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重錦(上) (3)

蛇新奇得眼如銅鈴,原來這世間除了袖子還有很多寶貝——原可以早些入世,卻被自個懶散性子荒廢大好時光,腸子都快給悔青了。

興奮過後,它才發現不對勁,青色的皮變得冰玉般凝白,本來只有鱗的身體莫名多出了四條長長的東西,爬起來很費勁。

檀玉遞來一面銅鏡,小蛇瞅着裏面的人,愣了。

“青碧翠玉,朱顏紅妝,好一條小蛇。你嫌無趣,我就給你一次機會化作人身,看你能将這六合天地颠覆成什麽模樣。”

女子手持花盞,發絲飛揚,笑意諱莫如深。

“喚你重錦吧。”

……

四周竹樹環合,清溪涓涓,澈可見底。

“龍葵草、白芍……”修指在葉片上一停頓,随而慢慢掐下一株藥草。男子形容清俊,低頭睨了眼半滿的竹編籃,徐步前行繼續采藥。

林中隐有歌聲來,音色清亮,曲調婉轉,詞義閑散落拓。

卿钰不由自主循聲走去,漸漸快了步伐。走了不過數十步,歌聲愈發清脆響亮。

撥開遮擋視線的竹枝,映入眼簾是一襲素素青衣,少女青絲垂肩,側面的弧度清妍美好。她斜坐于石上編發,玉足浸沒溪水,輕晃打出細小的水花。

春華正豔,清泉幽竹。少女偏首一顧,眉眼如李太白詩中花間笑盼的采蓮女,似月夜時分的伽南香袅袅燙帖心頭,三寸世界于那剎塵埃落定。

……

安陽侯世子沈卿钰,體虛病弱,喜奇聞異事鬼狐之說。又以沉疴在身,一心沉迷丹藥之術修仙之道,與那些三教九流交往甚密。

安陽侯與平南侯情同手足,同年生,同年封侯,兩位夫人也同年有了身子。平南侯府夫人先誕下一男嬰,平南侯喜不自禁,與安陽侯約定指腹為婚,只盼兩家親上加親。不料三月後安陽侯府也得貴子,婚約一事不了了之。兩世子打小要好,長一輩的也歡喜,可惜安陽侯世子是個體弱不知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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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脾性喜好大相徑庭。若說如今的安陽侯世子行事荒誕擢發難數,平南侯世子蕭遠就是少年才俊可塑之輩,前些時候随三皇子治南郡大水而歸,聖心大悅,平步青雲扶搖直上指日可待。

曾有過這樣一事:

某夜随安堂雨歇閣,安陽侯世子正與丹藥門派諸道士論丹說道,平南侯世子冷眼而入将這些道士拉了出去,沈世子面帶微笑不言不語。

門扉緊緊掩起,外頭人無法窺探一二,只聽不多時裏間傳來一聲冷笑:“這副模樣怎會是我那勤奮苦學的好兄弟沈明之?今日你給我說清楚!”

明之乃安陽侯世子表字。

那廂咳聲過了一陣,就聽見茶杯被人重重往桌上一頓。那聲響如迷舟觸礁那刻轟隆,海吞艙腹,刺骨海水席卷沖刷撞破閘板,再無回旋餘地。

“瑾瑜,人各有志,橫豎明之不過區區幾年可活,你何不讓我活得痛快自在?”那嗓音清雅,聲音輕微,說上半句就要一停,“你只想着光耀門楣仕途順暢,從來不由我半刻快意。究其根本,不過是怕身後有個聲名狼藉的沈明之累你錦繡前程吧。若這就是所謂知己,明之不要也罷。”

死一般寂靜。

……

“……好!好!!好得很!!過去把你當兄弟我真真瞎了眼,蕭瑾瑜今日就與沈明之割席斷交!你去快意人生尋你知己去!蕭某往後再不奉陪了!!”

