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殇魂引（下） (1)

【肆、神女魂】

孤天山，北方百姓皆信有神靈守護聖山，聖山神女之名不胫而走。臨近山腳的村落長老已過百歲，她拄着拐杖，滿頭銀絲，用年邁滄桑的嗓子和孫輩說着百年前孤天山上的奇觀。

百年後。身着祭袍的少女赤足踏上孤天祭臺，烏發以銀織帶束起，面容清靈宛若鈴蘭。周圍火把頓時亮起，妖冶的緋色驟然染紅半片夜空。

神女長袖傾轉，姿若驚鴻，雙足如玉，騰空而舞。

“風蕭兮，鳳羽煌煌，玄雨茫茫。天地四方渺渺兮，今朝風回，陰陽齊聚。”

祭祀鼓樂随之而來，她踩着鼓點旋舞，一展羅袖，先前曳地裙裾鋪展開來。轉瞬，隐隐紅光自眉心而出，凝成血色朱砂。随即，神女雙手合十禱告之狀，一塊蓮型紅玉驟然而現。

鼓點漸緩。一側，銀發祭者睜開雙眸，手勢變化間，一條金龍破天而來，龍身纏起紅玉，漸漸将其靈力納入體內。

孤天聖山封印妖邪之龍，亦是龍脈旁支。夜清玄輕喝一聲，祭臺火光交錯凝聚成一把炎火之劍，劍氣四溢，劍身無形。火劍似咆哮厲喝般脫離祭臺沖天而去，夜空綻開無數金色光束，轉瞬，火劍垂直刺入山身。只聽一聲凄厲悲鳴，劍型已是不見。

而此刻。神女冰炎面如白紙，唇角溢出一抹豔紅色澤。她苦笑着閉上雙眼，體內靈力急劇流失，纖弱的身影緩緩滑落下去。

那夜，西北山群一帶，降下甘霖。百姓狂呼，女子欣喜若狂，男子更是赤裸上身沖進雨中，歌唱上蒼之恩賜。

——————

“多謝。”

“神魂離體是你一手促成，不必與我言謝。只須好好待她。”

月色如水，夜清玄斟酒獨飲，幽幽道：“另有一事，她體內毒素已深入骨髓，回天乏術。失去神魂于她而言本就傷身，現在——更是致命。吾曾贈她玉佩以逃過此劫，卻不想，她竟是用來救你性命。”

“她何苦如此？”栖寒描摹着昏睡之人的輪廓，冰炎秀眉微蹙，唇色淺淡，蒙上了層黯然的青灰。烏絲之中，幾縷雪白，分外刺目。他心中一苦，這味毒——

見她額角沁出些冷汗，他輕柔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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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炎并不愚鈍，卻癡愚。想必你對她之所為，很有一番疑慮。”夜清玄淡道，“只是時機未到，吾和蘇葉，不便與你言說。”他面容隐于月色與暗夜交彙之處：“七皇子，你未負天下，清玄敬你。可你終究，負了她。”

夜清玄複斟滿玉觞遞給栖寒，起身，拂袖而去。

——————

冰炎做了一個沒有止境的夢境。

夢裏，鎖月還是鎖月，冰炎還是冰炎。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抱怨着雙劍之名取着颠倒，倒是鎖月聽着還像個女兒家。

鎖月默然不語，專心于修煉劍訣。

無意的那句“倒想知道尊主私藏的女兒釀是何味道”大抵是被聽了進去，回到劍閣小築，他揣着酒壇，銀月裏等她歸來，然後仍舊漠然地看她飲酒，看她雙眼綻放的喜悅。

————

榻上少女指端輕輕一動，凝着床榻熟悉也陌生的面容，從錦囊中掏出一個做工細致的香袋，袋上繡着一只翺翔之鷹。

剩下的時間，冰炎就着黯淡的清月，吃力地撐起身子，認真看着他。

她只怕光陰不容她記清楚他的模樣。

————

聚少離多，舊樓當歌誰醉。景依稀，人依稀，孤舟半眠下九陰。

蠻荒之漠距離京都太遠，冰炎無法奔波跋涉。他記起附近一處城鎮中有一處別院，所幸路途不長，便暫且盤桓此處。

“七殿下，姑娘的藥，奴婢……”

