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啓途
陳芳一的頭猛地歪向一邊,人在暈過去的時候肢體失去控制,低頭的時候頸部都響了一聲。滕錯對此毫不在意,看了一眼表,對陳崎招了下手。
“幫我去一趟貓眼。”他說。
陳崎知道他要做什麽,點點頭,說:“好的。”
陳崎對滕錯的話從來都是百分之百的服從,立刻轉身往門口走。然而他又停了下來,回頭看着滕錯。
滕錯握着槍的手就架在桌子上,他對陳崎挑了下眉,說:“這裏我看着。”
陳崎點點頭,還是沒有動。他的嘴唇蠕動了兩下,欲言又止,猶豫着說;“錯哥。”
“嗯?”滕錯翻着陳芳一辦公桌上紛亂的資料,頭也沒擡,“說。”
燈下的滕錯看起來美好又脆弱,陳崎看了一會兒,眼神很晦暗。最終他用手蹭了蹭褲縫,低聲說:“沒什麽......抱歉。”
他不說,滕錯也不問,這麽多年他最沒有的就是好奇心。天色已經在壓下來暗色,娴芳閣的人開始上班。陳芳一是老板,平時不會動不動就出現,滕錯拿膠帶封了她的嘴,發了消息給譚燕曉,然後趴在桌上把子彈從手槍裏都拆出來再一一裝回去,在連續的金屬聲中逐漸理清了混亂的思緒。
陳崎回來的時候滕錯正在撬陳芳一房間裏的保險櫃,在這種時局瞬息萬變的時候,他奇異地顯出了一種平靜和滿不在乎,蹲着身,凝神很專注的樣子,一小時前的崩潰全無影蹤。
保險櫃門被打開的那一下滕錯很開心地笑了,兩只眼睛微微向下彎,看起來非常單純。
“耶!”滕錯歡呼了一聲,擡臉看着陳崎,得意地說:“手藝還在。”
他孩子氣的舉動和外表極其不符,陳崎站在那兒稍微有點愣神。滕錯挑了挑眉,陳崎這才反應過來,對滕錯颔首,說:“蕭過已經撤了。”
滕錯用槍撥開保險櫃裏的現金,稍微點了點頭。黑發擋他的側臉,陳崎不知道他這會兒是什麽表情,繼續說:“貓眼的人說他因為得罪了有錢的客人被開除了,從此在服務業再難找到工作。”
這自然是僞造的,為的就是讓做酒保的蕭過徹底消失。滕錯翻找的動作沒停,只是睫毛顫抖得很厲害。
他把放在現金後面的幾樣珠寶拿出來,打開一套翡翠首飾,把最大的那條項鏈毫不憐惜地拎起來給陳崎看了看,說:“是帝王綠啊,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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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的是項鏈,但陳崎的目光沒在那上面。滕錯細白修長的手指上繞着白銀閃鑽,被綠得耀眼的翡翠襯出了一種誘惑感。陳崎的目光有點閃躲,但他說:“好看。”
然後他慢慢地在滕錯身邊蹲下來,悶了半天,說:“您還懂這些?”
“一點點,”滕錯把項鏈裝回盒子,“蕭過家裏原來是在西南那邊做玉石生意的,我聽他說的。”
陳崎點了點頭,随即意識到滕錯并沒有在看他,就又“嗯”了一聲。
保險櫃最下層有幾份文件,滕錯扔開珠寶,拿過來全部仔細地看了,都是出入白藥相關,沒有關于他或者花園的資料。滕錯站起身,陳崎把被他翻得亂七八糟的東西複位,又把保險櫃關上了。
滕錯坐到沙發上,拍了拍身側的位置,對陳崎說:“坐。”
桌子上有個煙灰缸,滕錯點了根煙,摸出了手機。但陳崎還是站在原地沒動。他一直堅持不要和滕錯平起平坐,但今天不一樣,滕錯吞雲吐霧,再次說:“坐。”
陳崎于是走過去坐下了,滕錯拿煙對着他點了點,問:“要嗎?”
