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重錦(中) (2)
钰不開心。你看,他見蕭遠,不是不歡喜的。”
重錦撚動剛摘的紅楓,素淨柔荑,一抹朱丹絕秀端麗怒放,她稍長的指甲一掐,葉片上脈絡一折,能掐出水珠來。
六公主說的,重錦是不怎麽懂得。楚芙兒那剎面容,猶如美豔的鳳凰花灼目傲人。她想,這樣的公主,無人不喜歡的,看似驕縱無理從無女子賢淑,皮相下一顆玲珑心卻看得分外透徹。
色相是空,心才最真嗎?
她嘆嘆氣往裏屋走,門扉一推,蕭遠已去,卿钰執着書卷閉目休憩,好似一切釋然。
……
十數日調養,卿钰鞭傷已愈,然舊疾複發,日益加劇,施石針進湯藥,全無顯著之效。
而他也不甚在意,精神振作提筆書字。重錦識字習文有些時候,還覺得所書者深奧難明,她讀之順暢品之艱澀。卿钰曾贊小蛇悟性極好,此言不假,只集中心念翻翻覆覆斟酌念誦幾遍,她便也如登淩絕頂般參透新一重境界。
卿钰讓她習行書,她不欲他失望,故他歇下後點了小燭研墨書字,久之竟與卿钰的字有了六分像,四分則遜在氣韻。
打這以後,她半撒嬌半佯裝生氣地不允卿钰書卷,他言心中所想,她書他心中所想,不覺揚揚灑灑滿了幾張上好宣紙,寫完通讀一遍口齒生香,她如嗅芝蘭香,靈臺一片澄淨。
卿钰打趣曰,身苦陳年病,卻也有綠鬓試草,紅袖添香之福,皇天在上,尚且公平。
日月如梭,沈明書埋頭苦讀足不出戶,而沈卿玦禁足一月後寡言許多,偶遇重錦亟亟走避。卿钰不欲沉香臺藥味萦繞,阿言都是到折柳閣煎藥。每每重錦往阿言那取湯藥途經幾處居所,總覺身後有毒辣眼刀狠狠刮來,憤憤與怨憎陰寒入骨。她緊攏衣襟一路小跑。
重錦要護阿钰,先要護自己,先要看人心。重錦非當日,她再不會傻傻以為一人面上笑,便是待她好。細細揣摩他人隐藏的千百味情,她緘默捕捉瞬息流露的真實情感,誰與她好待她真,也分辨得出了。
她才明白,并非她看不透,而是未曾知道人之表裏不合,無心去猜去探罷了。
曲折迂回,強顏歡笑,重錦不喜。但為他故,阿錦不得不為不喜之事,不得不敬不喜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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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将至,卿玦年近及冠,府上一派熱鬧,反觀沉香臺鮮有人來,除卻仗一身非凡武藝偷入探視的蕭遠和楚芙兒和挂念大少爺私下跑來的下人,再無其他。
楚芙兒面上喜色愈來愈多,蕭遠也不似前些時候的冷情面孔,重錦是個自來熟的,和他說上幾句意外發現兩人幾點性情驚人相似,卿钰也樂得見幾人相處融洽。
不盡人意之事,便是重錦與卿钰共同完成的文作莫名尋不得了。卿钰點燃一柱安神香,回眸一顧,驚人之美:“有緣得之,無緣失之,若覺可惜再寫更好的便是。”
……
年關前,三皇子楚翎越尋沈卿玦對弈,并有意一見沈府三小姐。沈天爵遣了府上手巧的丫鬟替她裝扮,描眉梳妝貼花黃搽胭脂,重錦觑着鏡中人一身光鮮豔絕逼人,抿唇推離黃銅鏡。
那夜水中臺上戲子舞袖,亂影紛飛,皆不入他目。臺上一隅,佳人紅妝,羅袖盈暗香,一點朱唇,絕色無雙,三皇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與卿玦談笑,不時目光凝定往這處來,果決幽暗,勢在必得。
沈天爵了然冷觀。
……
除夕宮宴,沈卿钰以病在身為由未去,沈天爵攜次子卿玦與夫人赴宴。
瑞年雪落日,偌大沈府不掌燈晖,唯沉香臺燭光爐火不滅,猶如九霄寒天一盞光芒微弱的孤星。
次年春,沈天爵再一度纏綿病榻。沈卿钰病不見好,重錦亦勞累不支倒下,自請往南邊別院修養兩月并往南桓寺為沈府祈福,即日動身啓程。
抵達別院,枝頭杏花正好,恰是三月芳菲豔,花紅柳綠時。
(3)
前半月,沈天爵積勞成疾,病況似患風寒,大夫診過卻說不清是何病症。調養數日,他病體已愈,漸感此身年老體衰,早非當年剿滅昏君黨羽的少年郎。
宴上佳肴珍馐既具,沈夫人拾了厚毯蓋上他膝頭,遞上溫過的烏骨雞湯。
沈卿钰、沈明書、二姨娘均入座,沈明書一如既往拘束,沈卿钰于桌下握握他的手以示安撫,他稍稍自然些。一碗雞湯飲罷,沈夫人環顧圓木桌,眉心蹙起:“都這時辰了,卿玦怎還不過來?”