他淡淡點頭，接過藥碗令侍婢退下。掌心中的手輕輕一動，他扶着她坐起，冰炎曾經墨黑的發絲盡成銀白，散落黑袍上尤其醒目。他舀起一勺藥汁送至她唇邊，她乖乖喝下，因苦澀之味而蹙了蹙眉。

預料到這般情形，栖寒拈了塊櫻花糕塞到她唇間，花糕清甜，她莞爾一笑，目光盈盈望着庭院中的櫻。

北方櫻花花信遲來，庭院那棵櫻樹已遍布淡淡粉色。

她問，櫻花，還開着嗎？

一種痛意蔓延而來，他苦苦地笑，攬過她消瘦的肩，将她擁在懷中。清淺的吐息如羽掠過面頰，她纖睫輕顫，眸子裏有着失措。

他答，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看。

————

“本王是叫你毒殺她。你只毒不殺，要你何用。”細長的眸子微微眯起，夜風裏，一襲紅衣的男子笑意溫軟。一分淺笑，勾人心魄，寒涼萬分。三殿下捋了片綠葉，白皙修長的手指頗具耐心地撫弄着其上脈絡，“只惜她不能為我所用。”

七皇子本得民心，此次解西北之旱，于其他皇子而言，又是極具威脅力的籌碼。中毒一段時日，毒深入骨，五感漸失而亡。神女體質異于常人，但這味毒，亦是夠了。

指腹來回拂着衣袂，他略一思索便轉身而去。

“領罰去吧。”

幽篁濤濤，待紅衣隐去，久跪之人方敢擡頭，半邊身子已是僵冷麻木。那人稍微活動了下手腳，剛起身踏出一步，周遭驟生異變。不知何時，數支塗毒羽箭，就已替他鋪展前往往生殿的道路，再也難以逃脫。

————

五感全失，首先是視覺，再是聽覺，嗅覺味覺接連而去，最後，就算是碰觸烈火，灼熱極致的感覺，亦只剩下了一片麻木。

眼底擴散開微弱的光亮，冰炎蹙了蹙眉，手掌摸索着石牆，猶疑地踏出一步。發絲盡白，容顏慘淡如霜，宛若雪妖，侍婢不由面色一驚，才想起主子的吩咐上前攙扶，道：“姑娘可是想去哪裏？”

感覺到攙扶之人的驚懼，她心境卻異樣平靜，淡淡道：“只是随意走走。”

換做百年前，她會怕。怕看不見珍視之人的面孔，怕黑，怕死寂般的沉默。走到這步，又有何悔不悔的。

她用掌紋感觸石牆粗糙的紋理，聽到熟悉的腳步，回過頭，把手放在他掌心裏。

……

“相守之時太過短暫，再見離別僅一瞬之隔，卻用你一生去換。此路無望，你如何走下去？”

“清玄，你們皆言無望，可于我，卻是僅剩的希望。無論結果如何，我只想嘗試一次。試過，就再不後悔。”

“我知道終究回不到過去。可是，假若，假若這世間深入性命之人都已不在——”

“冰炎寧願用一切，換一個絕望。”

【伍、墨妩妝】

劍匣空空，素指拂過，不沾塵埃。

“冰火相克，斂月之華，冰炎、鎖月雙劍之名由此而成。”

蘇葉手執狼毫，筆尖潤墨後腕部驟然反轉提起，宣紙之上，墨撒連綿，寫意無束。

劍匣中黯然的冰炎劍，随之閃現微弱的紅光。

蘇葉默然不語。

————

這兩劍，曾是他後悔鑄造之物，卻也是他鑄劍之道的巅峰。

雙劍乃昔日魔神鳳曦三把佩劍中的其二，一取魔淵碧寒潭下冰封的炎火玄鐵為材，須彌秘術所成，是為冰炎。另一，則是取炎神山洞中奇冰，斂月之華鑄就的鎖月。一為極寒之地至熱之物，一為火地難溶的至寒之物，相生相克，不愧魔劍之名。