陳崎搖了搖頭,兩個人坐得不算太近,但滕錯面容上的每一個細節陳崎都可以清晰地看見。此刻的滕錯非常放松,神情類似釋然,他稍微張開嘴,飄缭的白霧從弧度飽滿性感的雙唇中被吐出來,他就像是在這場安寂的漫長中放下一切惦念。
滕錯一直沒有開口,直到把煙抽完,才說:“快到收尾的時候了,我原本其實是不着急的,但現在不一樣了。”
陳崎沉默了一會兒,問:“是因為蕭過嗎?”
滕錯把煙蒂按進煙灰缸,垂着眼“嗯”了一聲。然後他看向陳崎,說:“我把我的存款轉給你了,就我自己攢的那些,沒多少,你想花就拿去花。”
這句話讓陳崎幾乎站了起來,但他控制住了,搖了搖頭說:“您去哪兒我都跟着。”
滕錯也搖了搖頭,說:“這次你得留在逾方市。”
“我要跟着您去花園,”陳崎說,“還當您的保镖。”
這樣的天真逗笑了滕錯,他笑着嘆了口氣,說:“你以為花園是什麽地方,塵先生是什麽人,能讓你來去自如?你忘了你當初費了多大的勁才逃出來?跟着我去幹什麽,送命嗎?”
陳崎還想反駁,滕錯擡手打斷了他,說:“而且我留你在逾方市,是有事要讓你去做。”
陳崎稍微平靜了一些,點了點頭。
“不是命令,這次算是我......求你。”滕錯抿了抿嘴,說:“我走之後,你要幫我确保蕭過的安全。”
空氣的煙草味逐漸散去了,陳崎聯想到滕錯把錢都交給他了的事,胸膛起伏了一陣。他說:“您知道的,您說的我都會答應。”
他這麽說,但滕錯能聽出他的不情願。滕錯說:“我不知要你答應,而是真的盡心盡力去做。”
“我知道,”陳崎沉聲說,“我會的。”
“你只需要保護他到一切塵埃落定,不會太久。”滕錯盯着他,說,“我和譚局說好了,已經給你恢複了合法身份,到時候你還是可以去過你想過的日子,想去哪兒都可以。”
然而他說的日子不是陳崎想過的,但他不知道如何用語言來表達。他沉默着不肯和滕錯對視,滕錯伸出手托起了他的下巴,那雙美麗的眼在哀懇裏似乎失去了光彩,驀然看過來,讓陳崎有些不知所措。
“陳崎,”滕錯的目光掠過陳崎臉上的疤,“答應我。”
陳崎沉重地呼吸着,滕錯微微皺起眉,說:“你要我跪下求你嗎?”
“不,不要。”陳崎說,“我的命是您救的,您說什麽,我一定會去做。您什麽也不用給我,我對您......不需要任何別的。”
滕錯的手緩緩地撤了下去,他說:“謝謝。”然後他微笑起來,“我相信你。”
他向前傾身,将手肘架在膝頭,垂下頭去,突兀的肩胛骨在皮夾克底下也很明顯。陳崎坐在他身邊,兩個人明明離得這樣近,但陳崎覺得自己被完全地排除在外。
這是獨屬于滕錯的氣質,從他們在國外遇到開始,這個人就以一種極其張揚魅惑的形象示人,但那底下藏着無懈可擊的游離和冰冷,除了蕭過,沒有人能找到任何突破口。陳崎心裏藏着事兒,但他說不出口,他在感情面前還是像個孩子,時至今日,甚至還會為滕錯的某個眼神而感到心悸。
滕錯擡起了頭,說:“太陽要下山了,你該走了。”
他們站起身,滕錯把陳崎送到門口。陳崎握住了門把手,又轉身回來,滕錯在他身後雙手揣兜地看着他。
陳崎說:“錯哥。”
滕錯揚了揚下巴:“嗯?”
陳崎站的地方很暗,他說了一個“我”字,又覺得在這個時候說任何私人的事都很可笑。他臉上的那條疤從左眼角向下延伸,壓着他的眼皮稍微耷着向下,看上去有種和他的年齡極其不符的蒼老感。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真的不告訴蕭過嗎?”
“不告訴,”滕錯聳聳肩,說,“都是有規矩的,上面有安排。”
“可是你......”陳崎艱難地說完:“你對他那麽上心,如果能......”
