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身份

後半夜下了場雨,一直到下午才停。太陽出來得很快,天空無邊無際,被洗潤過的晴朗顏色像是藍水翡翠。

社區公園裏的湖上游着僅剩的兩只綠頭野鴨,沒人知道它們接下來會去哪裏。因為下了雨,游船服務暫時停止營業,有很多剛剛下學的孩子敗興而歸,纏着家長要再和同學玩一會兒。他們跑來跑去,在剛下班要穿過公園回家的正裝人群身邊穿梭。

公園裏有不少雨後出來買菜散步的老人,再往遠去的廣場上還有十幾個人在打太極。譚燕曉穿着便服,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報紙。

手機想起來,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接起來,沒有說話。

滕錯和陳崎并肩坐着,離譚燕曉有一段距離,但彼此能夠看清。他穿着黑色的襯衫,戴着耳機靠在陳崎肩上,陳崎幫他抱着大衣。兩個人看上去非常親密,像是在咬耳朵。

滕錯調整了一下耳機線,愉快地說:“你好。“

譚燕曉放下報紙,摘下老花鏡,很自然地向他們的方向眺望了一下。滕錯的目光遠遠地和她一碰,又分別轉開了臉。

滕錯說:”你應該知道我是誰。”

”是的。“譚燕曉說:“你好,烈火。”

有小孩笑鬧着從他面前跑過去,空氣中有鳥類振翅的聲響。這四個字說出來,就已經總結出了滕錯過去的十年,他若無其事地坐在這裏,過着刀頭舐血與虎謀皮的生活。

“幸會。”譚燕曉整理着膝上的報紙,微笑着說:“收了你這麽多年情報,今天終于見到了真人。烈火,萬分感謝。”

“不用客氣,”滕錯愉快地說,“叫我滕錯。這位是陳崎,是我的人。”

“好的,”譚燕曉一頓,“滕錯。”

時間寶貴,滕錯不會讓寒暄進行得太長,他稍微從陳崎身邊坐直了身,說:“譚局,我對我們今後的并肩戰鬥無比期待,但我想先問您一個問題。”

譚燕曉神色平靜,“嗯”了一聲。

“蕭過,”滕錯問,“是你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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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着手機的手垂在腿上,正在輕微地顫抖,陳崎很擔心地看着他。對面沉默了幾秒鐘,然後譚燕曉回答:“是。”

滕錯的指節泛起了白,他問:“緝毒警?”

譚燕曉說:“刑警。”

滕錯緊繃的身體稍微放松下去,他向後靠身,閉了閉眼。一種濃重的落寞和空虛的遺憾沉沉地籠罩住了他,夾雜着一點任性的惱怒。

不管他願不願意接受,他和蕭過的重逢從一開始就不是偶然。在黑白之間生存是他的生命常态,但蕭過終究還是不一樣,滕錯飛快地細數着這一個多月裏兩個人之間的所有細節,很多被忽略的變得明朗,尚且存疑的有了解釋,至于蕭過對他是真情還是假意,滕錯對這個問題有意規避,不敢多想。

他笑了一下,說:“既然我就是烈火,您可以把蕭過撤回去了。”

譚燕曉沒有說話,滕錯說:“請您把蕭過撤回去。”

譚燕曉沉默了挺久,然後笑了一聲,說:“這和我的計劃背道而馳。”

一直以來的懷疑對象就是警方的線人,這一點譚燕曉也很驚訝,但按照她的意思,蕭過是不會在這時候被調走的。這背後的原因滕錯知道,他說:“譚局,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遠處傳來風吹過街道的聲音,滕錯的長發在他身側綻開墨一樣的顏色。他說:“我不是警察,您對我有所顧忌,這一點我知道,也非常理解。您不讓蕭過撤,無非就是為了繼續确保我的可靠性和獲取更多和花園有關的信息。但逾方市最近接連出事,他留在我身邊就有被花園盯上的可能。”