鳳曦死後，雙劍封而不用，第三把佩劍則被封印于天界楓谷絕崖之下。

時過境遷，劍匣之內塵封的雙劍生成靈識，化作劍靈。劍靈不在六道輪回之內，有靈有識，劍毀靈滅。

——————

暮櫻色淡，風過，落在樹下小憩的少女面龐上，似豔紅色。銀色的發從肩頭垂下，冰炎眉間尚存幾絲困乏，揉了揉額心，卻無感無覺。

石桌邊的男子指間夾筆，細觀畫軸，時而擡眸凝睇櫻下一襲紅衣的少女。少女膚色淡得仿若透明，淡金光暈從眼角灑下，勾畫出過分尖細的下颌。他執筆的手一滞，啞聲道：“炎兒，莫閉上眼睛。”

畫軸之上，少女面若桃花，發絲墨黑，身後櫻花盛方。一襲紅妝，清靈落拓，仿佛昨日。

———

“劍訣修煉得如何？”

紅衣黑發的少女翹着雙足，笑靥嬌美，指尖點了點空白的宣紙，一抹淡藍便蔓延開來。她才不會和他說，她想畫下他舞劍的樣子。她繪了很多張鎖月，迎風舞劍的絕世之姿，清冷容顏淡漠的神色，無一是笑。

他從未為她畫過什麽，寡言冰冷，只是會幫她圓謊，比如她并沒潛心修煉，反而是到蓮池采蓮。

……

祭典後第六日，她已不能聽不能看，食不知所味。

這一次，換他用指尖，生疏地在她掌心中寫着，用她僅剩的微弱觸覺，完成一句言語。她細細地感知指尖滑過肌膚的溫熱，而後疑惑地睜開眼，試着去猜度他此刻的神情。

他在她手心上寫，以後，還能再看到冰炎。是看，而不是想。

她躊躇着伸出雙臂尋覓他的輪廓，他擁她入懷道：“我在這裏。”

她聽不見，但可以勉強感覺手下柔順的衣角，還有曾經日日夜夜揣在懷中已經浸入她體溫的香袋輪廓，繡制的蒼鷹和并蒂蓮相較香囊稍微凸出，是她一針一線繡的。

不會再哭了，劍斷之時，淚已流盡。今生心願已了，她終不無望。

————

夜色幽幽，白衣寂冷。

栖寒并不意外見到夜清玄，他替冰炎挪好錦衾，夜清玄此次造訪別院，也不難猜出個中緣由。他随他走進庭院，落櫻覆了一地銀霜。

“往生輪回一說，七殿下應是略有耳聞。”庭中清池映出那人一身素白，他斟酌少頃，似是選擇合适的言辭，“除人界外，尚有神、魔、鬼、冥、妖五界，只是人界與其他五界隔絕許久，不知罷了。”

“你欲言說之事，應當與其他五界有所關聯。”

“不錯。”

……

劍靈，生于六道之外，不入輪回之中。

“昔日弑天一戰前，魔族雙劍之一的鎖月劍斷，此後，冰炎劍一并消失于世。”

“——世上少了冰炎劍魂，多了名為冰炎的孤天神女。”

【陸、三生靜好】

至少，我永遠在你身邊。

——冰炎&終章

“鎖月劍因何而斷，吾不知曉。如今修複後的鎖月劍便在你身側，冰炎劍——蘇葉早時便托吾把它帶來。鎖月、冰炎重聚，是蘇葉所望，亦是冰炎之所望。”

————

“身為蘇葉，我只能償還這份情念。”蘇葉仰頭望月，嗓音如水，笑意有幾分寂寥，“我所能做的，僅是這麽多。說是還清了，又怎能還得清。”

“你不該自責，錯不在你。”青夙涼涼的烏發散在他頸側，她輕聲道，“若非那一戰我無力自保，那麽冰炎便不會沖出來相助，鎖月……亦不會因為替冰炎擋下棄天劍而斷。”更不會有如今的是是非非。