卿钰道:“不只阿玦,阿錦先前說去尋連翹,現下也遲遲未來。”
恰在這時,廳裏奔入一婢子,細眉大眼,竟是焦急得失了禮數:“夫人……姑娘她……她說有事去沁春園一趟……奴婢方去沁春園尋姑娘,卻、卻只見到……姑娘從不說謊的……”
她急得語無倫次,只好把掌上物事奉上,乃是一支鑲翠玉珠的簪。卿钰只消一瞥便識出這支簪子,方才還是插重錦發上的,他本能便欲站起沖出去找她,沈明書卻按住他雙肩搖搖頭。
沈府二老均在此,安有他這名存實亡的世子開口餘地?
卿钰不是不曉得,可種種臆想如潮水湧來,将他心神擊碎!他喃喃道:“眼下只希望妹妹無事才好……卿玦也不知所蹤,萬一和她一起遭了險——”
“若阿玦有事,她千條萬條命都不夠賠的!”他話音未斷,沈夫人已變臉色,“沁春園……我倒看看是什麽人鬧出這等幺蛾子!”話畢,竟心急如焚往外趕。
沈卿钰憂心重錦,心神激蕩氣血翻騰,借力才穩穩站起,他低頭瞧松開的手,掌心上掐出的半月形痕跡隐隐透着鬼魅的紅。
這麽久,他都忘記了自己還是會疼,每每看到阿錦,封閉心湖下幼年時種種美好碎片便拼湊成一副水墨畫,他如過客漫步卷軸,第一次他偷吃糖葫蘆犯了病奶娘喂他一顆杏脯的酸甜,第一次他寫下端端正正的墨字眉飛色舞拿給先生炫耀的歡欣,第一次……他遺忘許久,不記得的。
“大哥,你擔心錦妹就同去吧。”明書眉頭緊擰,看他這般情狀,好似不大妙。
他恍若未覺說了個輕飄飄的好字,掌心上的紅豔色奪目,生生就要沁出一滴血來。
一行人趕到沁春園,周遭寂靜無人。驀地,自假山後傳來女子嗚咽聲,聲音細小像被人用手捂住,沈天爵曾與帝君共逐戎狄,武藝精湛過人,窸窸窣窣衣料摩擦聲自也逃不過他耳。
他眸子暗沉得吓人,顧不得身子初愈走上前撥開假山前的枝葉,往裏深入。幾個家丁舉着火把照明,火光下卿钰膚色淡弱透明,沈明書感到他手冷得讓他都心生寒意。
側頭看他這世人口中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兄長,他眼角平靜,散發出無形逼迫的清冽,好似面前天崩地裂都不能動他這份鎮定,全無适才失态痕跡。
當火光驅散假山洞中擾人的陰霾黑暗,暴露衆人眼前,竟是二公子卿玦捂牢小姐的唇,把她抵在石壁上欲脫她的衣裳!
沈天爵先一驚,随後怒極氣得渾身發抖,他一把拽走囚住重錦的沈卿玦,不由分說狠狠扇了他一掌。
“混賬!重錦是你妹妹!!你怎能……怎能做出這等禽獸不如的事情!!”