他稍微停頓,然後接着說:“蕭過能被派到我身邊,我和他之間的那些故事您一定是知道的。他對我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對他,”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我不可能允許他冒險。”

譚燕曉平靜地聽着,又“嗯”了一聲。

“所以,”滕錯說,“與其讓他在我身邊繼續監視,不如把他撤回去。他在您手底下一天,我就完全可靠一天。”

譚燕曉的聲音很低,她說:“你在和我談條件。”

“您可以這麽理解,”滕錯眯了眯眼,“但我能提供給您的還有很多。”

譚燕曉的眼裏有一種沉着的冰冷,她說:“我洗耳恭聽。”

“逾方市是塵先生發家的地方,您一直在這裏,和塵先生較量的時間遠比我的長。我在塵先生身邊十年,前三年根本不敢有任何動作,所以您應該明白我如今位置的價值。”滕錯的聲音柔和又堅定,“這些年花園不斷地推出新型毒品,是因為塵先生已經擁有了自己的研究基地和團隊,但這些都被他藏在海外。只有先毀了逾方市,我才能被送到塵先生身邊,彼得·肖的到來就是機會。塵先生已經上了年紀,而他的兩個兒子,塵忠和塵良,都患有智力障礙,花園內部已經出現了人才斷代的危機。現在是塵先生十分薄弱的時候,所以,就算是蕭過不走,他也跟不了我多長時間了。”

滕錯說的沒錯,譚燕曉不得不承認,這個外表陰柔的年輕人聲音裏有種力量。她認真地思考着,略微加重了一些的呼吸聲穿過電話,滕錯聽到了。

他繼續說:“無謂的涉險是沒有必要的,您把蕭過撤回去,确保他的安全,我就一定會确保花園和塵先生被殲滅。”

湖面上的粼粼波流上沉浮飄閃着來自太陽的點點金芒,滕錯盯着看,眼睛裏也含着似無的光線。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最終傳來聲音。

譚燕曉說:“一言為定。”

滕錯聞言猛地低了一下頭,艱難地吐出了一口氣。陳崎伸出手,想幫他撩起散亂的頭發,但還是在要碰到的時候停住了。

滕錯擡起頭,說:“現在,我們可以來說一說有關彼得·肖和花園的交易了。”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語速平穩地說:“我先前因為範大塬的事已經引起了藍蝶的不滿,所以這次彼得來,我只負責接待。但根據塵先生和藍蝶的安排,無論彼得和花園的第一次交易是什麽時候,你們都會空手而歸,那條船上都是海鮮,真正意義上的海鮮。”

譚燕曉“嗯“聲表示知悉。

“但你們還是要去,”滕錯說,“再等待第二次交易。”

“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譚燕曉平和地說,“我們的人在盯着彼得,會進行後續跟進。根據範大塬交代,這批毒品将被送往屬于花園的一家情色場所,叫做娴芳閣,表面是家KTV。訂貨人叫沛姐,是娴芳閣的老板。”

滕錯的臉色變了變,無聲地重複了一遍“娴芳閣”三個字。譚燕曉把幾個名字怎麽寫都告訴了他,滕錯的臉色沉了下來,問:“範大塬确認這個沛姐是花園的人?”

“是的,”譚燕曉問,“你認識嗎?”

“不認識,”滕錯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麽很危險,他說,“但我會去查,您等我消息。”

“調查和信息收集不是你的主要任務,”譚燕曉說,“注意自身安全和隐藏。”

“謝了,”滕錯說,“保持聯絡。”

他本來想站起身,但忽然停下了動作,說:“譚局,還有最後一件事。”

譚燕曉單手翻了一頁報紙,“嗯”了一聲。

滕錯細白修長的手指緩緩收緊在長椅邊沿,他說:“蕭過不需要知道我的身份。”

“他不會知道。”譚燕曉說:“你的身份是機密,從現在起我是你的直接上線,一切都要按規矩來。”