“保護你的人應該是我。”

身後的少女眸如星辰，神情泫然欲泣。他撫着她柔順的青絲，思緒沒入過往。

“就算是你的錯，我也永不會怪你，冰炎亦不會。夙，你還小，不該由你去承擔。”

他記起送冰炎最後一程的那一日，她紅衣獵獵，決絕而去。末了，她仍是笑得明媚，她說，告訴青夙丫頭，她永不怪她，一如永不怪蘇葉。

她只恨自己從來沒有看清。

————

“雙劍其一為修複另一把劍，可以不惜一切。她确實如此做了。”

杯酒已空，盛滿了一世凄清的月華，化作酒液，緩緩灌入。

夜清玄陷入沉思，目光悠遠：“劍靈因劍而生，劍毀不存，只能化作荒魂消散。吾在她成為神女之後方明白，這，是她逆天讓鎖月劍靈轉世成人的代價。”

他聆聽着，隐隐感到，那個隐沒許久的真相，只需指尖稍動，便可觸及。

“吾初見冰炎，是她為去除身上魔氣冰封百年之後破開封印那日。劍靈本無情，但她的眼神，讓吾起了興趣。那是屬于‘人’的執着，然而，她的執念，比人類更深。神女壽命足有千年，也僅有千年。吾問，倘若這一千年，汝等不到鎖月轉世，可會後悔？”

“她說除了等，已不知道其他。”

“龍脈受損，乃是天命。鎖月轉世卻在此時出現，或許冥冥之中，皆有定數罷。為尋神女，那人踏入蠻荒之漠，他醒來時所見之人，早已遺落在記憶之中。此時，冰炎只剩下一年壽命。”

“冰炎曾說，鎖月劍，除主上之外，僅有一人可配。”

等候早已變成一種固定的情感，在滿目寒冰的孤天山中伴随她，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等到歲月只剩下百年的概念，等到心中早已成了一座空城。

“吾言盡至此，你應已明白。”

“你未錯，她也不曾錯過。”

————

夢裏一生，千年而過。

“魔氣未除，千寒洞中，再封百年罷。”

冰炎虔誠地屈膝跪下，額頭象征劍靈身份的妖冶紋路漸漸淡去。逆天而行，她注定如此活過九百年，九百年後，魂魄皆散，再入不得輪回。

鎖月。

見到你，不久就要離開。

九百年裏，我走過很多路，留下了許多回憶，也幫助了很多人。我獨立在孤天山巅，神鏡中映出一張張笑臉，我覺得自己餘下的九百年，仍是值得的。盡管從初衷來看，九百年只是等待結局的過程。

天命已至，最後這一年，我終是等到了他，終是，等到了……

這一次，我可以陪在鎖月身邊，看着他熟睡的樣子，看着他喝完藥以後微微挑眉，看着他淡淡笑着，看着他提筆揮墨……是鎖月還是栖寒，好像已經不太重要。

“或許這都是我的借口，因為沒有鎖月，冰炎不知道怎麽度過一個一個黑夜。從鎖月劍斷時起，再也無人，在夜裏為我奏響一曲安魂。”

“自出世我們便不曾分開，最後，也不分開。”

————

何人猶抱琵琶，奏響一曲千年。絲弦音落，仿佛拈起一段芳華歲月，調笑了又調笑。

他拂開覆蓋少女一半容顏的長發，精致的五官完完全全地呈現在眼中。她淡色的唇微微上揚，似乎下一瞬便會拉着他的衣，笑着比劃，然後，所有都回到了原點。他從昏迷和痛楚中蘇醒，一旁，她雙手小心護着瓷碗，默默地守着。

“這次換我守你。”

她恬淡地在他懷中睡去，笑意仿佛愈濃。

劍匣之中，雙劍相依。一側的畫軸上的少女，紅衣如火，永遠是笑着的模樣。

（完）

【微型外傳：殇魂引】

“雙劍已成，不知你是否喜歡。”