沈卿玦被他一掌打醒,愣愣環視一圈,半個安陽侯府的人都聚在這。
而重錦倚在石塊上,雙唇紅腫,頸上青紫痕跡觸目驚心,杏黃小褂也不知去了何處,卿钰褪去衣衫圍住她裸(露的雙肩,她如受驚小獸拼命縮起身子。
沈夫人驚怒得吐不出一句話,二姨娘見得寵的二公子攤上這事暗喜,面上不露聲色道:“二少爺是知書達理之人,就是喜歡姑娘也斷不會在這時候……其中必有蹊跷。”
沈夫人被這明面有理暗裏微諷的字句一刺,若非她一時失了理智,哪輪到個姨娘來拿喬?她勉強吞下這口氣,剜了阿錦一眼:“老爺莫怒,阿玦一向是孝順的孩子,這時候來沁春園不會毫無緣由。”
“先回去給阿錦壓驚,”沈天爵怒極反笑,“今夜誰都不準歇息,本侯要徹查此事!”
一刻後,重錦跪在正廳正中,水靈眼眸黯淡空洞。
今日一幕被府中下人撞見,影響甚廣,沈府因三皇五皇之争自有人盯梢,沈卿玦這事是掩蓋不下的。只說那假山中的女子是一個婢子,而沈卿玦禁足一月。
卿钰欲以受驚為由讓重錦避開禍端,哪知沈卿玦清醒後卻說來沁春園是重錦相約,沈夫人愛子心切,立即把剛服下蜂蜜水的阿錦拽到正廳,沒等府上人來,就先賞了她兩記巴掌,下人看得噤若寒蟬。
重錦默默受了,秋日地面寒涼寒涼,她一聲不吭,沈夫人更是心頭火如澆油般越燒越旺,礙于沈天爵在場不敢發作,絹帕已擰得皺皺巴巴看不出原來樣子。
“阿錦你說,你怎會在那時候去了沁春園?”
聲音是卿钰的,堅定溫軟,無半分不信,她眼眶酸澀,不說話,只當着衆人面一點點打開擦破了皮的手心,裏頭躺着一張字條,立刻有人呈上給沈天爵。
“偶得一奇藥可治兄長頑疾,明日家宴前,沁春園一會,沈——卿——玦。”沈天爵展平念道,字條尚存餘溫,重錦眉間坦蕩絲毫不是作假。
沈夫人冷笑一聲:“字條人人可作假,治兄長頑疾……卿钰不也是明書的兄長麽?老爺萬不可教有心人騙了。”
“這字跡……捺劃最後一筆略微上揚,是卿玦筆跡。紙上香,也是玦兒最喜歡的。”
“不過一個筆劃一種香料,就算在玦兒頭上了?”沈夫人再忍耐不得,抓住重錦雙肩把她從地上提起,重錦淚痕半幹,她險些咬碎一口銀牙,揪着她重重一晃,“哭?你還有臉哭?誰給你委屈了?”
她不準她哭,她就笑。重錦笑得內心蒼白,冷不丁被沈夫人大力一推,退了好幾步穩住身形,不料這腰上別的香囊堪堪落下。
她蹲下想去撿,沈夫人卻先她一步搶過,啓了香袋嗅了嗅,姣好的面容頓然扭曲。
她身旁站着的婢子走上前接過香袋,擡起眸,訝異惶恐:“這味道……”見慣沈府不受寵的姨娘,這類香她多少分辨的出。只是這……一旦落實,小姐只怕兇多吉少。
“拿去查查。”
片刻,一串串香料名從管香侍女口中娓娓道出,無人不屏息聆聽。講道最後一味香料,她踟蹰地瞄了瞄背脊僵直的姑娘和大少爺:“還有一味……恕奴婢直言,恐是麝香。”
麝香!
