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馳夢
滕錯緩慢地眨了眨酸脹的眼,走進了蕭過的懷抱。
蕭過抱住了他,手臂圈過去,扶按着他的後心。兩個人的身材在這個時候毫無餘地地顯出對比,蕭過微微彎下腰,依然能輕而易舉地完全覆遮住滕錯。滕錯垂着手站着,整張臉都埋在蕭過肩膀那裏,被蕭過身上的肌肉硌得鼻梁疼。
蕭過又往前傾了傾身,他身上還帶着煙味,滕錯輕輕地嗅了幾下,蕭過感覺到了。他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就想退開,然而滕錯伸出手,虛着抱住了他的腰。
蕭過很深地呼吸了一下,一只手挪上來,寬厚的手掌安慰般地撫在滕錯腦後。中秋佳節,大部分人團圓歡笑,然而他們兩個沒有家人,不要朋友。他們漂流在生活的深海,頭頂就是這麽多年用獨行和沉寂堆積出的陰魇,他們掙紮不斷,在孤島相遇。
滕錯用極其沙啞的聲音說:“蕭哥。”
蕭過的胸腔震動了一下,他說:“嗯?”
滕錯閉上了眼,颔首用額頭抵着蕭過的肩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問:“不安慰我一下嗎?”
“我......”蕭過撫着他頭發的手一頓,猶豫了幾秒,低聲說,“我不是很會。”
滕錯笑了,說:“你好笨啊。”
他閉着眼睛,但能感受到蕭過也笑了,就是沒出聲。蕭過說:“嗯。”
“沒關系,”滕錯側過臉,讓自己完全地依靠着蕭過,說,“再抱緊點。”
蕭過照做了,兩個人的胸膛緊緊相貼,心跳聲與彼此相和。殘陽殷出僅剩的光,從輕薄的雲彩中落下來,穿過在秋風裏婆娑的樹影,在他們的身上斑駁地成為點綴。
在明與暗開始交替的時候,滕錯仰起頭,踮腳用鼻尖蹭了蹭蕭過的下巴。
“嗯?”蕭過本來閉着眼,這會兒睜開了,低頭看他,輕聲問:“想回去嗎?”
滕錯搖了搖頭,除了曾經和滕勇安一起住過的地方,他從來不會管任何其他的住處叫“家”,蕭過知道他這一點,也從來不提這個字眼。蕭過說:“我帶你去兜風。”
滕錯坐上摩托車的後座,問:“這是什麽時候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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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輛很普通的摩托,算是偏大的型號。蕭過拿鑰匙啓動,說:“回逾方市之後,一直停在我那兒沒來得及開出來。”
車在發出轟鳴聲時震動了一下,蕭過問:“想去哪裏?”
“随便,”滕錯說,“你開快點。”
天空呈現出很暗的紫,蕭過把車開向海邊。滕錯坐在摩托車後座,靠着蕭過的背。
他們坐得很近,但滕錯并沒有伸手摟着蕭過,就是将前胸貼了過去。他的下巴隔着衣服抵在蕭過的脊椎上,還惡意地動了動。痛癢感很明顯,蕭過沒出聲,低頭看了看自己空蕩的腰間,說:“坐穩了,小灼。”
滕錯沒有說話,他看不到他們所要去的方向,但他能感受到被包裹在摩托車聲下面的安靜和蕭過的體溫。中秋節的夜晚,城市的街上沒有什麽人,除了蕭過,他感受不到任何其實事物的存在。
滕錯問:“蕭哥,今天中秋節,你不走親戚嗎?”
蕭過放緩了一點車速,說:“不走。”
他的聲音有點被風吹散了,但滕錯聽到了。他在蕭過有點開心地笑了,問:“為什麽?”