他唇畔含笑，如待最珍貴之物般啓了劍匣。一劍色如冰，一劍烈如火，劍柄上花紋繁複，雕出的雲蘿圖紋間鑲嵌璆琳，華美極致。

“你所做之事哪件不是盡善盡美，自是信你手藝的。”身着紫衣之人笑聲低沉，他取出其中一劍，細觀之後，緋色魅瞳浮上淡淡的欣悅，“鑄此雙劍，汝當引以為傲。”

————

不知道過了多少輪輪回回往往複複的歲月。世人皆嘆雙劍為鳳曦所得，為鳳曦之幸，世人之不幸。可那些兜兜轉轉的往事，即便燙貼在心間上，或多或少也會沉澱在年輪之中，随着風雨一遍遍的打磨模糊不清。

人界，天闕烨城。

冰炎微微笑着浸濕一張紙，雨水從油布傘上打下，目光追随漂流于河上的花燈而去，還有宛若花開般的漣漪，一圈一圈擴散開來。

他們的夙願啊……

鎖月殉主，無悔；我尋你去，亦無悔。

她默默閉上眼睛。

如今所有，一紙夙願，三世情絲相寄，孰能言幾何輕重？

（完）

【肆、神女魂】

孤天山，北方百姓皆信有神靈守護聖山，聖山神女之名不胫而走。臨近山腳的村落長老已過百歲，她拄着拐杖，滿頭銀絲，用年邁滄桑的嗓子和孫輩說着百年前孤天山上的奇觀。

百年後。身着祭袍的少女赤足踏上孤天祭臺，烏發以銀織帶束起，面容清靈宛若鈴蘭。周圍火把頓時亮起，妖冶的緋色驟然染紅半片夜空。

神女長袖傾轉，姿若驚鴻，雙足如玉，騰空而舞。

“風蕭兮，鳳羽煌煌，玄雨茫茫。天地四方渺渺兮，今朝風回，陰陽齊聚。”

祭祀鼓樂随之而來，她踩着鼓點旋舞，一展羅袖，先前曳地裙裾鋪展開來。轉瞬，隐隐紅光自眉心而出，凝成血色朱砂。随即，神女雙手合十禱告之狀，一塊蓮型紅玉驟然而現。

鼓點漸緩。一側，銀發祭者睜開雙眸，手勢變化間，一條金龍破天而來，龍身纏起紅玉，漸漸将其靈力納入體內。

孤天聖山封印妖邪之龍，亦是龍脈旁支。夜清玄輕喝一聲，祭臺火光交錯凝聚成一把炎火之劍，劍氣四溢，劍身無形。火劍似咆哮厲喝般脫離祭臺沖天而去，夜空綻開無數金色光束，轉瞬，火劍垂直刺入山身。只聽一聲凄厲悲鳴，劍型已是不見。

而此刻。神女冰炎面如白紙，唇角溢出一抹豔紅色澤。她苦笑着閉上雙眼，體內靈力急劇流失，纖弱的身影緩緩滑落下去。

那夜，西北山群一帶，降下甘霖。百姓狂呼，女子欣喜若狂，男子更是赤裸上身沖進雨中，歌唱上蒼之恩賜。

——————

“多謝。”

“神魂離體是你一手促成，不必與我言謝。只須好好待她。”

月色如水，夜清玄斟酒獨飲，幽幽道：“另有一事，她體內毒素已深入骨髓，回天乏術。失去神魂于她而言本就傷身，現在——更是致命。吾曾贈她玉佩以逃過此劫，卻不想，她竟是用來救你性命。”

“她何苦如此？”栖寒描摹着昏睡之人的輪廓，冰炎秀眉微蹙，唇色淺淡，蒙上了層黯然的青灰。烏絲之中，幾縷雪白，分外刺目。他心中一苦，這味毒——

見她額角沁出些冷汗，他輕柔拭去。

“冰炎并不愚鈍，卻癡愚。想必你對她之所為，很有一番疑慮。”夜清玄淡道，“只是時機未到，吾和蘇葉，不便與你言說。”他面容隐于月色與暗夜交彙之處：“七皇子，你未負天下，清玄敬你。可你終究，負了她。”