在場諸人盡數驚在原地,猶自回不過神。沈夫人惱恨極致,她乃将門之後,除卻用手段對付當年迷惑天爵的那個女子,最厭惡這宅院女子互相算計的龌龊事,自從這山野丫頭進了沈府大門,侯爺總是叫她為沈府體諒。這丫頭倒是個有心計的,騙了卿钰和老爺,蒙了府裏人不算,今兒個還害慘了她的玦兒!
“沈家是哪招來你這禍害!你來兩月老爺纏綿病榻,不過十日,又來禍害我兒!果真是沒爹沒娘的山野精怪,我今兒就替你爹娘教訓教訓!”這段時日壓抑的怒火如山傾倒,一發不可收拾,她取來一邊沾了鹽水的皮鞭子,用足勁道打向重錦容顏。
沈夫人正在氣頭上,曾與沈天爵比肩作戰,鞭法詭谲,極快極準,抽得空氣噼啪作響。挨下這鞭,不說毀了容貌,那一雙眼睛從此都不能見物。
重錦耳畔一片死寂。
她想起,剛邁入沈府那雍容女子的溫婉笑顏,如暖暖和風拂去她的不安羞澀;
她想起,清晨晨曦漫漫無邊撒下,女子端坐着賞她新就的一副芙蓉花,她說錦兒,我膝下無女,此生你卻替我了結這遺憾,我沈家的女兒,定要做官家小姐裏最出挑的那個;
她想起,連翹放下眉筆時一身華服朝她走來的女子,唇邊是恰到好處的笑,在她頸上繞上南海珊瑚珠,兩人貼着面看鏡中人,她說,錦兒,你讓我憶起當年嫁給老爺時的模樣。
前前後後,和暖與厭棄,不過就差短短三柱香。
若她之前心頭還存了一分寄望,如今,這一分随同這決絕一鞭如雲煙消散,蕩然無存。
她是這般厭惡着她的,要那般擠出笑臉來讨好她重錦,恨之入骨卻不得不裝作有這樣一個乖女兒,日日看着這張面孔在眼皮下招搖來去還得笑顏以對……這該是何其難受痛苦的滋味。想來,很不好受吧。
重錦失了神。
人究竟是什麽東西?為什麽明明前一刻笑臉滿盈,後一刻翻臉無情?為什麽明明不屑怨憤,還能笑得如雲清淡?還是……人都是這樣的?表面親切,背過身就等着掐算時機,迫不及待要捅上一刀?
她想不清楚,完全不清楚。
一瞬千念,萬情俱滅。一旦晦暗種子埋入土,來日就會生了根,發了芽,直盤雲霄。
而那長鞭已快落下,她心知躲不過,閉眸,待那剎鮮血淋漓。
長鞭一打,一聲悶響。沒有預想的痛楚,卻聽旁人倒抽冷氣,有柔軟之物輕輕擦拭她臉上淚跡,她想兩頰上定各凸起五指印,到現在都是火辣辣的疼,而那物輕柔擦過,竟是說不出的清涼與心安。
“母親不必動怒,人前失儀,對二弟并無助益。阿錦囊中香料是晉華公主托兒所贈,難道,母親也會說這味麝香是六公主給的麽?”
長鞭垂下,燈晖溟濛。沈卿钰長睫低垂唇色慘白,字字珠玑,溫潤而暗藏淩厲。他擡眸望向沈天爵,後者如戲外人冷觀對岸火:“我朝民風開放,也非不重視女兒清白身。倘若真是阿錦,又怎會以己為誘?”
“何況——”他身形晃了晃,取出袖籠裏一只發簪,定睛細察,竟與連翹拿來的那支別無二致,“阿錦說這發簪本有一對可交替着用,這支乃她剛剛取下,孩兒實不知沁春園裏的那根簪子是如何得來,還望爹娘三思。”
句句在理,直戳要害。
“夫人你先坐下。”沈天爵握住夫人手心,“知你心急,還是把此事理清罷。”
這會輪不到沈明書和二姨娘插話。從頭至尾,沈明書緊鎖大哥的雙眼,大娘怒責錦妹,那雙眼睛風雲變幻,時而怃然時而清冷,時而苦澀時而驚痛,更多是思索沉靜,這一剎,這雙眼卻是篤定、胸有成竹。
若他有心,沈家明之,将是雁塔提名,千古流芳之人物。可若他無心呢?便是這流言鋪天蓋地,便是病體一具恹恹避開仕宦,便是沉迷丹藥鬼神邪門歪道?