門開人去,多年情誼此刻斷盡。

門後沈明之笑容自若,清俊絕倫,風輕雲淡恰似一切皆未發生過。

那一夜随安堂燈輝不熄,沈世子和煉丹士相談甚歡。

據傳沈世子不日前往江南別莊修身養性,回府時有一絕色佳人相伴左右。

這世子本就貶多于褒的傳聞又多出一條,沉溺美色。

……

沈卿钰翻閱一卷山海經,提筆批注,聽聞此說後僅清淺一笑。

重錦曾以為人的笑容都與檀玉一般模樣,可人與人面與面到底不切相同。她睜大水眸一瞬不瞬地瞧他,燈燭光暗暗淡淡,觑得不太明晰。

面前人如畫,袂添藥草香。卿钰多病,膚色較之常人略顯蒼白,不覺陰柔反而更顯仙貌秀姿。且不說容顏脫俗,他只閱卷也讓人移不開目光,雖正襟危坐,卻如青山峰巒間一線淺淡流雲自在無束,雖淡然疏遠,卻覺得那高華鳳儀不失和暖,如一輪觸手可及的皎潔玉盤,莫名想與之親近。

小蛇阿錦看得愈發認真,不時點點頭,又搖搖頭。

卿钰幹咳兩聲放下書本。

“阿錦是看什麽如此出神。”

“看你。第一次見到你不覺得,現在瞧起來,才知道你是越看越好看的。”她挺誠實地道,醞釀一番又補充說,“我是指,你不笑的時候,也很好看的。”如果笑起來就更好看了,不過這句話她還是咽了下去,沒說。

卿钰好笑:“我哪裏算生得好看,若論相貌,自不比阿錦來的清妍。”

人分男女,怎好比較。

重錦讪讪摸着鼻尖,頗為悶悶。他生得确實好看,怎的她說了實話,他倒不見幾分開懷。

大抵人多不愛聽實話?可阿钰說真言如瑰寶,總之是類似檀玉整天愛不釋手的話本子那樣的好東西,怎麽會不喜歡呢。

她小嘴半張打了個哈欠。想不通就別想了,多想……她暈。

……

書頁聲動,重錦在旁昏昏欲睡,卿钰喚她時快會了周公。

“阿錦信不信這世上有山鬼?”

暗光裏素衣男子笑靥溫雅,看了一半的書不知幾時合上,顯然看完了。

重錦的頭暈暈沉沉,眼皮比卵石還重。

“山鬼之說,古來便有。一傳其為巫山神女瑤姬,一傳其為山林之神,一傳其為精怪。可這書中有關山鬼的字句,僅有寥寥數語。”

“嗯……”文绉绉的,不懂。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他淡淡念着九歌山鬼的詞句,下一句話驚得重錦睡意全無。“若非阿錦說是被雙親遺棄山林,我當真以為你是山鬼。”

“阿錦可沒山鬼生得動人。”她幹笑,随便胡侃兩句把這話繞過去。這下是徹徹底底不敢瞌睡了。

她哪是什麽山鬼,頂多是條愚鈍小蛇罷了,說蛇還是好聽的。天知道她阿錦爹娘是什麽相貌。

卿钰道:“京都傳言你是山林精怪,阿錦在不在意。”

重錦歪頭道:“他們都說阿钰胸無點墨,喜好淫樂,聽上去都不是什麽好話,可阿钰就是阿钰,那阿錦就是阿錦,哪裏管別人說什麽。”

“……阿錦倒是想得通透。”胸無點墨、喜好淫樂?這話由阿錦口中講來,合着正正經經一板一眼的口吻,別扭歸別扭,倒有幾分可樂。卿钰本是想笑,胸口一疼,猛地便咳了起來。

重錦忙照大夫的手勢輕拍他背脊順氣,心頭如墜千鈞石。“阿钰聽着不舒服,我定會打他們一頓替你出氣,你快些好起來,好不好?不是不是,阿钰一定能好起來的!”她頭越垂越低,嗓門不覺小了下去:“你答應過阿錦,身子好了就一起去放紙鳶的……”

好像哪裏不對……

“嗯?”

卿钰坐定,享受她獻殷勤般雙手奉上的苦茶,墨眸流麗,眉梢微揚,似笑非笑。

重錦很沒骨氣縮了縮肩,頭低得都快貼衣襟上,認真默念阿彌陀佛千遍萬遍,佛祖保佑那句話沒入他耳。

“允了阿錦,焉有反悔之理?至于那些不好聽的,你若記挂反倒正中他人下懷,忘了就好。”卿钰穩了氣息,徐徐走至窗前。放眼去,一片百草繁茂,莺歌燕舞之象。他垂下眼簾遮住莫名晦暗眼神,把滿園春(色阻在窗外。

重錦覺得,他似還想說些什麽的,可終究沒有說。

“阿錦,下次莫要開窗小睡,會受涼的。”