夜清玄複斟滿玉觞遞給栖寒，起身，拂袖而去。

——————

冰炎做了一個沒有止境的夢境。

夢裏，鎖月還是鎖月，冰炎還是冰炎。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抱怨着雙劍之名取着颠倒，倒是鎖月聽着還像個女兒家。

鎖月默然不語，專心于修煉劍訣。

無意的那句“倒想知道尊主私藏的女兒釀是何味道”大抵是被聽了進去，回到劍閣小築，他揣着酒壇，銀月裏等她歸來，然後仍舊漠然地看她飲酒，看她雙眼綻放的喜悅。

————

榻上少女指端輕輕一動，凝着床榻熟悉也陌生的面容，從錦囊中掏出一個做工細致的香袋，袋上繡着一只翺翔之鷹。

剩下的時間，冰炎就着黯淡的清月，吃力地撐起身子，認真看着他。

她只怕光陰不容她記清楚他的模樣。

————

聚少離多，舊樓當歌誰醉。景依稀，人依稀，孤舟半眠下九陰。

蠻荒之漠距離京都太遠，冰炎無法奔波跋涉。他記起附近一處城鎮中有一處別院，所幸路途不長，便暫且盤桓此處。

“七殿下，姑娘的藥，奴婢……”

他淡淡點頭，接過藥碗令侍婢退下。掌心中的手輕輕一動，他扶着她坐起，冰炎曾經墨黑的發絲盡成銀白，散落黑袍上尤其醒目。他舀起一勺藥汁送至她唇邊，她乖乖喝下，因苦澀之味而蹙了蹙眉。

預料到這般情形，栖寒拈了塊櫻花糕塞到她唇間，花糕清甜，她莞爾一笑，目光盈盈望着庭院中的櫻。

北方櫻花花信遲來，庭院那棵櫻樹已遍布淡淡粉色。

她問，櫻花，還開着嗎？

一種痛意蔓延而來，他苦苦地笑，攬過她消瘦的肩，将她擁在懷中。清淺的吐息如羽掠過面頰，她纖睫輕顫，眸子裏有着失措。

他答，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看。

————

“本王是叫你毒殺她。你只毒不殺，要你何用。”細長的眸子微微眯起，夜風裏，一襲紅衣的男子笑意溫軟。一分淺笑，勾人心魄，寒涼萬分。三殿下捋了片綠葉，白皙修長的手指頗具耐心地撫弄着其上脈絡，“只惜她不能為我所用。”

七皇子本得民心，此次解西北之旱，于其他皇子而言，又是極具威脅力的籌碼。中毒一段時日，毒深入骨，五感漸失而亡。神女體質異于常人，但這味毒，亦是夠了。

指腹來回拂着衣袂，他略一思索便轉身而去。

“領罰去吧。”

幽篁濤濤，待紅衣隐去，久跪之人方敢擡頭，半邊身子已是僵冷麻木。那人稍微活動了下手腳，剛起身踏出一步，周遭驟生異變。不知何時，數支塗毒羽箭，就已替他鋪展前往往生殿的道路，再也難以逃脫。

————

五感全失，首先是視覺，再是聽覺，嗅覺味覺接連而去，最後，就算是碰觸烈火，灼熱極致的感覺，亦只剩下了一片麻木。

眼底擴散開微弱的光亮，冰炎蹙了蹙眉，手掌摸索着石牆，猶疑地踏出一步。發絲盡白，容顏慘淡如霜，宛若雪妖，侍婢不由面色一驚，才想起主子的吩咐上前攙扶，道：“姑娘可是想去哪裏？”

感覺到攙扶之人的驚懼，她心境卻異樣平靜，淡淡道：“只是随意走走。”

換做百年前，她會怕。怕看不見珍視之人的面孔，怕黑，怕死寂般的沉默。走到這步，又有何悔不悔的。

她用掌紋感觸石牆粗糙的紋理，聽到熟悉的腳步，回過頭，把手放在他掌心裏。

……

“相守之時太過短暫，再見離別僅一瞬之隔，卻用你一生去換。此路無望，你如何走下去？”