傳言,人傳之言,遠勝冷箭神兵,蠱惑人心于無形。
明書笑,沈卿玦所作所為,禁足一月,還是便宜了他的。
“阿錦,你如實說。”沈天爵道。
卿钰後退一步站在重錦身側,重錦擦擦臉,尋回自己的聲音:“香料确實是阿钰……哥哥贈我的。”她心神把定,起了個頭,接着說了下去,沒再看沈夫人的表情,“昨日我從湖心亭回來,這香囊一度遺失,是連翹替我找回來的……我不懂香料,香囊裏頭的,不曾動過。字條是同午膳一并送來,當時還想不明白,我與二哥還說得上話,為什麽傳信于我不是當面說,而且是關切阿钰身子的大事?我沒多想,以為他是想給阿钰一個驚喜。”
“……我也沒和別人說,怕又是一場空,平白無故讓人失了盼頭。”她低頭盯着腳下三寸地,“後來……就、就發生了……”她住了口。
“你沒和別人說?”發話的是沈夫人。
重錦心生隔閡,喉頭哽住,只用力點頭。
事已至此,一看分明。
“把連翹給本侯帶上來!”
連翹被人駕着扔在地上,月已中空,濯得她慘淡的面青白青白,駭然若地獄重生的鬼,重錦幾乎認不出她。
起初,她是不肯認的。沈夫人喚人打了她二十家棍,終撬開她緊閉雙唇。
“是奴婢……錦囊是奴婢偷的,四姨娘死前奴婢曾藏了用剩的麝香。”
“簪子也是奴婢……從姑娘錦盒裏取出來。簪子是女兒家最愛的物事,若非遇險絕不會冒冒失失落下的……咳,奴婢……奴婢算好了時辰拿着簪子跑來,這樣……府裏衆人就能看到姑娘被二少爺……呵呵……”
她講得累極,倦倦擡起眼皮仰視沈卿钰,渙散的眼神格外專注。
“那字條呢?”沈天爵冷聲道。能仿卿玦筆跡,幾可魚目混珠差點把他瞞了去,豈是一不曾服侍卿玦的目不識丁的婢子能做到?
“字條……奴婢送午膳的時候,放在姑娘菜碟下……姑娘也傻,看着送來字條也不清這是圈套,是個不安生的……”連翹嘲諷道。
“賤婢!你既然有意偏袒,我就叫裴七同你一道!”能以假亂真仿卿玦字跡,知卿玦喜好的香料,又與連翹有所牽連,除卻此人再是沒有。
連翹揚聲大笑:“哈,是他。橫豎我也快死了,找他一道下黃泉也是不錯滋味!老爺,我叫了你十年有餘的老爺……沒想到你沈老頭竟這般糊塗,誰是明珠誰是朽木都分辨不得!”
沈天爵回以一笑:“願姑娘真如許灑脫。阿錦還有何要問她?”
重錦将頭別過去,今夜沈夫人已讓她心力交猝,更想不到真正害她卻是眼前情同姐妹的連翹,數言矛頭直指向她,她心頭大恸,眸光盈盈似有水珠閃動:“我只問一句。重錦與你相識兩月,未嘗得罪你什麽,你為何背後害我。”
家丁逮住了欲逃沈府的裴七,門外響起落板子的聲音,重錦直起身,目光悠遠,知道裴七注定厄運難逃。她忽地勾勾唇,滿目蒼涼看着連翹,那目光陌生,連翹一窒。
“你聽,這板子打下,沒有一記是留情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會比安安心心活着好嗎?我以為你是真心對我好的,可現在我明白,你是寧願用這條性命來毀了我。我重錦何德何能,讓你舍命為我?”