警察要服從命令,譚燕曉如果要讓蕭過撤出來,她甚至不需要理由,就是一句話的事,酒保蕭過就要從此消失。滕錯深知這一點,他低着頭,手肘撐在膝頭,後頸拉出了蒼白和漂亮到極致的線條,頸椎的節突頂着皮膚,非常搶眼。

他閉着眼,說:“謝謝。”

譚燕曉的聲音裏帶着微笑,她說:“不客氣。”

滕錯起身,陳崎立刻也跟着站起來,給他披上了風衣。譚燕曉從談話開始就一直話很少,能用“嗯”解決的絕不多說,然而當滕錯擡手要摘下耳機的時候,她叫住了他:“滕錯。”

滕錯和陳崎面對面站着,陳崎低頭給他整理着衣領。他說:“您說。”

譚燕曉斟酌了一下,問:“你從一開始就看穿蕭過了嗎?”

滕錯苦笑了一下,誠實地說:“沒有。”

“以你的能力,”譚燕曉聲音有點沉,“為什麽在蕭過身上失了手?”

滕錯背對着譚燕曉的方向,聳了一下肩,說:“因為那是蕭過。”

“就算你以為他是酒保,”譚燕曉非常犀利,“你是做這行的,自然知道自身和周圍的危險。盡管如此,你還是留了他在身邊——為什麽?”

滕錯仰起臉看着陳崎,他未經雕飾的臉無比豔麗,浮動着一種悲傷。他好像在和陳崎說話,但陳崎知道,他在透過自己看另外一個人。

“譚局,”滕錯很輕地說,“這個世界上讓人上瘾的不止罂粟産物。”

蕭過是他年少時愛而未得的執念,是他現在附骨勾纏的瘾。對上蕭過,他就像是陷入了一場荒唐又美好的華夢。從昨天晚上在酒吧看到蕭過的耳麥開始,他就明白自己已經站在了夢醒的臨界點。然而哪怕短如瞬霎,哪怕從貓眼的相遇本就疑點重重,他也不在乎。他給自己編纂出了一個謊言,并且自我陶醉地沉溺其中。

他看着陳崎的眼逐漸紅了,然後他呢喃般地說:“我們戀愛了……我的房間眼下變成了罂粟田,因為他用這種花淹沒我[1]。“

譚燕曉沒有結婚生子,她是拼搏仕途的女人,對愛情從來沒有真正提起過興趣。但她看着遠處的滕錯,感受到了一點點動搖。

她擡手摩挲着衣領,說:“其實一開始,蕭過接近你,只是為了确認你就是當初的南灼。我們之前對你的懷疑并沒有證據,所以蕭過進行的從來都不是卧底工作,他也沒有接到過任何正式的任務。他留在你身邊更多的是一種試探,而且我可以确定,他是有私心的。”

滕錯安靜地站着,目光有點渙散。他像是已經關閉了對外界的感知和反應,身影挺得筆直,美麗又孤寂。

他說:“謝謝譚局和我說這些。我是自由人,我在走上這條路的第一天就告訴過我的上線,如果我陷入困境,不用安排營救,一切後果由我自己承擔,連收屍也不用。卧底是要永遠在迷霧裏行走的,這麽多年我一個人都過來的,可是蕭過在光裏。他是警察,那就讓他安心快樂地做他想做要做的事。活着是很美好的事,沒人比他更值得,譚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個世界具有不可讀性,模棱兩可和難得糊塗都能鑄造出美好的關系,可惜滕錯做不到。他要讓蕭過撤出去,就要幹淨地了斷。

譚燕曉嘆了口氣,說:“我明白了。”

風帶着殘花落葉掠過他的身邊,秋天真正地到了。滕錯垂下目光,遮住了眼睛裏晶瑩的濡意,暗啞地說:“多謝。”

然後他挂斷電話,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1]:[奧地利]英格博格·巴赫曼,出自一封她寫給母親的信。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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