自安陽侯府別莊至京城,乘馬車走官道僅需十日有餘。沈卿钰體虛,一路緩行,錯失了杏花花期。時已六七月,粉妝珠翠落花褪盡,結了杏兒果,随安堂制蜜糖杏兒,細膩白瓷碟襯着黃澄澄的色澤分外讨喜。

“團雪上晴天,紅明映碧寥。店香風起夜,村白雨休朝……”重錦眼珠滴溜溜轉動,忍不住又瞄了瞄白瓷碟,“靜落猶和蒂,繁開……嗯……繁開正蔽條。澹然閑賞久……無以……無以破妖嬈。”

嬈字還沒念完,重錦腹中饞蟲已等不得,提了銀箸子往碟中杏果夾去。箸子剛碰碟邊杏,那廂沈卿钰不疾不徐動箸夾去那枚杏果,一舉一動無一不溫文爾雅。

她轉念伸長胳膊夠遠離卿钰的杏脯,又被卿钰好巧不巧夾了去。如是者二三,終以重錦掉了一根箸子收場。

重錦欲哭無淚。

“采七月齊魯杏,合蜂王蜜多次蒸煮,經适當調味,數日風幹便得杏脯。”他吐字清晰,柔和宛若毫無棱角的圓潤朱玉,“随安堂制的杏脯色澤通透呈琥珀色,酸甜多汁清潤可口,可生津止渴去冷熱毒,當是果脯上品。”

重錦聽見自己咽了口唾沫,目不轉睛盯住最大最誘人的那枚。

“至于杏花,古人賦詩不下少數,溫憲詩曰‘團雪上晴梢,紅明映碧寥。’”沈卿钰以銀箸搛起她看中的那枚杏脯,她的心撲騰一下跳到嗓子眼。“阿錦适才如何念的?”

重錦再愚笨也明白了他嫌她誦得不夠熟練順溜,忙挺正身子,老老實實默念了五六遍才開口誦詩,字正腔圓架勢十足。

卿钰逐字逐句審罷,聽她念得毫無差錯露出滿意神色,把杏脯搛給她。

重錦重拿了一根銀箸打算用塊西施舌,不料卿钰啓唇:“阿錦,你拿反了。”她手猛地一抖,一雙箸子佳侶險些與地上那厮做了伴。

重錦大窘。

白衣公子自顧自用膳,雖無笑貌,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他頗為愉悅。

……

京城雨罷,街上人往來屑屑,布衣沽酒白丁閑話。

一聲長籲,一馬車停在随安堂前,下一瞬一少女便迎了上來。她身着緋紅色绫羅翠鳥紋石榴裙,披同色雲錦窄袖衫,懷抱一只白貓兒,杏眼水靈如天上星,形容豔麗卓絕。

蕭遠本與三皇子相談甚歡,擡頭,頓然變色。

“皇兄與世子怎也來這兒?好巧。”楚芙兒擺出笑臉,扶正發上白玉雕花簪子。

“聽侯爺說瑾瑜極喜随安堂的梅子餅,故今日來此。”三皇子掀了簾子,略有歉意,“我這六妹性子驕縱,前日言語稍有些過火,你莫放心上。”

得皇家子你我相稱,倒是折殺了他蕭瑾瑜。蕭遠心知他誤會,個中緣由也不宜明說,只淡淡道:“六公主率真可愛,不若尋常女子,挺好。”

楚芙兒莞爾一笑,梨渦淺淺,嬌俏大方。

一行三人說笑踏入随安堂,蕭遠最後跨過朱紅門檻,挪動沉重雙腿如拔起陷進沼澤的木樁般費力。

随安堂梅子餅?他不喜酸甜的,反而是安陽侯府侍候沈卿钰的阿言常常跑過好幾條街巷替公子買上幾個,明之對膳食尤為挑剔,也不知安陽侯府怎麽養刁了他的口味。他路過随安堂就會買幾個梅子餅給明之帶上,久而久之成了習慣。

沈明之……

他二人曾同窗共讀,手不釋卷,慕蘇秦仰祖逖,一腔熱血願鑄金瓯永固,海晏河清。明之常閱卷至三五更。他擔憂他累垮身子,明之便笑說,瑾瑜往後是保家衛國的英雄,明之就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秀才,也要做金銮殿上好兒郎。

