的夜色中，心口處的兩種痛楚交相纏繞，分不清楚。

“我明白了，你走吧。”

扯掉一年中不離身的那塊司南玉佩，吟謠毫無留戀地将它砸下，面無表情看着它碎成了數塊。

“我要不起它。”

牆頭的殘梅落了滿處，非顏斂了睫羽，旋即擡起一雙潋滟的妖瞳，那風輕雲淡的笑若包含了毒汁的紅蓮。

“教主曾囑屬下，一舉一動皆要以聖女為上。聖女需要，屬下就扮好那個本不存在的随侍非顏，這是屬下分內之事。”

他字字輕緩柔和，也句句誅心，負手而立，恣意釋然一笑。

【拾壹、驚（和諧）變】

“有些瑣碎，不知該不該與聖女言說。”

吟瑤離去的步伐頓了頓。“若是關于魔教餘孽，你無需再言。”

“碧落逾矩，不過……碧落曾撞見那魔教賊人擺弄聖女塌側的涼枕機關，怕對聖女不利，還請聖女三思。”碧落輕輕道。

“你先去罷，教主之事可耽誤不得。”吟謠心口冰寒。

十日前，除夕夜三日之後。

勾月教驚（和諧）變，魔教餘孽設法潛入教中，暗殺四大護法。劍法精絕無論焉，其身法更是詭辯莫測，防不勝防。

傳聞，此人應是五年前一夕覆滅的魔教少主塵夜。

“教主曾言帶回至寶雪蓮便許吟瑤一個承諾，可還記得此事。”大殿之上，吟瑤下颌微揚，流雲般的發絲蜿蜒頸側，宛若雪中那一抹絕致美麗的墨荷。

“從不曾忘。”他聲線壓抑着不曾察覺的濃濃苦澀，“什麽都可以，除了離開。”

“什麽都可以。”她緩緩重複了一遍，“那麽，如若是吟瑤執意想要前去誅殺魔教餘孽塵夜，亦是可以的了？”

聽月聞言未答，深邃眼眸一同上好的墨玉，放下指尖的青玉扳指，他輕觸她的發絲。“這幾日甚寒，靜養數日為好。”

“教主回避吟瑤，還是選一個好一些的借口。”她不着痕跡後退數步。“魔教少教主殺了我勾月四大護法，我請辭誅之有何不可，還是你認為我會借機放他離開？放虎歸山的禍患，我并非不知。”

他不語，凝着她純淨的面龐，微微合上眼簾。“并非不可。只是你如何保證，歸來的是一個完整的吟瑤？”

“我保證。”

他望她去了，離了這偌大的笙雪殿，離了整個勾月教，離了這個漫而無期的凄寒冬日，離了他可以看見的那一方天色。

“你無法保證的，吟瑤。”

窗外雪光冷冽。

……

雪落三千。

長歌劍身光亮可鑒，倒映出四周的白雪皚皚。

劍尖翩轉，非顏漠然一挑，又是一劍順着劍勢沒入一人咽喉，神情淡到仿若生生死死皆與他無關。

她已然看不清他。或者，從未看清過他。

雪光潋滟。她默默立于他身後，注視着他最後一劍斬下的絕姿，于她是陌生而又熟悉的劍式。他肩處深可見骨的傷口不斷滲着血。

收起了長歌，他側眸将她的身影刻入眼底，太多太多的情緒，她自始至終讀不懂。

“你來了。”

他說過，這個世上，只有兩人可取他性命。

這裏是他們曾經相擁取暖的雪山。

【柒、潤玉】

曉光明媚時，雪靜人靜。

金烏剛出，蒼穹那端薄金流緋，一瞬五色變幻，捕捉不及。半山雪光潋滟，兩人并肩依偎霞光中，猶如一卷雅致畫卷。

寂靜中，他解下身側從不離他的司南玉佩，系她腰間。

時日匆匆，雪山之行，太長也太短。快馬加鞭趕回教中，一路上，他們都未提起玉佩之事。

“雪蓮果真冰清玉潔，世間難求。”聽月合上冰玉盒交至一旁的藥師蘇葉，蘇葉接過，銀白色的面具無法看出他此刻所想。吟瑤只知曉蘇葉是入教不多時的藥師，江湖人稱詭醫，聽月貴為教主亦敬他三分。