她一番話講得又快又輕,卿钰卻留意她抖如篩糠,話音裏,濃濃澀意如含苦茶。
“我恨……你一個沒來歷沒身份的山野妖女,憑什麽成了沈府義女,盡享榮華富貴?憑什麽大少爺這樣待你好?你一來……大少爺就不要我了……他,只要你開心,只要你好……”她呵呵慘笑,吐出一口血,“二少爺也不是幹淨的……裴七和奴婢全家老小被沈天爵陷害,二十八條人命哪,二少爺眼睜睜看着他們死的……人做天看,我連翹以性命發誓,我往陰間去替你們掌燈,等你們落了地府,定要引你們去那阿鼻地獄,生生世世,六道輪回——不得好死……”她狂笑着昏厥過去。
“扔出去,讓她陪着裴七,生前患難一場,死後做對鬼夫妻,也好。”
塵埃落定,兩條人命收場。
在那一片寂靜中,沈卿钰忽地劇烈咳嗽出聲,額上沁出薄薄一層冷汗。他膚若白紙,墨色睫羽濡濕益顯濃密,重錦忙扶住他。
卿钰勉力扯出一個微笑,定定看向滿臉複雜的沈夫人:“兒代阿錦受這鞭,就由她照顧,母親既已氣消,不要再為難于她。”
那一鞭,他無聲挨下,這無光無色的天地襲來,原還有他信着她,護着她。
他絕不會知道,她有多怕,怕阿钰也是如他們的,笑臉後藏着另外一張面。
重錦流下淚來,淚珠滑落,滴在他胸口,滾燙。
(4)
夜下長廊冷寂蕭索,梧桐葉落,天上沒半點星子。
她垂首端着剛好的湯藥一遍遍攪動藥匙,苦苦的草藥味道迎面撲來,袅袅熱氣裏,藥湯上的一張臉容支離破碎。
半掩的梨花木門後燈火明亮,屋裏阿言将心底疑團講出。只聽那嗓音微弱中含了幾分無奈的笑,答道:“就算我看見那簪子,也助不得阿錦……物證不足,母親認定她非無辜,又心憂二弟,若我出面維護卻講不出道理,不止她遷怒于我,事情水落石出後也不會放過阿錦。”
“夫人疼二少爺,可也太過分了!她先前那樣子,好像恨不得出事的是大少爺似的……”
“阿言,此話休得再提!”緊接是一串壓低的咳嗽聲。
重錦放下湯勺試了試藥,還有些燙。
屋裏,阿言瑟縮了下,卿钰眸光嚴厲清冷,他竟不敢對上塌上人羸弱容顏。他吞吞唾沫,扶起半卧的公子:“可是少爺你也不用挨夫人氣頭上的一鞭啊……前些日子方方才好轉些,又白費力氣了。”甚至比原先更……他眼眶不禁濕熱。
卿钰莞爾,清清淺淺,真真切切。一線柔暖琥珀色流光溢出他烏玉雙眼,清雅面容染了幾許令人失魂的豔色,縱然臉色黯淡,也勝過世間風景無數。
看阿言眼圈已經紅了,他費力揉揉小童發心:“我這不好好的麽。挨了這鞭……自可名正言順讓阿錦免受責難,母親氣消也不敢針對于她,咳,我還省下了設法推脫進宮赴宴的心思,不是挺好……替我高興才是。”
阿言勉為其難地咧開嘴,笑得頂不好看。
重錦在門外立定許久,聽阿钰這般說心尖如針紮疼痛難當。她推門入內把藥碗擱上小案,她試過,冷熱正好。
卿钰着了雪色中衣倚着榻邊雕花木柱,背後鞭傷上了散淤血的藥。一鞭打落皮外傷是難免之事,可長鞭夾雜的內勁才是重中之重,他病弱之軀有所見好,可這魁梧農家漢都忌諱的勁道,他萬萬受不得。
“阿言……你先去歇息,再不去,我這鞭就不必挨了。”阿言暗暗做了一個鬼臉,對阿錦還有責怪之心。卿钰忍痛裝作惋惜一嘆,投給阿言警示意味淡淡的眼神,後者心存不滿哼了哼帶上門出去了。
他方松了口氣,溫雅眉宇間神色倦倦:“阿言就是孩子心性,你別在意。”
重錦把藥碗給他,遞過藥匙,半張容顏浸在阿言走後略顯幽暗的燈輝裏,她凄凄道:“他說得一字不假,怪我也應該的。我沒想……會鬧成這樣的……”
他擡起眼笑看她,如玉石溫潤,如玉蘭生香,全無一絲一毫厭棄。“過來坐下。”
她最怕他也嫌棄了她,依言乖乖坐上軟榻旁的小椅。卿钰咳了咳,半個人靠在床柱上,墨發如綢如瀑散在白衣上,如瓷雙頰泛起潮紅,像碎雪落了桃花,自有風華絕代的慵懶美态。
“無怪連翹能算計你,這性子……委實呆了些。”重錦瞪圓一雙杏眼,他手一指塌,随後失了心力驀地垂下,“過來。”
阿钰……也說她呆啊?