“清玄，你們皆言無望，可于我，卻是僅剩的希望。無論結果如何，我只想嘗試一次。試過，就再不後悔。”

“我知道終究回不到過去。可是，假若，假若這世間深入性命之人都已不在——”

“冰炎寧願用一切，換一個絕望。”

【伍、墨妩妝】

劍匣空空，素指拂過，不沾塵埃。

“冰火相克，斂月之華，冰炎、鎖月雙劍之名由此而成。”

蘇葉手執狼毫，筆尖潤墨後腕部驟然反轉提起，宣紙之上，墨撒連綿，寫意無束。

劍匣中黯然的冰炎劍，随之閃現微弱的紅光。

蘇葉默然不語。

————

這兩劍，曾是他後悔鑄造之物，卻也是他鑄劍之道的巅峰。

雙劍乃昔日魔神鳳曦三把佩劍中的其二，一取魔淵碧寒潭下冰封的炎火玄鐵為材，須彌秘術所成，是為冰炎。另一，則是取炎神山洞中奇冰，斂月之華鑄就的鎖月。一為極寒之地至熱之物，一為火地難溶的至寒之物，相生相克，不愧魔劍之名。

鳳曦死後，雙劍封而不用，第三把佩劍則被封印于天界楓谷絕崖之下。

時過境遷，劍匣之內塵封的雙劍生成靈識，化作劍靈。劍靈不在六道輪回之內，有靈有識，劍毀靈滅。

——————

暮櫻色淡，風過，落在樹下小憩的少女面龐上，似豔紅色。銀色的發從肩頭垂下，冰炎眉間尚存幾絲困乏，揉了揉額心，卻無感無覺。

石桌邊的男子指間夾筆，細觀畫軸，時而擡眸凝睇櫻下一襲紅衣的少女。少女膚色淡得仿若透明，淡金光暈從眼角灑下，勾畫出過分尖細的下颌。他執筆的手一滞，啞聲道：“炎兒，莫閉上眼睛。”

畫軸之上，少女面若桃花，發絲墨黑，身後櫻花盛方。一襲紅妝，清靈落拓，仿佛昨日。

———

“劍訣修煉得如何？”

紅衣黑發的少女翹着雙足，笑靥嬌美，指尖點了點空白的宣紙，一抹淡藍便蔓延開來。她才不會和他說，她想畫下他舞劍的樣子。她繪了很多張鎖月，迎風舞劍的絕世之姿，清冷容顏淡漠的神色，無一是笑。

他從未為她畫過什麽，寡言冰冷，只是會幫她圓謊，比如她并沒潛心修煉，反而是到蓮池采蓮。

……

祭典後第六日，她已不能聽不能看，食不知所味。

這一次，換他用指尖，生疏地在她掌心中寫着，用她僅剩的微弱觸覺，完成一句言語。她細細地感知指尖滑過肌膚的溫熱，而後疑惑地睜開眼，試着去猜度他此刻的神情。

他在她手心上寫，以後，還能再看到冰炎。是看，而不是想。

她躊躇着伸出雙臂尋覓他的輪廓，他擁她入懷道：“我在這裏。”

她聽不見，但可以勉強感覺手下柔順的衣角，還有曾經日日夜夜揣在懷中已經浸入她體溫的香袋輪廓，繡制的蒼鷹和并蒂蓮相較香囊稍微凸出，是她一針一線繡的。

不會再哭了，劍斷之時，淚已流盡。今生心願已了，她終不無望。

————

夜色幽幽，白衣寂冷。

栖寒并不意外見到夜清玄，他替冰炎挪好錦衾，夜清玄此次造訪別院，也不難猜出個中緣由。他随他走進庭院，落櫻覆了一地銀霜。

“往生輪回一說，七殿下應是略有耳聞。”庭中清池映出那人一身素白，他斟酌少頃，似是選擇合适的言辭，“除人界外，尚有神、魔、鬼、冥、妖五界，只是人界與其他五界隔絕許久，不知罷了。”