公路曲延綿長,盡頭懸着剛出的月。蕭過擡頭看了眼,又專心地看着前方,說:“我爸媽出事之後,家裏來了好多人,都是親戚,大部分我都不認識,叔啊嬸啊的,一進門就坐沙發上抽煙。我一問,都是來要債的。我爸媽當時需要錢周轉的時候欠了不少,親戚都和我們家處成了債主,每天都來。後來我把能還的都還了,他們就走了。這樣的情況也沒必要再來往,見了面也尴尬。”
滕錯沉默了一會兒,說:“換了我就找道兒上的人把他們教訓一頓扔出去,以後保證再也不敢來煩你。”
蕭過好像是笑了聲,說:“這怎麽可能。”
滕錯沉默了一小會兒,問:“你恨他們嗎?”
蕭過說:“不恨。”
滕錯說:“換了我我就恨。”
蕭過想了想,說:“沒必要,都過去了。”
的确沒必要,蕭過也不願意去恨。那些人他都叫不上名字,讨來要去都是為了鈔票罷了,他做警察這麽多年,把人情這點兒事看得很透。他在白天努力工作,這樣晚上回去了就能累得倒頭就睡,他不願意去參與任何人的生活,也不會讓任何人來參與他的。
除了滕錯,他這十年從來沒和人住在同一個房間裏過。
滕錯坐在他身後,問:“你有放不下的事嗎?”
滕錯的聲音很年輕,清澈有靈氣,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有一個瞬間蕭過幾乎以為坐在自己身後的還是那個名叫南灼的少年。
他說:“有。”
滕錯問:“那怎麽辦?”
蕭過說:“不知道。”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放不下就揣在心裏,忘不掉就一直記着。”
風嘯掠過耳邊,滕錯沒有再說話,擡手扽下了頭發上的皮筋,揉了揉有點被揪得發痛的後腦。然後他伸出手,抱住了蕭過的腰。
他微微仰起頭,看到了皎亮的繁星。風把他的長發吹得向後,他覺得背後空空的。
他說:“蕭哥,再開快點好不好。”
蕭過加速,帶着他疾馳在空蕩的海邊公路上,不遠處的白色泡沫被月色點亮,随着浪濤在海岸線上起起伏伏。海浪聲穩定緩慢,深色的蒼穹裏躺着圓滿的雪白月亮,滕錯将頭低回來的時候聽到了蕭過的心跳聲。他把臉貼到蕭過後背上,心跳的震蕩傳入皮膚,他還能聞到很重的煙味。
蕭過的肌肉随着他的靠近緊繃起來,滕錯閉上眼,一切都愈漸遠去,他在一種自然而然的沉迷裏放松,直至睡着,進入夢境,蕭過也沒有停下來。
滕錯的夢柔和透明,裏面有海浪聲,有圓月,有晚風,還有一個穿着黑色帶煙味夾克開着摩托車帶他向月亮飛馳的男人。
***
中秋節三天兩個人基本就是各自裹着被子補了補覺,蕭過做的飯簡單但都很好吃。滕錯在家加了一次班,就在客廳茶幾上鋪了一桌子的資料和數據,還有全英文的文獻,上面都是蕭過看不懂的公式和專業詞彙。
假期後第一天上班的早上滕錯起不來床,蕭過把他和被子一起扶起來,拉開窗簾放進陽光,回身的時候被滕錯扔過來的枕頭砸在臉上。
他送完滕錯之後直奔市局,和決霆他們一起去開會。會議長桌的左右都坐滿了刑偵和禁毒支隊選出來的人,都是這次花園特別行動組的。
禁毒支隊的隊長叫蔡傑,比決霆大幾歲,今天淩晨才從外省出差回來,剛下火車沒兩個小時,捧着茶杯也睜不開眼。最後隊裏的小年輕給沖了杯咖啡,蔡傑不愛喝那個,但是為了快速提神,還是一口悶了,就跟喝藥似的。
正中間的位子上是譚燕曉,女局長已經快到退休的年紀了,制服依然穿得一絲不茍,整齊低盤的發和犀利的眼很能壓得住場。她點了點頭,呂昊揚立刻關了屋裏一半的燈,播放有關任務部屬的幻燈片。
他拿着筆記本,說:“根據範大塬交代,四天之後,将有一個叫做彼得·肖的外籍人士進入逾方市。這個人将于周五晚八點半左右乘坐貨船抵達漁民碼頭,表面身份是做海産生意的老板。”
屏幕上放出了彼得的照片,小呂繼續說:“但他的貨船上,那些應該裝滿冰塊和海鮮的箱子裏,其實都裝有毒品,4號海洛因,産制出自彼得在海外的工廠。這次彼得來,是要和花園犯罪集團做交易,交易地點在逾方市內一所名叫‘娴芳閣’的KTV。”
地圖和刑警提前蹲點時拍攝的照片被放了出來,譚局和警察們都看得很仔細,然後譚局對小呂點了點頭。
“這個娴芳閣,表面上是一家KTV,是正規娛樂場所,可根據範大塬的證詞,涉嫌人口買賣。”小呂說,“娴芳閣的老板人稱沛姐,目前我們尚未掌握其資料。但這批由彼得送過來的毒品就是沛姐定的。”
會議室裏有不少警察在記筆記,有細微的沙沙聲。呂昊揚把燈打開,譚局問:“彼得和娴芳閣交易的具體時間?”