“雪蓮既得，蘇葉先行告退。”蘇葉并不行禮，步至非顏身旁頓步，揚袖離去。

非顏眸光閃動。

“雪山一行，勢必有些困乏。你們先回殿歇息，若有他事，本座會令碧落告知，不勞費心。”聽月起身，逆光的人影鍍上了一層模糊的青色光暈，他望向窗外。“言謝總是空物，本座允你二人一個承諾。若有何事需我，必有所相助，定不食言。”

“承蒙教主厚愛。”

吟瑤素不喜休憩，舞劍庭中。劍若流星，手腕翻轉成就刀刀淩厲的寒，劍光交織如銀裝素裹。

一招一式，分明已非單純練劍，招招斃命狠厲無情，宛若深陷血海身負仇怨的惡鬼修羅。

苦澀在心底拉扯，如棉絮般越扯越長。他看着杯中倒映出來虛虛實實幻的光影，平靜水面動蕩，倒影分散破碎，只餘青綠如碧的翠色。

最後一劍刺下，驚起一灘鷗鷺，猶有破空之氣勢。劍鋒回轉入了劍鞘，她向他走來，他淺笑遞給她溫熱香茶。

她最喜歡，也是他最喜歡的梅花香茶。

【捌、換不回的天長地久】

“只要你說不是，我也會信你。”她身影荏弱，月下修長的影子也依稀莫辨。

他終沒有答。

那一夜月色朦胧無法捉摸。

人總說過往難消受蹉跎，百般萬種紅塵牽念便日益老去，悄然無聲灰飛煙滅。

——

一歲春秋游走，寒暑交替，又是冬日。

吟瑤拉開珠簾，牆角紅梅一枝，暗香清冽。她系上外衣襟口的血色的繩結，勾成簡單的同心結。

非顏鴉發披散，方理好碧落送來的梅枝，那幾叢豔紅頂端含雪從琉璃瓶頸伸了頭，分外嬌俏豔麗。

“今日是除夕了罷。”她握住他的手，緩緩收攏。“除夕快樂。”

“你也是。”

片縷金輝灑落他濃密的羽睫，剎那容光傾城，芳華虛幻。

掌中忽多了溫潤的觸感，他失神一瞬，她極快退離他的懷抱，神情恢複淡漠。“你要不要随你，我……不習慣送東西給別人。”

原是她特意送的。他不由輕笑松開了纏繞的發絲。“我自是要的。教主喚你有事，先去罷。”

她點了點頭，步至門前，忽而又想起了什麽止了步伐。

“今夜庭中，我還有些事想告訴你，記得要來。”

“……嗯。”展開一卷宣紙開始潤墨，聞言他執筆的手驀地一凝，一滴淺墨落于白紙，逐漸吞噬紙上一角。

她孓孓的身影漸行漸遠，那一抹清絕孤傲的白融進了這冰雪砌成的世界，再也尋不着蹤跡。

他提筆在宣紙上署了最後四字。

手心中她送的瑪瑙紅玉镌刻半開梅枝。他擱了筆，将那封早就不告的信封起，放入了涼枕下的暗格內。

浮華半世，蒼涼一生。而今他把那一切盡數封起，無人再知他之曾經。

“教主令随侍非顏前去笙雪殿。”

【玖、拾不起的滿地殘香】

笙雪側殿，萬籁俱寂。

女子容似清水，淡漠出塵，如同了無七情六欲的玉石像。她徐徐步向正殿，那條逶迤廊道下卻已有一人相候。

“蘇葉。”她沒有敵意也沒有好奇，“教主喚我來此，你前來此處……有何指教？”

那男子一身雪蓮般高華的白，如仙一般絕世無雙清雅脫俗的白，如雲如霧捉摸不着，無法看透他，他卻不動聲色看盡了萬物。她本以為聽月已修得八面玲珑，世人贊其君子如玉，如今見得蘇葉才知那贊譽虛妄。眼前之人方是歷經時光素雅古老的溫潤玉石，內斂明淨，一如九霄上乘白鳳觑塵世的仙人。