蕭遠志在沙場,尤愛稼軒詞。沈明之特意以草書替他書了一首破陣子,他收在錦匣,赴南郡治水夙夜不離身側,時時翻看。

可笑這近十載的總角之交,以為相知甚篤,卻也留了割席斷交的一線罅隙。

三樓雅間,沈卿钰不着痕跡收回目光。重錦囫囵吞棗吞下梅子餅,而他長睫幽幽凝望窗外,平靜漠然。

往後重錦遙想這幕,那時他好像玉石刻成通體瑩碧的佛,栩栩如生青光潤潤,為渡蒼生苦包容玄黃心懷慈悲,滄海作了桑田,佛只剩下一種表情,一寸執着——一種表情,笑;一寸執着,渡。

“那個……”重錦怯怯地拽他衣角。

卿钰猛然回醒,桌案小碟光得連餅渣子都不剩,忍不住搵了搵額心:“阿錦……還有何想吃的?”

她報了長長一串菜名,只差把随安堂所有菜品整個搬來。沈卿钰絕色容顏似也白了白:“你挑幾個喜歡的,與小二說便是。”

‘誰叫你故意搶了我半碟子杏脯,這會也合該讓我扳回一成。’重錦一蹦一跳地到了門口推開門扉探半個腦袋,她輕輕咦了一聲,這上樓來的三人皮相頂好,和阿钰比起來不差。

先前重錦推門時爽快解氣,力道一重不經意把門扉推到了底,其中情形,觀者分明。

風拂簾缦,連帶纏起長長青絲。內中人墨發及腰,手持茶盞,膚色白如羊脂玉蘭,真真美玉般容顏。

看清雅間內白衣公子的臉容,三人驀地站定。蕭遠屢次挪動雙唇,欲言又止。

卿钰卻淺淺笑起,起身,落步,繞過圈椅和慘不忍睹疊得高高的空碟,攬過探頭探腦琢磨這詭異氛圍的重錦,把她亂動的腦袋按在胸口,俨然貪戀女色的世家子弟。

半靠在他懷裏的重錦驚得呆若木雞。

“沈卿钰見過三皇子、蕭兄。這位是……”卿钰視線在楚芙兒身上頓了頓。

“六妹喜歡民間那些物什,便走了這趟。”三皇子率先回過神打着诳語,思及六妹與安陽侯府世子尚有婚約,變作苦笑。

婚約乃是昔時帝君應允安陽侯,早前他二人曾是出生入死能共分一個鍋裏烤肉的弟兄,昨日友今朝君與臣,情誼生變,金口玉言卻不可變。六兒任性使氣,又無端看上瑾瑜……面前怪異情形,讓他太陽穴又一陣抽疼。

出乎意料,沈卿钰僅道了一句“原是六公主”,就理起懷中少女稍亂的發絲。他勾一縷碎發別至她耳後,複圈圈繞上小尾指。伊人黑亮發絲自指縫柔順蕩落,如琴師撫過細弦,如明月光穿透珠簾投一地碎影斑駁。幽幽馨香勾魂攝魄,他一松一撥一勾一掬,無數旖旎魅态。

直教旁人失了神。

“啪!”

三皇子回頭只見一旁吓得魂不守舍的小二和滿地瓷器碎片。而蕭遠已然往長廊盡頭迅速走去,那滾金邊藤蘿紋衣袂一角滑出視野,還能感受到翻騰不息夾雜澀然的怒意。

“哎,你這塊死木頭,走這麽快作甚麽!”楚芙兒氣得跺腳,匆匆追去。

三皇子又同沈卿钰講了兩句,後者放開碧衣人,囑咐小二送上兩客荷葉糯米雞,眉間不存半點漣漪。少女跌跌撞撞立定,愣愣拍打發紅雙頰,芙蓉面,櫻菱唇,神态可愛毫不矯作。他吐息不由緩了一拍。

那水晶般的純淨挑動人深埋心底的弦,就此心念疊起欲壑難填,企圖占有并摧毀這無垢剔透的一雙眼睛。興許,浸染人心人骨的厚重世俗濁色,本不容那般清透的存在。

(2)

安陽侯沈天爵有三子,嫡長子沈卿钰前年及冠封世子,次子沈卿玦一十八文武雙全。老幺沈明書乃庶出,不過一十二,性子稍顯懦弱。不日前侯府世子帶一孤女回府,侯爺心善,将其收作義女,名曰重錦。