“不能。”滕錯笑了笑,用很輕的聲音緩慢地說:“他站在光裏,我追不到。”
屋子裏很安靜,滕錯眨了眨幹澀的眼,對陳崎說:“你也是,去正大光明地活吧,你這麽能幹,未來不發愁。”
他輕描淡寫地斷了自己的路,然後他朝陳崎揮了揮手,說:“保重。”
“錯哥,你也保重。”陳崎的聲音微顫,“平安回來,錢我給你存着,人我給你看着。”
“行,”滕錯笑了,他忽然用手背蹭了一下眉心,說,“謝了。”
他側過身,餘光裏的陳崎低着頭雙肩顫抖,他沒有回頭,聽見陳崎用嘶啞的聲音和他說再見。
***
KTV在傍晚時候就開始上客了,因為昨天被警察突襲檢查,今天的娴芳閣并不會有真正的客人來。陳芳一的辦公室在二樓,滕錯把窗簾開了條縫,正好能看到門口的位置。
八點的時候有輛商務車停在門前,六七個年輕的男女從上面下來。這些人穿得都很時髦,然而仔細看的話他們的神情都很緊繃,進門的時候很警惕地左右看。KTV裏有人在專門等他們,這不是第一次毒品以人體運輸的方式進入娴芳閣了,陳芳一手底下的人甚至做出了熟練感,把人帶到樓上的房間,一人發一個盆,排隊去廁所。
滕錯覺得有點惡心,從窗邊稍微撤回身體。他今天沒帶糖,從兜裏摸出片口香糖放嘴裏嚼,譚燕曉的電話就進來了。
“第一批已經到了,”滕錯說,“你的人來了嗎?”
“已經到了,”譚燕曉說,“今天晚上我指揮,娴芳閣和彼得·肖那裏同時進行。”
“那就更方便了,”滕錯笑了一聲,“我在二層,深紫色窗簾。別追太緊,藍蝶的交易安排得太突然,我還得回去拿一趟東西。還有,這個號碼我以後大概率不會再用,就算聯系,也只有一次機會。”
譚燕曉簡介地說:“收到。”
“如果通訊,”滕錯說了串數字,“不管是信息還是電話,我都會先報數字。”
譚燕曉說了聲“好的”,然後說:“如果在可以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不要忘記追蹤器。”
“明白。”滕錯頓了一下,又說:“你撤人的動作很快,謝謝了。”
“應該的,”譚燕曉說,“希望你也遵守約定。”
“放心。”滕錯的額頭隔着窗簾貼着冰涼的玻璃,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就這麽着。”
譚燕曉也沉默了兩秒,說:“保重。”
“等一下,”滕錯忽然說,“我還有一個要求。”
譚燕曉态度和善,說:“你盡管說。”
滕錯說:“十五年前,逾方市禁毒大隊的隊長滕勇安被毒販報複,在中秋節當天犧牲。以後每年那一天,請幫我送束花到他的墓前。”
譚燕曉說:“我會的。”
滕錯說:“再見。”
他把手機拿下來,沒有任何猶豫地挂掉電話。
沒什麽別的話要說,他能在執行任務前和陳崎以及譚燕曉說話,已經算是極其幸運的那一個。他生于黑暗,行在迷途,這個世界的陽光從來與他無關。
滕錯從窗簾縫隙出往下看,第二批運毒的人已經到了。這次一共來了四撥人,等都到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陳芳一已經醒了,嘴還被膠帶封着說不出話,但她也沒有掙紮,就坐在那兒看着滕錯。滕錯吐出口香糖,擡起手綁頭發,掃了她一眼。
警笛聲響起來的時候娴芳閣已經被包圍了,穿着作戰服和防彈背心的警察們迅速進入建築,從一層開始往上搜。滕錯一把拉開窗簾,皎白的月懸挂在天上,潔淡的光未達人間,他的面龐和雙眼被樓下警車的紅藍色點亮了,添綴出不真實的妖邪氣息。
樓下傳來槍響,花園的人并沒有束手就擒,緊接着是爆炸聲,可能是警察扔的煙霧彈。滕錯猛地打開窗戶,陳芳一沒料到他看到警察會跑,睜大了眼睛,開始在椅子上掙紮。
滕錯鑽出去,攀着樓體上的管道一躍而下,看也沒看曾經的養母一眼。
特警們在滕錯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幾秒鐘後破門而入,槍口訓練有素地指過來,陳芳一沒再動,在幾秒鐘後頹然地垂下了頭。警察查看窗口,用通訊器呼叫指揮,要去追跳窗逃跑的人。
滕錯落地後在地上翻滾了一圈作為緩沖,周圍竟然沒有警察,他知道這是譚燕曉留給他的出口。他一秒也沒有停留,撲向自己的車,遠處有警察叫他站住,滕錯掏出別在腰裏的槍開了一槍,然後跳上車,趁着夜色開向公寓。
從此滕錯二字所代表的身份只是潛逃在外的亡命徒,襲警、和毒販勾結都是他背着的罪。滕錯打開車窗,夜晚的風不斷沖擊過來,他深深地呼吸,口腔裏還有口香糖的薄荷冰涼。
警察沒有立刻追上來,滕錯摸出手機,撥通藍蝶的電話。藍蝶接得很快,滕錯的聲音有一點被吹散在風裏,他說:“彼得出事了,我需要撤到海邊的安全屋。”
“什麽?”藍蝶的聲音夾雜着驚訝和憤怒,她問:“怎麽回事?”