“指教二字，蘇葉不敢當。”蘇葉定定審視她每一絲細微的神情。“不過是想請教雪姬一二，若在下有何冒犯，還請聖女包涵。”

包涵。她有些玩味地斟酌這個字眼，何時竟是要她來包涵這塵世游仙了。“說罷。”

“如若有人背叛于你，你會待他如何。”

“殺之。”

“無論何人麽。”

“無論何人。”

她漸行漸遠了。蘇葉轉身離開寒涼滿目的笙雪殿。

五年之前，詭醫救下瀕死的非顏。

半年前，勾月教下多出一名随侍非顏，行蹤飄忽的詭醫蘇葉入勾月教。

細數其中曲曲折折，似飲一杯陳年苦茶。

笙雪正殿。

聽月把玩一塊碧色龍鳳環佩，半束的墨玉發絲順頸側蜿蜒而下。他聲音清冽。

“非顏。”

……

弦音萦繞，聞之勾動魂魄，聽得人忘卻珍馐之味美，罷下碗筷凝神賞之。外頭勾月教侍奉蘇葉的教人忍不住伸長脖頸，恨不得擠入室內豎耳聆聽。

屋室內燃着一柱安神香，香料配薄荷，沁人心脾。

白衣男子輕撫琴弦，琴樂不成整曲，音律卻如湖面輕點的雲鶴自有一番清和恬淡，散曲禪意悠然世外。

他對面的男子盤膝而坐，心神平定。琴聲淙淙間，數根銀針憑空而化般，不差毫厘紮入極泉、靈道等穴，針若有知生靈自個走針，一音一落針。

約莫半個時辰，紫衫男子猛地咳嗽起來，放下捂口的手一看，黑血。而紮入其穴道的銀針驟然抽離，飛上蘇葉攤開的掌心。

“先生琴樂總有風輕雲定之感。”抹去唇邊血，非顏道，“先生一身落拓，我這等庸人下輩子都是習不得的。”認識蘇葉已五載，他對他心存感激敬慕，同時亦有愧意。若非是全他執念，先生當是潇灑天下，何須困于勾月三寸彈丸地。

普洱茶消去血腥味，他舉杯笑：“先生直說吧。”

“此毒發作遇寒猶劇，依我拙見，今夜你還是莫要赴約為好。”蘇葉道。适才所示之脈象已擺明所剩時日無多，面前談笑風生的男子，若不是借外界醫藥茍延殘喘，憑執念吊最後一口氣，就是一具行屍走肉。

“你素來執拗，我再言也都是多餘的了。”

“先生苦口婆心，怎會多餘。”

“你仍是要去。”

“對。”

“她會恨你。”

“恨我，最好不過。”

……

【拾、笑容是你我的寥落】

銀月當空，庭中夜會。

寒風拂面，吹動着素白的衣角，這樣的白竟寒勝冰雪。

寂靜，成了永遠無法跨越的隔閡。

她幾近是求他告訴她答案，這些時日點滴相處是不是盡是聽月猜疑之下的設計；她已不再冰封心境，容他探尋她內心每一處細碎，而他笑顏笑對，那字字珠玑字字情意是否有半字的真切；他贈她的司南玉佩，天山相依的默契，把背後天地留給彼此留心相守的一夜，又是否只是他千折戲裏的一出；只要他說一個不字，哪怕是虛情假意哪怕是與真實相悖，她也會信他，洗去那場血淋淋傷至肺腑的背叛留下的疤痕，來到他面前。

他不言，不語，不否認。

“非顏，我想信任你的。” 她笑得凄豔。“今日……你去了笙雪殿。”

他避開了她的注視，解開了紫色裘衣圍住她孱弱的雙肩。他手指修長白淨，系紅繩的動作細致緩慢，眸色溫軟如一瓣棠梨花開。繩端兩豆赭色的圓珠是兩顆相思結成的紅豆，彈跳過他圓潤的指尖，滴溜溜地相互碰撞。