重錦與卿钰方打随安堂回府,門前侍候卿钰的小童阿言滿頭大汗亟亟跑來,說侯爺尋世子往書齋一敘。卿钰心知他在烈日下等了良久,遣阿言送重錦回折柳閣,不忘囑咐他歇息。

時至七八月,侯爺書齋前小池菡萏花開連天,遠遠眺望,疑似碧荷葉中飄動一線瑰麗火燒雲。重錦那日還在池邊瞧着荷花發了好一陣呆,卿钰走過蓮池時長了個心思。

青蒲齋,取伏蒲之意,意人臣當直言進谏,揚清正之風。

沈卿钰少年時,夫子贊其“德義兼具,有魏晉才子遺風。文作用詞之準,意境之精妙,後生可畏也”。

沈府明之一十有二作此蘭君賦,沉博絕麗璧坐玑馳,筆酣墨飽波瀾老成,以為人之仁君子之道為意,讀罷不能贊一詞。帝君嘆其文思大膽,匠心獨運,時人稱之少年楊雄。

次子沈卿玦後臨兩幅蘭君賦送予安陽侯,一副挂青蒲齋,一副置居室北窗。侯爺極喜之,數年卷軸竟不沾塵變色,而彼時芝蘭已成朽木……他跨進青蒲齋,面對那筆法妙極一氣呵成的書卷,低低一嘆。

交椅上沈天爵蓋上茶盞,杯沿與蓋相碰,落下一記輕微聲響。

未及他問,卿钰先道:“今日晉華公主從蕭遠至随安堂,蕭遠與三皇子入內不到半個時辰。”楚芙兒對蕭遠倒是上了心。

沈天爵應了一聲貌露思索,卿钰靜立揣摩他的心思,想他聽出弦外之音已有定論謀算,不做言語。

“她縱有再多的心思,也定為我沈家媳。”沈天爵道,“三皇子有治國之才,而具寡人之疾,此弊端也。蕭家子文武雙絕,然秉性磊落,要像他爹這般從容于宦海,難。”

提及蕭遠,卿钰眼波一動。瑾瑜本是馳騁邊疆大漠的蒼鷹,宦海腌臜,不該湮沒了他。而帝君未立儲君,三皇五皇兩派明争暗鬥,暴風疾雨驚天駭浪早已相侯,他注定抽脫不開。

父子二人不覺談了一個時辰。沈卿钰臨去前沈天爵将他叫住,他訝異擡眸,對方呷了口茶淡淡看了他一眼,如一陣凜冽寒風掀開他遮掩的心緒:“小池芙蕖,你總嫌其秀美有餘和婉不足,雖為花中君子但開不長久,甚為不喜。反觀重錦丫頭,挺是喜愛。對她,你莫要有別的念頭。”

他眉眼舒緩側顏一笑,短暫如優昙婆羅花綻,華美卓絕:“璞玉甚好,明之只可遠觀而不可亵玩之。”

近日沈卿钰頑疾稍有好轉,正值道教門派玄清門論道,他與阿言前往赴會。重錦身為妖靈,怕那些三腳貓裏頭還真有個不世高人大先天,借口背誦詩文留居沈府。

卿钰前兩月教她習字,懶散小蛇悟性不差,吟詩作對不行,閱個話本還不成問題。是以,除完成卿钰布置的課業,重錦姑娘最愛銜杏子卧美人榻讀當下風行的話本,小日子分外舒坦。

當話本被一只手毫不客氣抽走,她還以為是卿钰趕早回來,慌慌張張撐起身子,開口就要解釋她絕非偷懶,對上那張笑吟吟的俏臉,櫻唇驚得張成圓形。

那緋衣少女手舉話本晃了晃,容顏嬌美,似曾相識。一只胖胖白貓跳過八仙桌,貓須顫動,嫌棄搖搖上翹的尾巴,又竄回少女懷裏懶懶打盹。

“本公主叫了你三五次還不應,沈姑娘好大的脾氣。”

“你是那日随安堂看到的……”重錦讷讷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旋即她一激靈地跳起,畢恭畢敬跪行大禮。話本子裏正好講到驸馬爺棄糟糠妻與公主喜結連理,那公主本領滔天大,萬一眼前這尊菩薩治她一個大不敬之罪……重錦臉色可謂好看極致。

“本公主還沒問你呢,你倒先招了。”楚芙兒娥眉一挑,杏眼悄然一轉,美得傲氣灑脫,明豔不可方物,“我問你,你老實說,喜不喜歡沈卿钰?”