“你欲言說之事，應當與其他五界有所關聯。”

“不錯。”

……

劍靈，生于六道之外，不入輪回之中。

“昔日弑天一戰前，魔族雙劍之一的鎖月劍斷，此後，冰炎劍一并消失于世。”

“——世上少了冰炎劍魂，多了名為冰炎的孤天神女。”

【陸、三生靜好】

至少，我永遠在你身邊。

——冰炎&終章

“鎖月劍因何而斷，吾不知曉。如今修複後的鎖月劍便在你身側，冰炎劍——蘇葉早時便托吾把它帶來。鎖月、冰炎重聚，是蘇葉所望，亦是冰炎之所望。”

————

“身為蘇葉，我只能償還這份情念。”蘇葉仰頭望月，嗓音如水，笑意有幾分寂寥，“我所能做的，僅是這麽多。說是還清了，又怎能還得清。”

“你不該自責，錯不在你。”青夙涼涼的烏發散在他頸側，她輕聲道，“若非那一戰我無力自保，那麽冰炎便不會沖出來相助，鎖月……亦不會因為替冰炎擋下棄天劍而斷。”更不會有如今的是是非非。

“保護你的人應該是我。”

身後的少女眸如星辰，神情泫然欲泣。他撫着她柔順的青絲，思緒沒入過往。

“就算是你的錯，我也永不會怪你，冰炎亦不會。夙，你還小，不該由你去承擔。”

他記起送冰炎最後一程的那一日，她紅衣獵獵，決絕而去。末了，她仍是笑得明媚，她說，告訴青夙丫頭，她永不怪她，一如永不怪蘇葉。

她只恨自己從來沒有看清。

————

“雙劍其一為修複另一把劍，可以不惜一切。她确實如此做了。”

杯酒已空，盛滿了一世凄清的月華，化作酒液，緩緩灌入。

夜清玄陷入沉思，目光悠遠：“劍靈因劍而生，劍毀不存，只能化作荒魂消散。吾在她成為神女之後方明白，這，是她逆天讓鎖月劍靈轉世成人的代價。”

他聆聽着，隐隐感到，那個隐沒許久的真相，只需指尖稍動，便可觸及。

“吾初見冰炎，是她為去除身上魔氣冰封百年之後破開封印那日。劍靈本無情，但她的眼神，讓吾起了興趣。那是屬于‘人’的執着，然而，她的執念，比人類更深。神女壽命足有千年，也僅有千年。吾問，倘若這一千年，汝等不到鎖月轉世，可會後悔？”

“她說除了等，已不知道其他。”

“龍脈受損，乃是天命。鎖月轉世卻在此時出現，或許冥冥之中，皆有定數罷。為尋神女，那人踏入蠻荒之漠，他醒來時所見之人，早已遺落在記憶之中。此時，冰炎只剩下一年壽命。”

“冰炎曾說，鎖月劍，除主上之外，僅有一人可配。”

等候早已變成一種固定的情感，在滿目寒冰的孤天山中伴随她，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等到歲月只剩下百年的概念，等到心中早已成了一座空城。

“吾言盡至此，你應已明白。”

“你未錯，她也不曾錯過。”

————

夢裏一生，千年而過。

“魔氣未除，千寒洞中，再封百年罷。”

冰炎虔誠地屈膝跪下，額頭象征劍靈身份的妖冶紋路漸漸淡去。逆天而行，她注定如此活過九百年，九百年後，魂魄皆散，再入不得輪回。

鎖月。

見到你，不久就要離開。

九百年裏，我走過很多路，留下了許多回憶，也幫助了很多人。我獨立在孤天山巅，神鏡中映出一張張笑臉，我覺得自己餘下的九百年，仍是值得的。盡管從初衷來看，九百年只是等待結局的過程。

天命已至，最後這一年，我終是等到了他，終是，等到了……

這一次，我可以陪在鎖月身邊，看着他熟睡的樣子，看着他喝完藥以後微微挑眉，看着他淡淡笑着，看着他提筆揮墨……是鎖月還是栖寒，好像已經不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