南國生紅豆，此物最相思。原以為一生相思是我心牽挂，這雪夜一話，卻成笑話。

她反握住他冰涼的雙手。

而他的手從她顫抖着的五指中脫離開去。

月華凄清一片，卻容不下他的影與她交疊一處，容不下他與她，也容不下他。

自始自終，他都沒有回答。仿佛他來，只是為了給她披一件衣裳，也只能給她披一件衣。

他只是看着她，沒有言語。

她笑不動了，眸光破散凝聚，凝聚再破散，深處蒙上了薄霧，似有什麽在其後滾動，晶瑩澄澈濯濯明亮。她閉上了眼，纖密的羽睫因沾了樹上落下的冰晶而濡濕，再次睜開時，平靜冷漠。

拽下那件紫裘衣與兩人之間的所有，裘衣重重砸下雪地，驚起一地松散的雪花。

風如剔骨，他站于那片冷然無邊的夜色中，心口處的兩種痛楚交相纏繞，分不清楚。

“我明白了，你走吧。”

扯掉一年中不離身的那塊司南玉佩，吟謠毫無留戀地将它砸下，面無表情看着它碎成了數塊。

“我要不起它。”

牆頭的殘梅落了滿處，非顏斂了睫羽，旋即擡起一雙潋滟的妖瞳，那風輕雲淡的笑若包含了毒汁的紅蓮。

“教主曾囑屬下，一舉一動皆要以聖女為上。聖女需要，屬下就扮好那個本不存在的随侍非顏，這是屬下分內之事。”

他字字輕緩柔和，也句句誅心，負手而立，恣意釋然一笑。

【拾壹、驚（和諧）變】

“有些瑣碎，不知該不該與聖女言說。”

吟瑤離去的步伐頓了頓。“若是關于魔教餘孽，你無需再言。”

“碧落逾矩，不過……碧落曾撞見那魔教賊人擺弄聖女塌側的涼枕機關，怕對聖女不利，還請聖女三思。”碧落輕輕道。

“你先去罷，教主之事可耽誤不得。”吟謠心口冰寒。

十日前，除夕夜三日之後。

勾月教驚（和諧）變，魔教餘孽設法潛入教中，暗殺四大護法。劍法精絕無論焉，其身法更是詭辯莫測，防不勝防。

傳聞，此人應是五年前一夕覆滅的魔教少主塵夜。

“教主曾言帶回至寶雪蓮便許吟瑤一個承諾，可還記得此事。”大殿之上，吟瑤下颌微揚，流雲般的發絲蜿蜒頸側，宛若雪中那一抹絕致美麗的墨荷。

“從不曾忘。”他聲線壓抑着不曾察覺的濃濃苦澀，“什麽都可以，除了離開。”

“什麽都可以。”她緩緩重複了一遍，“那麽，如若是吟瑤執意想要前去誅殺魔教餘孽塵夜，亦是可以的了？”

聽月聞言未答，深邃眼眸一同上好的墨玉，放下指尖的青玉扳指，他輕觸她的發絲。“這幾日甚寒，靜養數日為好。”

“教主回避吟瑤，還是選一個好一些的借口。”她不着痕跡後退數步。“魔教少教主殺了我勾月四大護法，我請辭誅之有何不可，還是你認為我會借機放他離開？放虎歸山的禍患，我并非不知。”

他不語，凝着她純淨的面龐，微微合上眼簾。“并非不可。只是你如何保證，歸來的是一個完整的吟瑤？”

“我保證。”

他望她去了，離了這偌大的笙雪殿，離了整個勾月教，離了這個漫而無期的凄寒冬日，離了他可以看見的那一方天色。

“你無法保證的，吟瑤。”

窗外雪光冷冽。

……

雪落三千。

長歌劍身光亮可鑒，倒映出四周的白雪皚皚。

劍尖翩轉，非顏漠然一挑，又是一劍順着劍勢沒入一人咽喉，神情淡到仿若生生死死皆與他無關。

她已然看不清他。或者，從未看清過他。

雪光潋滟。她默默立于他身後，注視着他最後一劍斬下的絕姿，于她是陌生而又熟悉的劍式。他肩處深可見骨的傷口不斷滲着血。

收起了長歌，他側眸将她的身影刻入眼底，太多太多的情緒，她自始至終讀不懂。

“你來了。”

他說過，這個世上，只有兩人可取他性命。

這裏是他們曾經相擁取暖的雪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