小呂站在屏幕邊上,說:“這個還不知道。”
譚局點了點頭,把眼睛摘了下來。當時審範大塬的時候蔡傑不在,但能出這麽詳細的資料已經很驚喜了,他隔着桌朝決霆和蕭過豎了下大拇指。
“既然我們知道這個彼得長什麽樣子,什麽時候到碼頭,”決霆說,“我們就從他下船開始盯。”
蔡傑點頭,說:“等他一下船就抓人。”
“範大塬被捕,花園的人一定是知道的。”譚局皺了皺眉,說,“在這将近一周半的時間裏,難保他們不會和彼得聯系。”
“您是說,”蔡傑問,“貨有可能會被轉移?”
譚燕曉用筆尖點了兩下筆記本,點了點頭。
“如果他來,”蕭過平穩地說,“就一定會有交易。”
這話沒錯,一貨船的毒品,彼得·肖既然要來逾方市,就是要做國際生意,如果不直接掉頭回去,一旦登了陸就不可能再滿船運回去。他有可能會做出更難以辨認的僞裝,但只要彼得出現在碼頭,他的貨就要到花園手裏。
“那就改成跟,”蔡傑說,“讓兄弟們跟到交易現場,争取人贓并獲。”
這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打草驚蛇是不值的。譚燕曉批了行動,要求行動組隊員都要配槍,穿便衣,注意分散和隐蔽。
散會的時候譚局留了留決霆和蕭過,她看向蕭過的目光帶着審視,問:“潛伏任務進行得怎麽樣了?”
蕭過說:“一切順利。”
“你的身份,以及你和滕錯其人的過去,都非常敏感,”譚局不愠不火地說,“你自己要知道。”
蕭過的眼神沒有任何閃躲,他和局長對視,沉聲說:“我明白。”
譚局看了他一小會兒,緩緩地點了點頭。她翻動了一下筆記本,說:“決霆已經在對滕錯的背景進行調查,七河村裏剩下的村民不多,這次任務之後,調查可以加快推進。”
決霆點點頭,問:“譚局,有烈火的消息了嗎?”
“烈火已經回到國內,”譚局靠在椅子背上,嘆了口氣,“但這是我得到的唯一消息。這個人的行蹤以及做事風格都非常獨立并且隐密,為所欲為這四個字不太合适,但特立獨行還是有的。他的上線也是接了他這麽多年的消息才磨合出了一點兒默契,他會在準備好的時候現身,我們聯系不上他。”
決霆和蕭過聞言都皺起了眉,決霆最後苦笑了一下,說:“這年頭線人都這麽嚣張了嗎?”
“人家消息準,偵破率高,卧底十年。”譚局警告性地用指尖敲了下桌面,說,“你們要好好帶帶隊裏那幾個小年輕,還有很多要學的。”
蕭過下午要去酒吧,和決霆站在摩托車邊上抽了根煙。他仰頭活動了一下脖子,決霆看了眼,笑着問:“這兩個月沒天天出任務,弄出頸椎毛病了?”