重錦一當下愣在那裏,平複心緒後深吸口氣道:“阿言說阿钰是大善人,又待我極好,我沒理不歡喜他。”

話出口她卻覺澀澀。不由憶起那日夕陽薄暮,暖風送來清爽的蘇合香,似還夾雜了一縷花香淡。半夢半醒間黃昏霞光落上她眼睫,她悠悠轉醒,就看到阿钰唇畔含笑,拈一朵粉蓮花,夕陽将他完美輪廓鍍上淺淺流金色,原來藍顏也可傾城。

阿言煮藥時一壁扇動蒲扇,一壁與她說,遇上公子是他此生幸事。若非公子,他阿言還是街頭遭人欺淩的幼奴,講不定何時被賣入窯子成了小倌,是公子力排衆議攜他回府,替他淨臉淨手,他哭得不知臉上是水珠還是喜悅極致的淚。

這樣的阿钰,她怎會不喜歡。可到底也不及晉華公主伴他長久,府裏人說世子是要做六公主驸馬爺的。公主和驸馬爺,是天造地設月老牽線的一雙碧人,洞房花燭夜是要喝合卺酒,喝了合卺酒,就會好好的,舉案齊眉琴瑟相合,過一輩子。

重錦每次聽每次想都如銜酸梅子,而今六公主這般問起,像有人在絞她心頭肉般。她咬咬唇擠出個笑,比萎落的花還要難看些。

踱着步子的楚芙兒窺出端倪,撲哧笑道:“哎,我又不與你搶他,急什麽。”

重錦讷讷地“啊”了一聲,呆呆的模樣像極一只貓兒,水眸圓瞪,俏生生的。楚芙兒對自己容貌極有自信,如今見得三哥挂念的嬌娥,委實輸她些許。卻也生不出妒忌,那幅可愛直白的模樣反而讓她很是喜愛。

“我不想嫁,你不想他娶,這不是頂好的事。我看沈卿钰對你也不是無情,你何不争上一争,婚約作廢,可謂皆大歡喜啊。”

……

湖上涼亭下一局厮殺,黑白棋,生死網,兩相敵,路崎岖。

三皇子把玩一枚黑子,瞥了沈安爵走的一步,手指一松,黑子落回棋盒。他面露慚色,口吻卻雲淡風輕:“侯爺棋藝妙極,楚翎越拜服。”

沈天爵知他示好,不急表态,将話頭一轉:“适才下人去喚卿玦,三皇子奇招百出,不如與他對弈一局,也好看看這小子是否精進。”

“哪裏。本皇子倒是極想與大公子下一局棋,曾經大公子棋道師從國手呂致桓,精于此道,還望他指點一二。”楚翎越低眉有惋惜之意,“半月前随安堂見着他未能讨教,此趟他又赴丹道之會,總是不巧。這讓本皇子羨慕起六妹來了。”他素與沈卿玦交好。

“六公主造訪沈府,實屬意料之外。”

“芙兒在随安堂結實了沈小姐,兩人喜好相投,短短半個時辰結下不淺情分,六妹時常在宮中念叨。”夏日湖邊栽了柳,不比春日來得婀娜,也別有情趣。他輕撫袖邊曼陀羅花紋,笑紋加深,“卿玦道沈姑娘品貌俱佳……确實——”

恰在此時,湖心那邊傳來嬉戲聲。笑聲清脆如銀鈴晃蕩,空氣裏都充斥一絲甜果香。夏花明媚綻放,那花團錦簇中闖入一襲環佩般的碧色裙,少女膚色如凝霜,跑得有些急促,一失足倒在花間。她頰上暈染秀麗緋色,水眸彎起輕笑不停。

他凝睇那絕美笑靥,剎那踏入一方與世隔絕的花庭,月華傾瀉一地流霜,他看到枝頭杏花飄落,如做黃粱一夢。

她永不會知道,那一瞬豔麗至極;就同她永不會意識到自己的美麗,清淡入心,成毒。

沈卿玦已至庭中,想來也如他,無以抗拒這天成姝色。

他目光随碧色裙角遠去,依依不舍收回。一側婢女已斟滿香茗,他輕嗅那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氤氲香霧徐徐彌漫。

“确實……是極好的。”