她并不知道滕錯和娴芳閣或者陳芳一的淵源,而滕錯也不打算讓她知道。滕錯說:“具體不清楚,我去找彼得,結果警察就在酒店房間門口。”
藍蝶問:“你在哪兒?”
滕錯說:“路上,我要回去拿資料。”他稍頓,又說:“警察看到了我的臉。”
藍蝶在那邊罵了一句髒話,這是她第一次在滕錯露出如此鮮明的情緒,滕錯無聲地勾了勾嘴角。藍蝶說:“別管資料了,直接去安全屋。”
“不行,”滕錯把油門踩到底,“是最新的結晶技術。”
藍蝶不是技術人員,但她明白科學的重要性。她說:“好,我派人去接應你,沿海公路。”
城市的夜空無星無雲,滕錯到公寓的時候小區裏已經沒什麽人了。他大步往裏走,前天看到過的那只流浪狗忽然從垃圾桶旁邊跑出來,他下意識地頓了一下腳步,流浪狗就追了上來,還跟着他進了門廳。
滕錯停下來,狗也跟着停。
“不行,”滕錯按開電梯,低頭輕聲說,“我自顧不暇,養不了你。”
流浪狗站在原地看着他,下耷的眼角讓它看上去很失望。滕錯走進電梯,按下關門鍵的時候,它從外面竄了進來。
“你......”電梯的燈非常明亮,滕錯仔細地看了看,站在他腳邊搖尾巴的狗不大,看起來就是只小土狗。他蹲下身接着打量,被它蹭了蹭胳膊。
滕錯站起身,帶着流浪狗走出電梯。樓梯間的燈是聲控的,滕錯和流浪狗都沒出聲,摸黑開了門進公寓。滕錯大步往裏走,嘆了口氣,半回頭地對跟着他進了屋的狗說:“我養不了你啊,不過沒關系,你在這裏自己待一會兒,警察就會來抄檢了......你表現好點兒,到時候說不定還能混個警犬當當......”
流浪狗聽不懂,安靜地跟了他一會兒,自己到客廳啃沙發腿去了。滕錯上到二樓,從保險櫃裏拿了新的彈匣,把幾只針劑揣進夾克,又蹲在那兒搗鼓了一陣他的蝴蝶刀。期間流浪狗好像在客廳叫了兩聲,滕錯沒理。
等收拾好之後他站起身,拉開門的時候發現蕭過站在他的面前。
兩個人四目相對,滕錯完全僵住了。整個公寓都是黑的,但實驗室裏開着的燈二十四小時不斷,毫無眩光和頻閃的慘白明亮從滕錯身後照過來,讓他能看清蕭過的臉。男人面無表情地盯着他,雙眼漆黑,牙關緊緊地咬着,側頸上爆出的都是青筋。
蕭過的目光一點點地挪動,掃過實驗室裏散亂各處的紙張、現金和槍械部件,然後他看向角落裏的迷你溫室。那裏的罂粟盛開在溫暖的燈下,和它們的主人一樣詭豔又危險。
滕錯的嘴唇動了動,從喉嚨發出的聲音很小。
他說:“蕭哥......”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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