蕭過笑了一下,說:“我在貓眼不做別的,就低着頭鑿冰了。”
“辛苦啊。”決霆拍了拍他的肩。
蕭過吐出煙霧,漫不經心地彈了彈煙灰。他看着遠處天空,問:“上次我拍回來的滕錯的筆跡,做對比了嗎?”
“對比了。”決霆抿了下嘴,然後搖了搖頭。
“好,”蕭過吸煙,說,“我知道了。”
***
彼得和那批貨入港的那天蕭過先接了滕錯下班,給留了晚飯。滕錯這會兒不餓,抱着沙發墊舔着棒棒糖,窩在沙發裏看電視。
“記得吃晚飯,”蕭過站在他身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說,“藥在床頭。”
滕錯擡起頭看他,很随意地問:“你晚上不回來嗎?”
這是蕭過沒想到的反應,之前每天晚上都是他給滕錯把藥片遞到嘴邊,從來沒這麽囑咐過。滕錯的敏銳讓蕭過很驚異,他說:“周五酒吧客人可能會多。”
滕錯含着糖看他,舌尖繞着糖球走了一圈,然後說:“哦。”
蕭過換了鞋,說:“小灼,我走了。你在這兒等我,困了就先睡,我盡早回來。”
“嗯,”滕錯看回不知道在播什麽的電視,“好。”
蕭過站在着看了他一會兒,打開了門。他面朝外站着,仿佛确認一樣再次說:“你早點休息,等我回來。”
他的聲音,但滕錯還是聽到了,然而他看過去的時候蕭過已經走了。滕錯咬碎了糖,關掉電視,把臉埋到墊子裏,安靜地坐了很久。他的眼神有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麽。
蕭過趕到漁民碼頭和決霆他們彙合的時候天色已經呈現出沉重的灰藍,到處都是水産的腥味,碼頭上的人依舊很多,船只停泊來去,汽笛聲很響亮。碼頭邊兒上有一排建築,大多都是簡陋的餐廳,決霆和蕭過在三層找了個房間,雖然不高,但能從窗口俯瞰整個碼頭。
碼頭上來往的人群裏有刑警和緝毒警,蔡傑也在下面,這會兒正蹲着看一個漁民的螃蟹。警察們都帶着耳麥,有異常就說話。
決霆和蕭過一人一個望遠鏡,樓頂有他們的狙擊手,再遠一點的地方還有操控無人機的技術人員。三分鐘前幾撥人剛剛都做了彙報,沒有在附近發現其他遠程監控人員。
“保持警惕,”決霆一手按在百葉窗的縫隙處,一手握着望遠鏡架,說,“繼續搜尋花園的布控。”
路燈和水上探照燈将碼頭照得如同白晝,有不少漁民還在工作。八點二十分的時候有三艘船靠岸,蔡傑拎着一只螃蟹的腿,舉到半空看了看,說:“發現彼得·肖,我的三點鐘方向,彩色西裝。”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男子從船上走下來,手搭涼棚四處張望。他穿着橘白翠相間的西裝,脖子上纏了條帶蕾絲邊的圍巾,非常惹眼,走哪兒都是焦點。
“目标一出現,”決霆說,“各組注意,等待目标二,不要暴露身份。”
一分鐘後,身材高挑穿了一身黑的人從一艘貨輪後面繞了出來。
決霆舉着望遠鏡的手緩緩放了下去,他從窗邊直起身,扭頭看向蕭過。
那個人在鹹腥的海風裏整理着長發,和彼得打了個照面,兩個人都停下了腳步。彼得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露出了非常高興的神情,大步上前和他擁抱。
刺骨的冰冷竄上蕭過的後脊,直擊心髒,沉悶的震痛遍布腹腔。他的手抖了一下,感官扭曲漸失,他變得只聽得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望遠鏡裏的兩個人結束了擁抱結束,黑色的長發如同暗網一樣散開,滕錯轉過身,完整地向蕭過露出了他那張蒼白詭媚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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