三皇子造訪五日後,卿钰回府。

重錦入了沈府,府裏上下待她極和藹。卿钰待下人一素和顏悅色,不時賞些銀錢物事,聽聞婢女家母病重準其告假甚至送了幾貼藥材,故下人也誠心伺候錦姑娘。

沈府主母乃是前朝護國将軍之女,前朝君王荒淫無道,護國将軍不甘助纣為虐,罷官與當今帝君、蕭沈兩家同戰一線,後戰死沙場。重錦覺着夫人對卿钰雖好,只是母子太過疏淡,夫人對卿玦雖嚴厲,卻更疼愛,興許早年卿钰常居別院修養相處不多,如今反倒不知如何相待。

自打夫人令人教她習琴棋書畫,重錦就再無機會讀話本子了,楚芙兒幸災樂禍。

沈家二公子卿玦,卿钰外出時囑他多照拂重錦,重錦便也與他熟絡了。卿玦言行舉止皆大家之風,比之卿钰更開朗潇灑,形容略遜于他。有時她背書倦了,支起頤發現他正定定注視她,神情莫測。

貼身伺候卿玦的喚裴七,與折柳閣連翹有些交情,做事幹練老成,渾身上下卻透着陰郁。府外有多少家女兒心儀卿玦重錦是不知道,反正沒有多一個重錦。

至于三公子明書,是個庶出的,她不常見,倒是湖心亭上驚鴻一瞥,那人玄色衣衫,神态懦弱可憐,她卻覺得他眼睛裏還藏着別的東西——蛇冬日會蟄伏樹洞冬眠,春水消融時伺機而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令人心悸之感。

侯爺只偶爾過問她學藝如何,還好處。

如是三月彈指飛逝。

細數了這段時日沈府人事,昔日銅鏡裏不明情狀的綠色小蛇在她腦海中一晃而過,重錦不禁抿了唇笑。

連翹正替她束發,打趣道:“不就是尋得了少爺送的物事,瞧把小姐樂得。”

黃銅鏡前,重錦額發垂下遮住飽滿額頭,穿月牙白針繡玫瑰色木槿花紋緞子裙,外套杏黃碎花小褂,交領繡半開木槿花,頸上佩一豆主母送的南海珊瑚珠。沈夫人方才給她戴上,看過三五遍,說她這輩子上天沒給她一個貼心閨女,卻也賜她乖巧義女,字字真切聽之慨然。

她坐正任連翹替她绾發,小心輕柔地撫着香囊上繡的花樣,初學女紅,看不出繡的一朵蓮花。裏頭香料是卿钰所贈,說是驅邪避禍,聞着淡雅,她很是喜歡。

那日她往湖心亭小坐,見三少爺來了便先行離開,回折柳閣後香囊便不見了,所幸連翹替她尋回。

重錦心路百轉,這會連翹已梳好發,正瞅着錦匣陳放的各式各樣簪子猶疑不定。重錦挑了一支雕花鑲翠玉珠的別上,描眉罷,貼淡紅扇形花钿,連翹觀之調笑道:“家宴上,小姐定會讓少爺移不開眼的。”

重錦性子單純,聽得臉上羞紅,方欲嗔她一句,身後已傳來溫雅話語:“讓誰移不開眼?我記得連翹本不是這活絡脾性,戲弄阿錦,該打。”

連翹笑嘻嘻道:“這是姑娘生得好,奴婢哪裏敢欺錦姑娘,萬一不好惹了公子,奴婢可裏外不是人了。”她攙打扮畢的姑娘起身,“奴婢說的句句真言,公子不能打。”

燦燦斜陽灑滿屋華光,光影綽綽,紅妝含羞,翦水盈盈,美不勝收。容光傾城,看得卿钰視線晃了晃,重錦亦怔怔回望。

卿钰一素偏愛淡白,今日着了藏青色錦袍,愈發俊逸出塵。她未得他誇贊心中黯然,不甘心地擡首,而那墨玉眼眸流光潋滟,淌過溫軟柔色,裝着她。

重錦心意益加堅定,握緊藏在手心裏的字條。

“離開以後我問蕭遠要酒喝,一壇一壇地喝。蕭遠說這樣喝醉得快,我說我不會醉,我錯了。那時我明白,醉的滋味原是如此銷魂,卻不抵阿钰一眼。其實我不值得他這般善待,我只要他看我一眼……一眼,我就醉了。”日後,她笑着和檀玉這樣說。

那時她還不明白什麽是喜歡,不明白什麽是情愛。

那時她滿腔心意,不求君憐,只願君百歲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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