可這樣的阿钰,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重錦委屈地不情不願地挪到他身邊,進屋時的自責難過無形散去大半,也沒看到卿钰水色唇稍稍揚起。
他放下湯藥,冰涼的手指徐徐擡起,點上她精致的眉骨,撫過她的眼、鼻、唇,停在一邊打紅的粉頰,眼神幽邃迷離。她心如擂鼓,垂下眼簾避開他的注視,阿钰的眼睫……比她還長,還卷翹,無論怎麽看,都是看不膩的。
想一直看下去,看好幾個甲子年,看一輩子,看永生永世。
她被這念頭驚住。
他已在指尖沾了暖玉膏細細在她頰上塗抹,動作力不從心,幾次都頓了會再慢慢抹開。那藥膏或許是甜的,她迷糊地胡亂猜着。
“阿钰……你藥還沒喝。”
“……不急。”他道,“這暖玉膏是我之前向二娘讨要所得,她這幾日随身帶着想來是要緊之物,你先替我還回吧。咳……若路上見到爹便告訴他,我無事了,不必擔憂。”她想想也是,這會府裏剛安頓下來,遠處幾盞燈火不熄,姨娘應該還未就寝。
便替他攏好錦衾奔了出去,二姨娘是沒歇息,關切地念叨重錦幾句,她面上虛着笑,卻聯想起以往與大夫人言笑晏晏,這心境怎個黯然了得。
回卿钰房中時,藥碗已空了。重錦略一猶豫,見卿钰挑眉,還是與他共坐一塌。
他靜靜地仰頭,半躺着青絲委地,黑曜石般眸底似有各色斑斓打旋流動,美得疑似非世俗凡身。那盈轉麗色明明滅滅,恰如星漢沉入滄海,最終那絕世景致歸于蕭索,機微變幻再不入她眼中,深濃關懷卻始終不變。
重錦鼻子一酸,回想一個時辰前發生所有,酸澀、驚懼、失落、無助、彷徨失望、擔憂自責盡數洶湧而來,更恨不得沈夫人打上她九鞭十鞭,若阿钰無事……痛就痛罷,又算什麽!?
沈卿玦把她按住那一刻,她甚至還未明白他要做什麽,轉瞬身上一涼,衣衫剝離,他拖着她進了假山,身子便欺上她。她那時很痛,痛得渾身抽搐,雙臂被反剪身後手心被磨破的痛,他粗暴撕開她領子咬齧她頸項的痛,頭裝在石壁上好像快撕裂的痛,卻比不上那一瞬狼狽在阿钰面前毫無保留呈現的自卑絕望。
之後阿钰給她披衣帶她回折柳閣,除了問了些話,什麽都沒再說。她也以為,阿钰不會再待她好了,畢竟,她……
這之後種種誤解背叛,剜心剔骨般,把她卷入暗無天日的漩渦,卻也無人說,阿錦,你好些沒有……
“我好恨啊,阿钰。如果不是那張紙條,也不會這麽多事情的……我只想讓阿钰,早些好起來的……真的……”
重錦雙眼迷蒙,泫然欲泣,明晃晃的淚珠打着轉忍住不落。她換了一件完好衣裳,交領上露出一段瑩潤肌膚,無瑕雪色此刻滿布青紫暗紅,指印吻痕交錯着疊合着,如一條花斑毒蛇一直蔓延到鎖骨下方兩寸。
卿钰忽不知如何面對她,她眉眼凄豔如隕落殘荷,勒得他胸口一疼,如墜深淵,他懂得,他再爬不出了。
沈卿钰往後就是舍了性命,也不會讓她,受這般苦。
重錦擦幹淚沖他笑笑,長睫遮住寥落:“算了,都過去了。說這還不如先把阿钰身子養好呢。盡是些不開心的事……你看我多呆,都忘了你不喜歡聽的。”她扮着怪腔想惹他開懷。
他卻沒有笑。
夜闌珊,天色沉,銀月如鈎。卿钰全無睡意,重錦經歷這些事已然力竭身空,伏在榻邊撐着不睡過去,守他。
不知幾更,重錦忽呢喃道:“沈夫人說……我飽暖思淫(欲……飽暖思淫(欲……什麽意思啊?”
卿钰默了默,勉勉強強借力坐起,她睫兒閃動,兩個巴掌印還沒有消下去。
“有衣蔽體不至生寒,有食果腹尚有剩餘,此為飽暖。”
“至于思淫(欲——”月華如水銀瀑挂上窗棂,他清豔豔笑起,青光栖在他眉梢眼角,如江河秀麗浸入他眼中,無端生出美豔絕倫的魅色。
他俯下身,吻上那兩瓣櫻唇。
半睡半醒的重錦這次是真傻了。
後一日,沈夫人午夜自夢魇中驚醒,冷汗連連。沈天爵因卿玦之故歇在二姨娘的剪梅樓,也惱她正廳失态之舉,他拂袖而去,只她一人凄涼無話。
一忽兒風起掀動帳幔,如煙霧迤逦,又如蛇身逶迤爬動。暗影婆娑起舞,她通體透涼,梁上嘶嘶作響引她擡頭一瞧,一只身有碗口寬大的尖頭綠蛇一點點送開纏梁的身子,朝她吐着蛇信……
一聲驚叫劃破冷寂夜幕,那時卿钰才入夢中,重錦輕輕捂上他雙耳,确認沒驚擾到他,才端着案頭的空藥碗出了門。
次日蕭遠來沈府造訪,正趕上下人來回搜着草垛,說是夫人下令,找蛇,尋一殺一,不可有遺漏。
借口安慰金蘭姐妹跟蕭遠一并來的楚芙兒瞧見管事一臉黑沉,樂不可支。
府裏鬧出這麽大動靜,卿钰居所沉香臺仍是一片安好。重錦笑嘻嘻地把這兩日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全倒了出來,卿钰半卧榻上閱卷,視線卻偶離書本看她雙唇一動一動,清脆嗓音軟糯好聽,他不由為之感染,唇角依稀噙了暖意。
心口抽搐般疼,牽動他常年咳症,他別過臉避開重錦掩着唇,哪知這些時日重錦對他神情舉止都上了心,自然瞞不過她。重錦跳起就要倒茶,興許太急,鞋履被一邊的椅子腳勾住,她穩不住身形就斜斜向外倒去。
蕭遠與楚芙兒所見,便是重錦跌在卿钰懷中,面若飛霞,豔若桃李。後者臉上殘餘的妖異緋紅還未褪去,虛倚塌上,無比珍重缱绻将懷中人環住,怔忡之色彰顯無遺。
楚芙兒尴尬地幹咳一聲,躲在蕭遠身後嘟哝:“我說吧,你這兄弟還真的看不上我,少費心思啦。”
蕭遠冷冷淡淡恍若未聞,果斷地遠離她幾步:“你來看望重錦,人已見得,不該再跟我。”
“明之。”他在塌前站定,凝睇數月不見卻清減甚多的沈明之,平靜堅決,再無一分顫抖躊躇。
沈卿钰微微一笑:“阿錦,你這兩日未嘗吃些喜歡的,總是和我一道用清茶淡飯,想必也饞了。”他一頓,轉頭道,“明之沉疴在身,還請公主恕不敬之罪。阿錦受了委屈,我無以排解,公主與她交好,她應會與你說的。”
“什麽敬不敬的?自從認識這塊死木頭,他可是半點沒把本公主放在眼裏!”楚芙兒冷哼,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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